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至尊心烦摆手,示意老太监将茶盏搁下便好,汪得福欲言又止,悄悄叹了口气退出殿门,有时候他深觉这朝堂百官、后宫佳丽的,除了会添乱子那是半点儿安慰也没带给天子。
喏,就说玉面娇人元妃娘娘最是窥人心踩痛脚,那陆以蘅去偏隅剿匪,别看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您再瞧瞧她做的好事,半个口信都没支给朝廷就下狠手杀了个西川侯,再堵上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美人儿没说下去,因为天子当时脸色顿变拂袖而去,这不,三天没有踏足缀霞宫了。
汪得福很清楚,当年魏国公犯下那么大的错事,也是凭这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怎么着——这些个能人都依仗自个儿的本事不将天子皇权放在眼底还理直气壮毫无愧悔?!
这就像是一根扎在肉中的刺,如今被陆以蘅更深的碾压了进去。
陆家一门子都不是安生的料,今儿个敢当着大理寺的面杀程小大人,明儿个是不是就能不听号令的起兵造反了?!
温茶袅袅,清茗的香气与熏香渐渐融合,九五之尊头疼的抚额,夜风吹彻堂内,他无心阅折,突得宫灯光影微漾,天子的眼睫抬起,指尖不断捻磨着折子一角。
“陆以蘅该死吗?”九五之尊的问话似是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他的目光掠过殿下一侧的花鸟锦绣屏风,那后头不知何时已渗透了一抹人影。
“陆家姑娘是太子殿下的救命之人,又在两省出生入死为朝廷树立威信、安抚百姓。”屏风后的人声音微带尖细,不快不慢,面对九五之尊也丝毫无战战兢兢畏惧感。
“你认为,她不该死。”
那人并没有思虑停顿,紧接道:“程有则大人乃是当朝都御史,为官几十载与六部密切与宰辅相承,程家不少人都为大晏朝立下功劳,而元妃娘娘的远亲就在偏隅,因为两省官吏的彻查遭了不少罪,陛下,您愿得罪一人,还是得罪百官?”
朝廷上下有师生、有同门、有恩惠、有仇视,他们同气连枝,他们同仇敌忾,动一个就是动百个,如今顺宁莫何元气大伤,何必因为一个陆家姑娘寒了文武百官的心。
天子沉吟。
“陆家本是罪门,当初赏她是用来安民心,”盛京城乃至天下都会对您的宽容大德心怀敬畏,“如今杀她,是用来,换人心。”那人言辞凿凿,每一个字眼都打在要害上,陆以蘅这大半年来的动静不小得罪了多少的豪门权贵,尤其是两省作为,虽为朝廷除害却也同样将自己陷入彀中,而天子,要疏离也要笼络——狡兔死、走狗烹,趁此机会将陆以蘅正法,才显得您一视同仁,毕竟“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些对她怀恨的官员们也会觉得大快人心。
九五之尊眼底的光一亮,折子被攥得更是紧。
“奴才听说,陆以蘅在偏隅还遇到了故人,孔评”
“她想做什么?”天子不明,孔评这个人他有印象相当勇武,后来因伤卸甲归田。
“陆贺年。”
“魏国公……”龙椅上的男人在听闻这名字时眉宇微不可见的蹙起,连眼底原本的明光都暗沉两分,那个小丫头重回盛京城拼了命的想要出头,莫非是为了自己的父亲?
“陛下,这条命还可以揣人心,”屏风后的人意有所指,“奴才的意思,杀、之、后、快。”他斩钉截铁,谈论杀人也不过如同谈论花鸟一般随意,那尾音还未消散的瞬间,突得从殿门外如飞羽一般掠进沾着银光的风影——
“咔”,一枚钉子已硬生生扎在了屏风上,好似要穿透红木直刺入锦绣之后那恶毒男人的心口。
整个殿内顿声息一泯,屏风后无任何人影,他在那银钉掠风而来时已察觉。
九五之尊抬起了下颌,他的眼神中没有诧异错愕只有轻微的愠怒,很显然,他知道是谁那么胆大妄为:“你若不是朕的兄弟,这脑袋怕是掉了成百上千回!”他压抑着胸腔里的怒火,看着正从殿门外逶迤而入的男人。
长袍上的五彩雀羽染了风尘却依旧明艳灼目,素衣之下金银织花富丽堂皇,如同蝴蝶翅翼上的流光掩映昭彰着他的纵容放肆,除了大晏朝的金贵小王爷,别无他人。
“你小子不是回凤阳了,怎么这会儿又风尘仆仆赶来盛京。”九五之尊明知故问,连圣旨都敢当成耳边风的弃置不理,现在却霜雪千里不请自来,男人的衣衫上带着三分夜露寒凉,好个星月兼程。
为了谁。
可不就是因为那奄奄一息的陆以蘅,九五之尊原本对陆家就有不泯的火气,如今更胜一筹。
凤明邪的脸上没有往日的嬉笑怒骂,眼底的明灿旖旎都斑驳入画,艳情又刺骨,他昂起头分明未将那所谓的天子看入眼中,嗤笑道:“皇兄,您这九龙至尊怎么还要听一个藏头露尾的奴才来搬弄是非。”他知道屏风后的人是谁,百起司里多得是耍阴谋诡计的谗言小人,朝廷里的官吏无人不憎恶。
凤小王爷鲜少有正色流露,哪怕是天子朝夕相处十多年也未曾见过两回,他挺身负手而站,洋洋洒洒地竟有几分卓然戾气,似这殿堂上下无人能令他俯首称臣的傲慢。
天子的眼角紧敛:“怎么,就为了一个陆以蘅?”让你小子不顾病不顾伤非要赶来盛京城替她说好话。
“臣弟只是想问问皇兄,此番回凤阳见了几个内务府的返乡太监,一个个铺张扬厉、大宴宾客不谈还造谣生事、蛊惑百姓,不知道这事儿皇兄知不知情?”凤明邪只字不提陆以蘅,他侧身,烛火照亮脸庞,薄唇轻吐似是不经心地言语。
天子眯起眼未揣测到他的用意:“岂会,内务府中多得是中饱私囊之徒,尽是些蝇营狗苟的小人作态。”
“想来也是,”凤明邪眉眼一弯,唇角带笑的如玉模样似是解开了心结般,“皇兄光明磊落又怎会容得下这般龌龊伎俩,臣弟代劳,愿替皇兄严惩这些从中作梗的小人。”男人一拍手,殿外就有两个奴才抬着一个小红木箱子搁在殿中央。
“这是什么?”
“不远千里,赠与皇兄的礼。”凤明邪示意天子亲自打开。
九五之尊踌躇半晌缓缓步下阶来,金丝龙袍在烛光下带着耀眼灼目的色泽,男人扣住箱盖一掀,顿有股腐臭的腥味扑鼻而来,天子大骇神色仓皇惊变,“啪嗒”,盖子合上,九五之尊踉跄大退三步怒喝道。
“凤明邪,你好大的胆子——”箱中竟是百起司派去凤阳的七八个太监人头,可天子压根没有办法发作嗔怒,他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凤明邪方才的一番试探作词——好狠啊。
九五之尊的脑中只有这三个字,他这个言笑晏晏从来刘峰倜傥好像金玉堆里酿出来的皇弟,可从来不是表面所见的那般富贵荒唐,他的恶毒藏在骨子里,你见识便是见血封喉时。
凤明邪老神在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百起司的人明目张胆在凤阳城进出定然是天子授意,小王爷二话不说就将九五之尊的耳目通通逮了个干净送到你面前来膈应你,还要你夸赞一句理所当然、罪有应得,呵!
毒辣。
这两人互相揣测、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捅破,只是殿内气氛紧绷的一触即发。
天子嘴角微微一抽,皮笑肉不笑:“内务府的人你该交给内务府处置,”他背过身去执下茶盏,温茶有些透凉,“盛京城的事向来有所耳闻,陆仲嗣关押都察院,陆以蘅犯下杀人大罪,正是大理寺中程仲棋。”那么多的眼睛看着,谁也不能轻松脱罪,“朕劝你便不要多费唇舌了。”
天子岂会不知凤明邪的心思,这小子在盛京城里就对那姑娘多加关注,偏隅剿匪一事他擅自离京调动驻军,九五之尊还没机会问罪呢,如今倒是好,兴师动众的从凤阳千里赶回,怎么着——还要来说情不成?!
论出生、论权势、论才情,陆以蘅哪一点能匹配皇亲贵胄。
“臣弟也听闻了,”凤明邪的指尖在红木箱子上敲打着,咔咔咔,就好像在掂量着里面的人头,“程仲棋奉命搜查陆家没有搜出任何不实金银却在魏国公府冷嘲热讽、威逼利诱,当年陆仲何年幼失足坠落冰河便是程仲棋所为。”要说杀人偿命,该偿的又何止一条。
“陈年旧事,便当事过境迁。”天子不以为意,年少的是非对错谁有定论,那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下来了,难道还要程家给你赔命不成。
凤明邪闻言轻嗤而笑:“是啊是啊……陈年旧事又有什么不可放下,当年北戎大军屠了二十七万百姓血流成河,皇兄不也轻松放下了。”
天子怒目一嗔,拍案而起,茶盏“哐当”砸落在地,四分五裂:“凤明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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