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这场传染病最初的爆发时间是严冬时候, 寒冷限制了人们的往来。派往莫卡利亚的人就算是马不停蹄的赶路也需要半个月, 而现在，随着气温回暖, 即将进入三月的巴克利亚如同往常一样逐渐冰雪消融，而对于传染病的限制也随之解除。这场病来势汹汹，开始以莫卡利亚为圆心, 在这片土地上向四面八方开始以恐怖的速度蔓延, 不同的城镇的都出现了同样的病例。许多人的身体慢慢全身长满了诡异的紫红色的脓疮，脓疮挤破后里面会流出浑浊恶心的黄色脓液。正常人的皮肤沾染上这些脓液过后很快也会染上同样的传染病并在短时间内恶化，这场传染病不仅仅可以通过接触传染, 还能通过空气传播。随时有人在路边倒下。重病者一旦断气便会被立刻浇上烈酒就地焚烧, 等烧完后再搬入万人坑中一起歪七扭八的草草堆叠。逝去的人没有墓碑, 没有鲜花，只有来自生者的恐惧。纵然巴克利亚地大物博, 但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一时间，整个王国巴克利亚笼罩在一片恐慌的阴霾之下。
每天都有噩耗从宫殿之外传来, 多少医师兢兢业业的熬着草药，不断修正药谱又不断推翻, 企图能取得一点点进展，宫廷里的一隅上方整日燃着黑烟，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即使是遏制也做不到。所有城镇都关闭了出入口, 不许任何人进出, 生怕混进了病源。街道上家家紧闭门户，往日里街道上的繁华景象不再。不少靠着黑色手段发家致富的有钱人揣着自己的家产准备默默的逃跑到其他国家去，但是往往还在路上就会被早就派人暗中盯住他们的莫深让人拦下来，钱财全数充公。一向热闹非凡的莱西区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在死亡的阴影面前，寻欢作乐成为表面上的一项禁忌。
王宫似乎是这唯一的一片净土，所有的侍女和侍者还是如往常一样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分内的工作，似乎根本不受影响。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这氛围令人逐渐窒息，却又无法逃脱。
出于维护浮动的人心的目的，莫深和迦楼商议后派了不少训练有素的军人和医师前往不同的小镇，神殿也抽出人手，也就是当初神殿里见到过的穿着白袍带着兜帽的恍若石像的十二个男人。因为眇夫人近年来压根对扩张神殿势力这类事情毫不上心，使得真正以凡人身成为神职人员的基本没有，原本信仰是最好的安慰剂，可是这安慰剂如今不够。莫深心知肚明这些举动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不从源头解决这个世界的动乱，那么平息这场传染病就是无稽之谈。
“看吧，莫深，这是改变命运带来的副作用之一。如果这种状况得不到扭转，法则判定这个世界无法矫正过来的话，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或者出现不可控的状况，它会直接用天灾毁掉这个世界，就像杀毒软件‘杀死’一个发生乱码的程序一样简单粗暴。”
此刻是下午茶时间，他们在一颗百年老树下，繁密的树冠为他们遮挡了金灿灿的阳光。天空澄澈如洗，令人看了心情大好。现在是属于他难得的短暂休息时间，莫深从远眺中回过头，坐在他旁边的眇夫人握着精致的茶杯，饮了一口杯中色泽漂亮的红茶，她的旁边的有一张造型典雅的白色大理石制的小桌，上面放着刚刚出炉的黄油曲奇，一个个娇小可爱，码得整整齐齐，空气中散发着勾人馋虫蠢蠢欲动的香甜气息。
自从眇夫人失去所谓神的光环后，她手臂上带的手环数量近乎增加了一倍，一动，纤细的皓腕上便会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这声音并不大，也格外悦耳。那只裸露在外的水绿色眼眸如同她佩戴的同色系的项链和耳坠一样显得格外冰凉。离开神殿的眇夫人并没有像她所说去世界各个地方看看，反而在他的宫殿常住下来，从自己的空间里搬了把柔软舒适的大皮椅，喜欢整日窝在椅子上看书。因为看书的时候一动不动，常常被人误会是一具举止优雅做工逼真的少女模样的人偶。
“关于这场传染病，您有什么解决方法吗？”
虽然并不全然信任夫人，但是莫深还是乐意忙中偷闲来聆听来自长者的忠告。眇夫人并非万能，有许多问题都不能给出答案，或者直接避而不谈，但至少比他淌过了更多的暗河。
他偶尔会有生起无聊的好奇，到底什么样事情才能击碎这个女人淡定强势的外壳？
“唔……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把染病尸体都烧光？”眇夫人想了想，随后露出礼貌性的遗憾表情，“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除非你有时光机能够回到过去。”
“倘若真的有时光机这种东西，只怕会诞生更糟糕的情况吧。”莫深思索片刻得出结论。
眇夫人垂下眼帘，勾唇笑道：“哼，谁知道呢。”
他们都知道这些假设只能是假设，这世界从不存在能够回到过去的法术或是仪器。
“对了，我一直抱有疑问，您的首饰不重吗？”莫深的目光从她的首饰不着痕迹的撤回自己的戒指上。
“对我来说这点重量不成问题，”眇夫人举起自己的胳膊，一连串手镯哗啦一声全部掉在臂弯处，“不过嘛，倒是挺烦的，这么多环，的确不太方便，它们的声音吵得我头疼。所以若非必要，我现在懒得动弹。”
“一动不动会成为王八。”莫深整理着自己手中的文件，漫不经心的说。
闻言眇夫人以手掩口发出一声娇笑：“——莫深，你皮痒是吗？”
“我先去看各个领主的报告了。”对眇夫人不加掩饰的杀气莫深掩饰性的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起身走出自己的寝殿。
“对了，你的身体，不想早死的话自己最好悠着点。”眇夫人拿起一旁的曲奇，漫不经心的开口。
莫深动作一顿，但脚步未停，径直远去。
“哎呀呀，有责任心的人活得真是累啊，你说是不是？臧穆？”眇夫人微笑着合拢掌心，微微松开手，手心中的曲奇全部化为齑粉，手悬在空中，顺着掌心簌簌向下落的曲奇粉末像极了沙漏里的细沙。
头顶的虚空之中，似乎有“呜呜”的沉重风声回应着她。
……
艾伦虽然说了要为去莫卡利亚做一些准备，但神殿一别过后就音讯全无。莫深也并不准备将所有筹码压在他身上。倘若罪恶于其意义都是司空见惯，那么顺理成章也能得出死亡不足以使其动容的结论。
但当闪着柔和光辉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书房的时候，令书房里的迦楼和莫深同时心脏一跳。
“艾伦？”迦楼的声音有些惊疑不定，虽然面前人的模样与记忆中柔软的omega别无二致，但是神态举止却好似另外一个人，更别提出现诡异的出现这样的事了。
莫深原本两只手肘支着桌面，聚精会神的听着迦楼汇报的情况。在看清楚来者后身体微微后仰，将一只手伸向艾伦方向：“迦楼，让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这个国家新晋的神，也是——你的弟弟。”
“……神？”
即使从艾伦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中已经了解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迦楼还是感到不可置信。
神明——那是只在神殿里、神化中才会出现的人物，是奇迹的代名词，绝对高不可攀的存在。若是在一年前有人告诉他他的弟弟终有一天会成为国家的神明，他绝对会把那人视作疯子。
可是，现如今告诉他这个信息的是莫深，他的君王，他也亲眼见证了真伪。这一切都令他目眩，甚至因为太过震惊而呼吸急促。
艾伦和迦楼相对而视，沉默在空气中发酵，以至于谁先开口打破它都会显得突兀。明明两个人是血脉相关的兄弟，可是现在两个人的身份和地位陡然剧变在两个人之间划下天堑，迦楼眼睛中惊讶和迟疑相互交织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
最后，艾伦先开了口：“哥哥，最近还好吗？”
一如既往的称呼似乎打破了他们的隔阂，虽然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足以让迦楼高悬的心脏落了地，原本僵硬的神色温柔了些：“我很好，你呢？”
“我很好，只是担心边境的事。”艾伦说完看向莫深。
“想说什么？”莫深问。
“陛下，这几天我能感受到我体内的力量在猛烈的冲突，有一股比我更强的力量正在强行改变这个世界的走势，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我所做出的一切都是徒劳的，被一一挡了回来。”
“我询问了夫人原因，夫人说，这个国家的信仰在急速衰弱。一直以来，居于底层的国民必须在精神上拥有一个依靠才不至于被沉重的生活击垮，但她作为神明选择隐世不出，放弃了对人类施加影响，而人类也理所当然抛弃了她，对神明的敬畏大不如前。我的力量来自于两个地方，世界的源头，人类的信仰。世界的源头我抢不过那个改变走势的力量，而信仰急速衰弱的今天我实际所拥有的力量不足夫人鼎盛时候的百分之一，陛下，我想我必须去一趟莫卡利亚。”艾伦眉头皱起极浅，却让人感受到他的忧虑。
“什么时候动身？”莫深问。
艾伦想了想，说：“应该就在这两天，我想这件事越早处理越好。”
“在去往莫卡利亚之前，我会来和您告别的。”艾伦冲他点头示意，又扭头看向迦楼，眉目间漾起极轻的温柔，“哥哥，再见了。”
当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屋子里后，见迦楼似乎还有些怔愣，莫深出声打破了一室寂静：“你失去了自己的弟弟，永远的。”
迦楼从震惊中终于回过了神，毫不犹豫的接道：“可是为这个国家换回来了坚实有力的力量不是吗。”
“你看起来毫不痛心。”意料之外的回答令莫深略微有些诧异。
这走向明显不对啊。
“不，陛下，恰巧相反。”迦楼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说：“我不知道他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什么。我以前从不认为艾伦会做成什么事，他的性格柔软又善良，但现在他向我展示了他真的有这样狠心的觉悟，我固然心疼他必须要全数承担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的痛苦，但是要先有国，才会有家，个人是可以为了国家牺牲的，我一向这么认为。”
“以前，虽然我和他是血缘相关的兄弟，但却无法做到心意相通，但是现在我确信我们有了相同的信仰——这个国家，这反而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迦楼的脸上满是骄傲和欣慰，担忧和心疼被藏得极好，以至于莫深不仔细观察都找不到。
“这一切剧变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但是惊讶不会改变任何事实。我能做的只有接受罢了。”说完，迦楼还是微不可察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想起书中两人的痴缠描写，莫深默默的闭上了嘴。
这样的结局到底算不算更好，这是个无解谜题，而作为局外人的他没有资格做出任何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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