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里跑到各处署衙假作好人,言为代送实为拦截,着实费心又费力。而且,下头递呈的文书,他还能仗着权柄与脸面借机动动手,这上朝时候的嘴,他怎么封?只有一并让那些人看不见不能看的呈报。
问题是,有些人,他的身份能压住,自然有法子让那人见不着东西;有的人,根据职责范围,有些事儿却是管不着、也不会管的;而有些人,就麻烦了,位置在他之上,权力足够过问朝中大小琐碎,比如,丞相。如丞相之类,还有个尚书令,他是头疼得紧。只盼着尚书令也赶紧得病,或是干脆告老还乡得了。
其实,那份《告帝罪书》是没人敢随随便便单独拿出来呈送御前的,至少,暂时未到火候。虽知祸患早已暗生,只,此刻于明面上却还是国泰民安,无事生非的事情,君辱臣死。谁想死?除非,因此而引发他事,比如,某地暴民作乱。届时,便可以将事情一说,被问及因由,顺带着就抖露了出来。无端端地将个辱骂皇帝的东西送至御前,等于犯上;为了朝廷社稷不顾触怒龙颜,恳请圣上裁度,性质又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得压着那些随《书》而来的“事情”。
这人不仅于处置公事上举动古怪,日常行止也有些反常。
往日不见他与那焦安师过多走动,不知怎的,忽然地就两厢亲近了起来。若是巴结丞相是因为风向转了,和焦安师亲近又是哪一出?真让人疑惑不解。这焦安师在朝中,本身就是个异数。官位不高,偏偏常见皇上爱找他说话。若焦安师是因为敢于谏言,故而令皇上对其又爱又恨,不肯高升,却又并非如此。多数人看见的是,他在皇上跟前虽非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辈,却也从来就是乖顺有余,胆气不足。所以众人对他,也只是表面恭敬,暗地里却非常不屑,尤其在做了那个什么保傅之后。不过,如今太子落了下乘,这保傅也荣光不再,如何还有人平日不与,此时刻意交好的?莫说还是这人了。
众人不明白,鬼眉更是无从知晓,她只忙着从武林大会上得来的“交情”下手,忙着大事。
二月二十三,根据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那些六部大人提供的资源,结合姜桐捎来的人脉消息,鬼眉终于搭上了卫尉寺这条线,找上了武库令和武器署,弄到了一批军械,随着兵部职方郎中奉献的地图,一起发往了天南道。
二月二十四,鬼眉使人分头去了将作监中校署和都水监舟楫署,一则,收留将作监因故裁减下来的匠人并为己用,遣人护送去给了姜桐;二则,“提醒提醒”舟楫署那里,该往哪些州府发放船只,可别吝啬了。
二月二十五,鬼眉办了一件私事。
这日,也算天高云淡,但是鬼眉就是无法静下心来。
忽然想起了池凤卿。
最近这段时间,她有意地让这个人远离了自己的生活,不去想念。有时,是刻意不去想他,有时,是太过忙乱,无暇去想。
今日,无意间发现有棵树抽了嫩芽,因着想骂熙阳帝,便同人笑说了一句,说这小树不知死活,天还这么冷,季节也还差着些,偏它自以为春天到了。说完,笑意就淡了,想起了有人刚入冬就盼着春来,刚入凋零季节,就盼着小树抽芽开花。熙阳的这个冬天来得早,去得晚,又特别的冷,可不知那些在秋日移栽的杏树能否存活?
唉!它们也都是不赶趟的。
继而,又想起了宫里那两棵连璧双株的梅花。
有人告诉她,说那是二度梅,能开两次花。第一次的美,她是看见了的,却也眼见了它的凋零。第二次......她似乎忘了问,第二次开花是在什么时候。
摇摇头,鬼眉不由自嘲,怎的就学起那些酸腐文人,对着草木伤春悲秋起来了?!
末了,那随杏树、梅花而来的素白身影,终是刻意忽略却仍旧清晰了起来。
然后,往昔如潮,涌得心口疼痛难耐。
一袭素衣,一袭素衣,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颜色可以选,为何他独独爱上了这等晦气的颜色!
为了她的生父、义父,为了那些在别人看来或许不相干的人,她将要杀了他的父亲!
或者,她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他也可以天经地义地再以此为由,来杀了她。但是,这心里的疼,心里的痛,谁来替?在这胸口永不能弥合的伤口,谁来缝补?
她看着义父惨死在自己眼前,仿若自己也那样死了一回的,然后便是不断地重复,不分春夏秋冬、不分清明除夕、不分日出月落、不分阴晴圆缺,只要它想来,随时随地就能再让她痛不欲生一回。
杀了熙阳帝,或许这疼虽是依旧,却也终能好些。可是,他呢?......
红袖过来时,见她面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鬼眉不语。
红袖见她眼中不似为大事担忧,而似殇逝之色,叹了口气道:“你的苦,是有人故意为之使然,他的——,是他投身错了人家。摊上这样的父亲,便是没有生离死别,也是一样会受苦。你也说过,总不能为了一个人的苦,就连累大家生不如死。虽然此话彼时另有所指,但,其间的道理大约也是相通的。”拍了拍她的肩给予安慰,“那人不过是害了几个、十几个,顶多几十个。而这个,只稍动动嘴皮子,便是成百上千的人没了。这样的人留着,害的是天下人......从来都是你同人说道理,我就不多讲了。”
鬼眉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向红袖:“放心,我只是情绪偶然有些低落,该做什么,我不会犯了糊涂的。”犹豫片刻,又道,“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他?顺便告诉世子爷一声,就说,不必盘算挪移之事。京城里有他在,有我在,池凤卿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