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荣平城的灾民，在官府的劝导之下，已经去了一大半。 </p>
狼骑兵折戟旗山镇的消息早已传开，在得到布政使梁恒亲口保证之后，大多数灾民选择离开，拿着官府分发的少量粮食，各自返回原来的居地。</p>
留下的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那些人大多是从旗山镇及其附近村庄逃出来的，旗山镇里出来的，因为镇子已经被烧毁，实在是回不去，另外的那些，大多数见过狼骑的恐怖，依然心有余悸，不愿离开。</p>
至于那些冻死的饿死的，死了就死了，没人会在意，在意也没用。官府帮忙挖个坑埋了，不至于尸首被野狗啃食，已经是仁至义尽。</p>
那些灾民，如今能留在城里有个栖身之所，还有食物充饥，不错了！换了是一般情况下，梁恒早就让官差赶灾民出城。</p>
赈济灾民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给的少了，就是当官的全是混账。给得多了，那些专门吃馒头的监察御史，肯定要参他一本骂他浪费公帑。好比前任监察御史孙白玻，那个老不死的，最近两天一天到晚去看望灾民，明显就是不怀好意。</p>
梁恒心里明白，孙白玻这么勤快，根本就不是因为怜悯灾民，而是想要参他一本，都七老八十，退休吃长粮了，还不忘踩着别人给自己立一个好名声。梁恒早已在心里诅咒过孙白玻无数遍。</p>
梁恒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只想快快打发走那些灾民。可如今李永乐刚刚接手荣平城，他这个当地方官的，总不能给主子安一个麻木不仁的名头。</p>
所以，他心里即是不满，也只能耐着性子，一部分由官府出粮，另一部分发动大户富户捐献，开设粥厂，赈济灾民。</p>
岳赋因为好奇，想要到粥厂看看，看了一眼，就知道梁恒做的全是表面功夫，那些粥，稀得可以，连他曾经吃过的那碗米糠粥也有所不如。</p>
在官府设的粥厂旁边，还有一些城中富人设的施粥点。这些施粥点提供的粥，数量不如官府，有的是用大缸装着，有的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瓦煲，多多少少都是份心意。</p>
至于到底是真的善心，还是迫于舆论不情不愿，抑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做点好事弥补弥补，饥民们不在意，岳赋也不在意。</p>
岳赋逛了一下，发现这些人家提供的粥，虽然都是单纯的白粥，却要比官府的好上不少，至少能够看到完整的米粒。</p>
就在这些民办施粥点的角落里，岳赋看见了两个认识的人。</p>
那个脾气很大的林三思，与及他的那个沦落风尘的母亲。</p>
林三思母亲煮的粥不多，用一个大瓦盆装着，却是在场所有人提供的粥里，最良心的。不仅能看到一层浅浅的油花，还有一些肉片。</p>
然而，这么好的东西，竟然无人问津，别的地方，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唯独是林三思母亲这里，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p>
岳赋看到旁边那些指指点点的灾民，顿时明白了。原来是觉得那妇人脏，认为她提供的食物也脏，所以才不愿意吃。</p>
昨天才饿得想吃人肉，如今才喝了几顿稀粥，居然还挑剔着施粥者的身份来历，真是可笑之极。岳赋觉得，百姓确实可怜，却不一定值得可怜。</p>
可是见那妇人眼睛红红，受尽委屈的模样，岳赋又有些不舍，不论身份如何低贱，她不过是用自己所拥有的能力赚钱，不偷不抢也无伤天害理，凭什么那些饥民就有资格看不起她？毕竟施比受更有福啊！</p>
岳赋一开始就接受了职业无分贵贱，人人平等的思想，虽然，在他原世界的社会，对于这种工作的女人多少还有些歧视，但相比起这异世里的人讲究三贞五烈，要淡薄得多，也要轻微得多。</p>
岳赋看不过眼，决定要帮一帮那妇人，不是要为这种职业正名，而是不希望她单纯的善心蒙尘，受到无端的指责。</p>
当然，实话实说，这内里因由，也有妇人生得漂亮这个原因，不过这只是一小部分，并不重要。</p>
岳赋找来了三个一样的瓦盆，就在酒花桥头的缸瓦舖买的。随后返回，先是到了妇人的施粥点。</p>
“阿姨，请你给我一盆粥。”</p>
就年纪来说，岳赋足可以喊那妇人姐姐之类，但既然他与林三思是同学，避免乱了辈分，那便叫阿姨好了。</p>
林三思刚一看见岳赋，立刻怒吼了起来，像一只刺猬，全身的刺都竖起。若不是岳赋听见过他读书，还真以为他只会吼不会说话。</p>
岳赋笑了笑，拍了拍韩酸的小脑瓜，道：“你再叫，信不信我放狗奴才咬你？”</p>
“少爷少爷，我只是丫鬟，不是狗奴才。”韩酸抗议道。</p>
岳赋凑到韩酸耳边，低声道：“少爷我只是吓唬吓唬那小子，我知道你不是。”</p>
韩酸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然后朝着林三思又‘汪’的叫了一声。</p>
林三思身体一缩，他是真的有些害怕。只不过上了一天课，韩酸的口牙胃肚与及天生神力已经成了小朋友们的童年阴影。</p>
“公子有礼，请问阁下是？”妇人林氏向岳赋微微欠身行礼。</p>
“我与你儿子是同学，都是在杨先生那里读书。”</p>
林氏随后又与岳赋寒暄了几句，多是谢谢关照我儿，我儿给大家添麻烦了之类的话，这之后才问：“公子衣着虽不华贵，却也光鲜，看上去朴素但英气逼人，不知公子要奴家的粥，要作何用？”</p>
林氏说完，看着还没动过一下的粥，叹了一口气，又道：“罢了罢了，既然没人稀罕奴家的粥，那便全给了公子便是。”</p>
“只要一盆就够，晚辈是要来给阿姨你推销一下，保证过阵子您煮的粥就能分发完。”岳赋自信地朝林氏笑了笑。</p>
这又勾起了林氏的伤心事，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些百姓不愿吃奴家的粥，并非因为粥不好，而是……”</p>
“我知道的。”岳赋也转头看了几眼在旁边排队的灾民，道：“看那些人的眼神，他们想做什么，阿姨你其实清楚的，那些人喜欢假清高，晚辈这就给你打碎他们的假面具。”</p>
那些灾民中大部分男人，看着林氏，都流口水了，可同时，却又假装清高，表示不吃来路不正的粥食，士大夫统治的社会，往往就是这般虚伪，后世的笑贫不笑娼，至少贵在真诚。</p>
“原来你是知道的。”林氏有些黯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吟了一句，才又微微笑了笑，道：“谢公子劳心了。”</p>
岳赋先别过林氏母子，然后又到官府的施粥点要了一盆粥，因为那里办事的好些官差见过岳赋，知道岳赋是跟着李永乐混的，也就不敢多言。最后，他来到了那些富人设的施粥点，也同样要求一盆粥，那些家丁不知岳赋的来路，自然就不愿意了。</p>
这个粥摊子是绸缎庄钱老板出钱开的，财雄势大，那些家丁狗仗人势，凶恶得很，居然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说是要把岳赋扔出城外。</p>
狗仗人势没什么了不起，人仗王势才是厉害。</p>
“知道我家四爷是谁吗？”</p>
“我家四爷就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p>
“梁恒见了我都要客客气气，就你们老爷？给我提鞋都不配。”</p>
“以后荣平便是我家四爷的地盘，小爷我说的话就是四爷的话，小爷我的规矩，就是四爷的规矩，你们谁不服？”</p>
三言两语，岳赋忽悠得那些家丁一愣一愣的，连连赔罪认错，随后恭恭敬敬地把岳赋带来的瓦盆装满。</p>
收集完三个粥品样本，岳赋端着一盆，韩酸一手一盆托着，走到了灾民的中间，随后，岳赋大声叫喊——他最擅长这种忽悠群众的活儿了。</p>
灾民开始围了过来，要看看岳赋到底干什么，其中有好些人都是旗山镇来的，知道岳赋这厮狡诈，嘴巴吐出来的话咋一听很有道理，过后才发现自己被忽悠惨了。</p>
“混账，老子什么时候忽悠过你们，那日我们主仆二人差点被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拿砖头砸死，老子还没跟你们算账。”</p>
岳赋骂了几个带头起哄的，灾民们就慢慢安静了下来，随即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那三盆粥上。</p>
“这盆。”岳赋指着第一盆，说道：“这是官府煮的粥。”随后他又分别指着另外两盆，道：“这一盆，是绸缎庄钱老板家煮的，最后这一盆，是最角落里，那民私侍林氏煮的。”</p>
侍分官、家、营、私四种，其中私又分‘楼私’与‘民私’，楼私是在青楼里作营生的，而民私，便是最低贱的一种，在自家里接客，也就是俗话里的野鸡。</p>
林氏的身份，在荣平城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属于社会的最底层，却又与普通的民私侍女有所不同，这都是得益于她出众的美貌与动人的气质。</p>
关顾她的脂粉客，皆是社会名流，达官贵人，她也不是什么客人都接，一般都是有一定身份的人才愿意接待，部分没有地位的商贾，就算出得起高价，她多半也是婉拒。</p>
林氏的身份，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可岳赋如此当面指出，她还是免不得羞红了脸，用衣袖挡住自己的面目，心里责怪岳赋不给她留点仅余的脸面。</p>
但羞恼的同时，她又忍不住隐隐有些期待。</p>
这个年轻人，到底要怎么做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