唐彪在旁听得那词曲竟是同那日碎玉江上的夜歌几乎如出一辙,不由目瞪口呆,继而去偷眼打量自家主子。却见池凤卿的面容果然微微动了一动,只是,很快又归于波澜不惊,并未有料想中的激动之态,连双眸都不曾暗含惊喜之色,甚至还隐约有些不悦。心内不免有些疑惑。
池凤卿初闻红衣女子唱出那晚一样的曲调时,心头确实一阵悸动,再听她的音色似乎也不差毫厘,竟止不住生出一股喜悦之情,差点儿迈步冲去珠帘那边。可惜,未待她唱到一半,砰砰乱跳的一颗心却又跌回腹中。耐着性子听完后,板着脸质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语色中竟不自觉地隐含薄怒,似乎同人赌气一般。
红衣女子讶然问道:“公子何出此言?红袖招乃是风月之地,开门迎客,自是力求要让客人满意。只因公子先前不喜宦娘的歌舞,唯恐让您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故而将这看家的曲子拿来献于公子。怎么,公子还是不喜欢么?”
红衣女子不解池凤卿之意,就连一旁的唐彪对其态度也是满腹疑惑。主子今儿个不就是为了这《九州谣》来的么?先前那宦娘歌舞同当日月下所遇不同,主子不喜尚且可以理解。眼下那令他念念不忘的红衣倩影步出画卷,又唱了同当日一模一样的歌,主子怎么反倒不高兴了?莫非,是嫌这姑娘不曾如同那日一样边歌边舞?不对,不对!那碎玉江距离熙阳皇都何止千里之遥,这姑娘忽而夜半出现在那江上,忽而又现身在此风月场中,有问题!如此思量,唐彪也不由生出了戒备之心,暗暗盯着珠帘那边,又提防着四下里的动静。
池凤卿自觉有些失态,压了压心头的不快,换回温雅之色道:“不瞒姑娘,在下并非第一次听闻此曲。姑娘此番所唱,正是在下所指贴合词意之曲,自是要比方才宦娘姑娘所唱的高出一筹。而且,单论姑娘的歌喉与唱功,也非泛泛可比,可谓声情并茂,不算辜负此歌本意。只是楼阁雅室的雕琢之音和那江上月下的随性而唱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些神韵。此歌也只有那时、那境、那人所唱,才得歌里描绘的那情、那景。此曲本是由心而生,姑娘即便是能琢磨透了这歌里的意境,倾力而为,再如何悉心演绎却也唱不出那人的性情。在下还请姑娘不吝赐教,这《九州谣》——姑娘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唐彪恍然大悟,心头一松。原来主子不是以为被人有心算计了而着恼,眼前这女子和当日偶现月下的女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主子果然厉害,不识伊人之面,竟凭这几乎如出一辙的一曲也能区分开来!也对,红袖招里的姑娘,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半夜里跑去了瀚宇的碎玉江上,而那女子也不大可能千里迢迢忽然跑到熙阳来,还投身在这烟花之地。如此也好,省得还要费力猜疑,对方是不是别有用心,存心算计自家主子。只是主子恐怕回去后又要对着墙上的画犯傻了。
“公子好耳力!”红衣女子被池凤卿一语道破,也不曾因他那不太留有情面的评语心生不悦,反而由衷地赞了对方一句。暗忖,这位的耳朵可真够厉害的!到底是谙熟音律之人,自己已然竭力,不说百分百做足了功夫,却也是真的难寻毫厘之漏。不想,这不足毫厘的差别还是没能混淆对方视听。
罢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再刻意糊弄下去,反倒要弄巧成拙了。心思一转,遂又对池凤卿坦然笑道,“红袖自以为并非俗流,今日却还是做了鱼目混珠的事,叫公子见笑了。公子可曾听说过巫山阁?”说着话,纤手微抬,莲步轻移,撩开珠帘就转到了这边。
唐彪一见那女子的面容,心中忍不住一阵赞叹。只道这红袖招是个美人窝子,来过几次见到的具是色艺俱佳者,如那绮罗一般。方才那头牌姑娘宦娘,更是名不虚传,生得花容月貌,窈窕身段。而这红衣女子,却又非那宦娘可比,更是堪称绝色。举手投足间不见烟花女子的轻浮浅薄,又比深宅闺阁女子多出一份妩媚,言谈气度上也显得率性大方,自是更上层楼。心中不由暗暗猜测,这比头牌姑娘还妩媚妖娆的女子究竟何人?听得她方才的自称,莫非,她便是这红袖招的当家?倘若她是这红袖招的老板娘,当真又要令人心生敬佩了。不说别的,光是这样年轻的女子打理这久负盛名的欢场便是不易,更莫说这红袖招不比一般风月之所,里里外外很是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风雅闲适。
池凤卿却并不为红袖的容姿所动,只留心听着她的解释。闻得那“巫山阁”几字后,当下了然,曲子果然是从蓝翎那儿传出来的。想来,他那晚必也是为那女子歌舞所动,回去后才记录下了那段词曲。可惜,便是传唱再盛,再广,到底不是出自伊人之口。想到只是由于蓝翎才传出的这曲子,心内不免又对与那螺黛峰上之人的无缘感到一阵失落。
红袖暗暗将池凤卿的几度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却是佯装不知。盈盈走到几案前,一边抬手取了瓶中的香箸去掐了铜兽里的燃香,一边继续缓缓解释道:“都说同行是冤家,却也正因了是同行,彼此总有些惺惺相惜的交情。红袖与蓝阁主同是风月场中的人,自然少不得要互相提携。不久前,蓝阁主随信捎来这《九州谣》,甚为推崇,又说,风月场中不缺雅客,却少真正的风流之人,为免污了本曲,便又附赠了宦娘方才所唱的那曲子,以供客人欣赏。这原来的曲子嘛,自然是留得知音之人来听,譬如公子。”
池凤卿听红袖说是蓝翎的意思,因那知音之语,扫了先前心头的些微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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