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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侍卫中,忽然有个人的身影剧烈震动了一下。

    崔季明粲然一笑:“是,我奉那位的要求,前来杀死宣州节度使刘原阳,却不料五少主的人从中作梗阻拦。五少主为相公不过几日,便忍不住连两党之事都开始插手了?!”

    银发老妪听到她的说法,几乎要被气笑了。她有些驼背,身形又极为瘦小,整个人连同面上的皱纹,好似越活越往内缩。老妪怒道:“五少主这份情你不承也就罢了,何必倒打一耙!你小小年纪,借的不过是崔翕的势,如此肆意妄为,是要吃苦头的!”

    崔季明却不想多言,她抬刀便向那老妪而去!

    她虽不清楚这老妪身份,却能感觉出她是此次行动的领头人。此次侍卫中不单有本来的崔家侍卫,更混有一些陆行帮的高手,崔季明看着他们划开青庐,带着刘原阳窜了出去,显然是觉得这帐下太过狭窄。

    到了外围如果惊动了兵营内的其他将士,也只会对己方更有利。

    老妪怒道:“先放刘原阳!杀崔三——”

    她忠于五少主已有许多年,崔三对于五少主而言有多么误事,她比谁都清楚。

    崔季明仿若未闻,她单手捏住刀身未开刃的中间部分,朝老妪刺去。那老妪本就瘦小,身影快若鬼魅,反手抓住刀刃将她身影往前啦,手中两把刀刃一掌长得小匕首,刀柄处中空、方便反手握住,刀刃侧有铁弧的勾可用来挂拉,如同藏在衣袖中的裁衣剪一般,朝崔季明门面刺来!

    崔季明惊了一下,她小腿往后弯曲撑了半步,身子也开始往后倒,她如今视力已然恢复,但当年不可视物培养的敏锐仍在,她自以为如今的她是当年不可比的。

    然而就在她面前,那袖中腕下的短匕首,游刃有余的轻轻摆转三圈,两手双匕分别以对向角度,夹住她的长刀,铁片相刮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噪音,朝她手上的方向推来!

    崔季明连忙松手,想要撤刀变法,但那老妪只是手腕一翻,单肘一抬,便从内挡住她的退路。

    常年不见真刀真枪的危险,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使得崔季明整个心里头奄奄一息的火苗,好似得了冬风般猛地窜起,噼里啪啦的火星点燃每一个关节!

    她怒咤一声,猛然逼出的力道好似因这一声而有了出口,她松开长刀,单掌若鞭打向那老妪腰侧,另一只手反抓住逼近刀刃的部分,反手将刀如棍般一抡,刀柄带着风与残影,朝老妪头顶击去。

    只可惜对方眼下褶子都像是成精大妖怪,显然武功也成精了,崔季明那一掌在她碰到对方的一瞬,被躲闪开来,但她这些年早将老秦教的那些东西融入骨子里,掌力却从指尖上如抽鞭一般传到了。

    那老妪好似并未因此而受伤,她吸了一口冷气,躲开抡来的刀柄,倒退三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崔季明。

    崔季明当时打斗时还未曾发现,但此刻,她已经认出那种细致且精妙的短匕双刀,是在哪里见过了。

    当年在播仙镇,阿穿做侍女打扮,对上阿史那燕罗,用的便是这样两柄短刀。

    只是阿穿看起来更像是没被教到精髓,显然功力和老妖婆还是差的很远。

    而那老妪也死死盯着崔季明道:“你的掌法从何而学来,这刀法似乎有军中的痕迹,但看得出更多是你自己总结出来的变化。但你使力的方式,却不可能是从军中武功中能学得到的。”

    崔季明松开眉头,她一下恍然了。

    这老妪应该是隶属于龙众的,她没见过龙众其他人,却听说过北机南千分了家。原来是老秦的故人?

    崔季明道:“你也认识秦师?”

    那老妪面上神情一下子变了,半晌道:“秦霄居然还活着。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他学武?”

    崔季明道:“你也应该知道,你家主子曾经毒瞎了我的双眼,目不可视期间,我的武功自然要向同样目不可视的秦师学武了。”

    老妪倒退了半步:“你说秦霄看不见了?”

    从帐篷被劈开的缝隙中,一个侍卫慢慢走进来,外头一阵喧嚣人声,好似是这场刺杀惊动了军营其他将士,至少刘原阳的命,是能保住了。

    那侍卫抬起头来,道:“我以为谢姑知晓北机曾经的十年有多么惨。”

    崔季明愣了一下,她印象中依稀听过这个名字。言玉带她从楼兰离开时,对上陆双,就曾说陆双的武功是北机南千未分家时,谢姑教给的。

    谢姑两只手垂下去,她的刀柄隐藏在掌心,转过头去望着那侍卫,道:“陆双,如今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陆双抬起头来,侍卫的抹额下,是他干净整洁的面容,他往日玩笑不恭的面上,露出冷漠的神情:“秦师瞎眼,难道与谢姑无关?这回谢姑倒是不用记恨那老头子天天眼睛往珠月身上瞟。本以为珠月姑姑已经够老了,显然谢姑当今更显老啊。”

    谢姑微微抬高下巴,显示出一个老太太拒绝任何迟钝与狼狈的倨傲,她道:“北机在长安洛阳一带,上头天眼盯着,动弹不得,要怪便怪中宗偏颇罢。”

    陆双冷笑:“自然怪不了你,毕竟南千三人,其余两位师父死在了十年前,至死未从,只有您活下来,效忠新主。”

    谢姑道:“又有密言,又是皇家血脉,且不论他身后之人,我单效忠于他,不合龙众的哪点规矩了?我辛辛苦苦带到大的徒儿,难道也要看他们因为我的固执而去送死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陆双没有说话。

    谢姑道:“陆双你若是效忠端王,此事也就罢了,你效忠崔三,算是什么?!她如今是和身份你可有了解过?你是我们七人捡来抚育的孩子,陆虎给你陆行帮,老秦授你棍法,而我将刀法掌法一并传于你,从小就是在七个人的臂弯里长大的,养你是让你接手龙众的,而不是让你混于乡野间,随意靠主的!”

    陆双摇了摇头,往后撤了半步,扔下长刀,拔出身后短棍:“您是这么想的,其他几位师父却不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要我长大,不是为了接手龙众效忠一主,而是要我向着本心,做自己认为更正确的事情。”

    他低声道:“我生而不为辅佐,而是为了去做几位师父不能去做的事情。我不同于王禄,从小我就没有打上龙众的烙印。但杀你,是为了让抠掉你这块龙众的污点!”

    他说罢,崔季明就看着陆双身影朝谢姑扑去,谢姑却高声道:“杀崔三!不可误了少主大业!”

    陆双对崔季明回头道:“三郎快走!外头局势已经不对了,需要你主持场面!”

    崔季明没明白什么叫形势不对,她连忙劈开帐篷往外而去,外头的泥泞空地上已经集结了不知道多少将士,燃起了几十只火把。

    他们是在深夜忽然披甲起身的,却已经铠甲齐整,兵器在手,结成阵型。这支地方军队的机动性可见一斑。

    来的杀手显然不止帐篷内的四五个,加上埋伏在外头的,十几个蒙面灰衣人被团团围住,站着的却不剩几个了。

    这种人数少的阵法,对待这种布甲的杀手,本就有兵器上克制的优势,这些刺客再怎么武功出神入化,也不能以一当百的对付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大势已去。

    有几个受伤的刺客本就退到了帐篷附近,听闻了谢姑的传话,看见崔季明从帐篷内窜出,纷纷转身朝她而去。

    崔季明连忙横刀抵挡,吓得都要打个酒嗝出来,忽然就看见一个身影从侧面而来,双手短镰旋转着就割断了最近的一个杀手的脖颈,喷的满身是血,却挡在了崔季明身边。

    崔季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考兰!

    崔季明骂了一句:“都多少年了,你还是学不会杀人不把血喷到自己身上!”

    考兰怒道:“老子救你,你还瞎逼逼!”

    仅剩的几个杀手拼出死志,动作迅猛,不远处围杀的将士来不及出手。他们武功本就不低,考兰与崔季明未必能抵挡的住,崔季明的长刀架起,短兵相接不过一瞬,忽然听闻耳边传来破空呼啸之声,就在她面前,那刺客的脖颈被一支竹箭狠狠刺穿!

    鲜血如涌,那刺客身体抽搐的还想要动作。

    崔季明连忙踹了他一脚,抬刀刺进他们胸膛,抬起头去,才看着刘原阳带着弓箭手,站在竹制箭塔上,手持长弓。那些刺客背后如同刺猬般被扎了个密密麻麻,却没有多的一枚箭矢伤到崔季明和考兰。

    崔季明连忙往前迈了几步,将被血迷得睫毛都抬不起来的考兰拽过来,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低头看了他两眼。

    他一向杀人办事不要命,受伤也不爱说,她检查一下已经成了习惯。

    这会儿看着考兰气的骂骂咧咧的抱怨自个儿的新衣裳,应该也不像受伤的样子,她松了一口气。听着身后的帐篷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她立刻回过头去。

    身后刚刚喝酒的帐篷,不是是不是被击断了支撑的木梁,正斜着倒了下去,深青色脏污的巨大幕布也蒙在了上头,根本看不出里头是否真的还有人在。

    崔季明心头一惊,高声道:“陆双!陆双!”

    她后悔了,本想着是龙众的私事她或许不该插手,但陆双未必能赢得了那谢姑,她刚刚应该留在帐内帮他的!

    崔季明连忙回头对将士们道:“将帐篷上头的布扯下来!里面还有人在!”

    几个年轻士兵连忙上来搭把手,帐篷上的布是系在木架上的,拆开还需要点功夫,但帐篷里好似已经无声了,崔季明不知道是二人两败俱伤,还是在帐篷倒塌前就逃走了。

    崔季明还要说什么,刘原阳站在箭楼上,面色在黑夜中一片惨白,道:“三郎,来不及管那些了,你快上来。”

    场面上一片混乱,还有人在收拾刺客的尸体,她没听清,靠近箭楼抬头道:“刘叔你说什么?”

    刘原阳哑着嗓子道:“流民与不知道哪儿来的军队,已经攻来了。”

    崔季明脑子一片空白,她没有走楼梯,直接伸手蹬着竹架攀上箭楼,心朝无底的深渊坠去。李治平说过,周围许多军镇的节度使……杀死当地刺史,带着流民反了“贪官”,想要带流民找条“生路”。

    而言玉要她来了宣州之后就来联系接应人。

    崔季明联系了是为了更好地设下局,尽早将这些刺客斩于刀下,确保能保下刘原阳的性命。

    而言玉却是为了配合刘原阳被杀的时间,通知附近蛰伏已久的流民与军队,往宣州进发。

    她登上箭塔时,想到这些,几乎要手脚没力气,刘原阳拽了她一把才将她拉上箭楼来。

    向远处望去,细细密密的小雪荡起了冬日里的薄雾,在薄雾之中的官道上,无数蜿蜒的火把和黑灰色移动的身影,像是聚集而来窸窸窣窣的虫群,火把如同在黑暗中漂浮,他们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之中,她几乎望不见尽头。

    崔季明后背尽是冷汗,她几乎撑不住箭塔上的栏杆,刘原阳还在考虑到底是来了多少人,其中那部分看起来较为正规的军队,到底是隶属于谁,崔季明心中已经明了了局势。

    临安、于潜、桐庐,湖州、常州、润州,这些地方附近的江南重镇不知道聚集了多少流民,以空宗佛门来为流民提供食宿并……洗脑,以几处人数或多或少的军镇来保驾护航,确保这浩浩荡荡人马的战斗力,且让流民遇敌后不会轻易四散而逃。

    但流民连藤甲也没有,兵器尽是农具,有的只是疯狂与人海浪潮,却是成本最低的有效攻击。从当年行归于周支持贺逻鹘四处征兵,用大量民兵来冲向战场,便能看得出这帮人对于军事战役的态度。

    这是一场人肉血战,在慢慢推向宣州这座孤城。

    待宣州都被攻占,几乎江南地区的灾区可渐渐连成一片,再掌控宣州那令人眼红的手工业和矿产,利用其控制流民,倾销揽财甚至重新打造军队,都可能实现了。

    崔季明几乎可以窥见行归于周内部暗自画下的蓝图,他们的势力如墨染开,地图之上,江南腹地,将在他们的牢牢掌控之中。

    保卫宣州,纵然重要,但崔季明望向那薄雾之后,不知道还在多少倍涌来的流民和士兵,黑暗之中,冬风吹过,她两颊冰凉,喃喃道:“刘叔,打不赢的,不可能赢的。命人撤退吧。”

    刘原阳转过脸来,惊愕的望向她:“你在胡说什么!”

    崔季明眸中的光辉黯淡下去:“立刻回宣州城内,关闭南、东两侧城门,叫其中百姓官员立刻向北撤退。这座城要是一旦被围住,咱们就是被困于长平的赵括,沦落到吃人肉那天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刘原阳惊道:“你是要让宣州百姓变成流民啊!”

    崔季明缓缓道:“流民,也比死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