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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伴随着那声有些尖利的嗓音,一个身着锦斓袈裟的少年僧人,踏着光走入殿内。

    顿时,整个大殿为之一惊。

    众人面面相觑,圣僧他怎么来了?难不成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季无忧也没理会众人各异的目光,先对皇帝行了个佛礼。

    “圣僧前来,所谓何事?”正隆帝皱皱眉,乾清宫这等地方竟然被人擅闯,他心底不能不膈应。

    “贫僧听见众大人对贫僧的疑问,特来答疑。”

    他的话一出,众人皆愣,“听见”?!

    见惯了大场面的季无忧淡然地用目光扫过前头的礼部尚书,顿了顿,最终落于地上的男配身上。

    这位书里的深情男配,在女主的视角中沉稳缜密,永远都是一副温柔哥哥的模样,不论对她还是对大皇子从来都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肺,为了给大皇子拉拢势力娶了五公主,新婚当日大皇子和女主极其不舒服干脆谁都没来,安城也第一次失态喝闷酒。

    结果没想到就这么一次放纵,却让他悔恨终生。

    书里的视角是钟灵趁安城醉酒,故意勾|引着与他圆了房,而安城也在酒后将钟灵当作了女主,并就这么巧的一次钟灵就怀上了。(季无忧现在对此表示怀疑)

    这件事之后,安城深感自己已经配不上女主,便默默退出选择了用一生守候他们,也成了原文里最有人气的角色之一。

    当然,季无忧现在不是不带感情的看客,他把钟灵当了自己妹妹,那这个安城就是一个骗婚渣男,还在钟灵流产后偏信女主,给她下药导致她在失去孩子还被污蔑冷暴力的折磨下绝望而终。

    他对男主女主越有情义,就对钟灵越渣,如果不是要保持形象季无忧很想给他一个白眼。

    或许是他的视线在安城身上停留地比较久,众人的目光也跟着集中到承平伯的身上。

    不得不让人揣测,圣僧是否是要直接和承平伯与大皇子撕破脸。不过看承平伯这架势,简直在找死,真是不自量力。

    皇帝也顺着看过去,刚才被圣僧的出现打断了心思,这个安城……是真的不能留了。

    他的野心太大,心思缜密对自己又狠,一旦老大没有上位,安城日后定会成为新皇的心腹大患。而他的存在和助力,也只会让老大与其他兄弟之间的分歧与仇恨越来越大,说不定到最后,他会害得老大连偏安一隅苟且残生的机会都没有。

    大皇子从上朝开始一直在隐忍,如今见状那个在所有人目光下为了自己的权势而跪在地上与世为敌之人,却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捏着拳猛地转身,不顾众人的惊诧的目光大步走到安城身边,将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看着安城惊讶的眼神,钟裴率抿了抿唇,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侧了侧身挡住众人的目光,因为他比安城高大一些,正好将他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如果可以,他只想把这人捂在手心藏进口袋里,谁都不能轻易地伤害了他。可钟裴率做不到,他还太弱小,甚至很多时候都需要安城来保护他。

    正如此时,安城眼底虽闪过一丝温柔笑意,却依然拍拍他紧攥着自己的手腕,从钟裴率身后露出半个身子,对李尚书点了点头。

    整个过程季无忧一直默默看着,甚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他看原书的时候就觉得大皇子和安城之间有问题。很难说如果没有女主光环,这两会不会成为一对,不过这种没意义的假设他不会做,如今他们是敌人,曾经有过的对角色的欣赏在立场问题上不值一提。

    季无忧偷偷瞧了下皇帝,见他眯起了眼,冷脸盯着那二人,心里也为他们叹息一声。然而,他与钟裴渊,安城与钟裴率,此生已经注定了只能不死不休。

    季无忧把视线从二人身上移开,往大殿中央走了几步,扫视一圈,直接问道,“诸位对贫僧有何疑问不满,请直接告与在下。”

    为这一天准备许久的李尚书当仁不让,也没和皇帝打招呼,提声就道,“圣僧,本官有一问。”说着也不等季无忧灰衣,就直接问开了。

    “佛家言众生平等,难不成要让王公与庶民一同,父母与子女一辈,将陛下与臣等一视吗?此乃违背礼法伦常,其心可诛!”

    李尚书深知圣僧在大盛的地位不一般,不说百姓,就在官员中也有许多他的拥趸,何况陛下对其十分敬重,必须一上来就石破天惊,往陛下群臣的心窝子里捅,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

    果不其然,众臣闻言皆是一愣,连皇帝的脸色也变了变,盯着季无忧看他做何解释。

    季无忧却不急,他先是给皇帝认真的行了个佛礼,在得到他的允许后才作答。

    就这么一下,高下立判,究竟是谁不循礼教目无尊上一目了然。

    正隆帝的面色也缓和下来,这位圣僧虽说一向礼数完备,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如此给他面子,他还是很爽的,那便听听他是如何解释的。

    季无忧瞧着李尚书保养地还行的老脸,微勾了勾唇,“儒家讲究三纲五常,哪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何五常?仁、义、礼、智、信也。”

    李尚书点点头,见圣僧讲得头头是道,还颇为惋惜地瞧了他一眼。曾经李尚书也挺看好这个难得的三元状元,多次想将他收进门下,可惜皆被已故永宁侯阻拦。如今他们却不得不针锋相对,时也命也。

    “儒家之三纲为者,警世人也,佛陀孑然一身超脱世外,与之并不相干。而五常者,警自身也。佛家之‘不杀生为仁、不偷盗为义、不邪淫为礼、不妄语为信、不饮酒为智’,又有何处违背呢?佛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注2】。乃大仁也,与孔孟之仁有何不同?佛陀于《善生经》中多次提及当孝奉父母,从未引导世人违背人伦大道矣。”

    李尚书见皇帝和中人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露赞赏,虽心里也承认这个圣僧说的不错,却依然不肯服输,冷着脸道,“圣僧可知,《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而僧侣断发易服,乃大不孝也!”

    众臣也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李尚书说的确实在理,也不由随之点头,目光望向圣僧,看他要如何作答。

    季无忧其实觉得古代的这些人都有毛病,要用剪不剪头发做为孝的标准,不过和尚那套“三千烦恼丝”也挺无聊的,好像剃了光头就能真没烦恼了一样,都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剃光头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洗头发,古代可没什么洗发水,大家洗的也不勤,一到夏天可不是又痒又热嘛!

    不过既做了这个佛教代言人,季无忧还是敬业的,他瞧了李尚书一眼,逐条反驳,“既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么贫僧想请问尚书大人。”

    “哼,”李尚书斜了眼这个沽名钓誉的圣僧,就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说吧!”

    “您之指甲,是否也是父母所生?”季无忧微微一笑,“那身上长的毒疮肉瘤,是否也是出自父母为您孕育的骨血?”

    “这,这如何能一样?”李尚书有些慌张,但或许心虚,声音里再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如何不能?”季无忧向前走了两步,视线从大皇子和安城的脸上划过,停留在面色不好的李尚书身上,“头发与指甲不都是父母所给,身体所生吗?那您平时为了孝道,自然不会剪指甲,长了毒疮肉瘤也当舍不得剜掉吧?”

    “噗!”七皇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了。随着他的笑声,百官们也哄得笑起来,各种目光在李尚书身上打着转。

    李尚书一时被他说懵了,又被众人的笑闹了个脸红脖子粗,将顾虑忘却恼羞成怒地大声指责季无忧,“僧侣皆入圣僧一般,出家之人弃养父母,背离亲眷,当为大不孝也!”

    他昂着下巴瞧季无忧,这个你总没法反驳吧?

    朝臣们闻言差点没抽过去,尚书大人啊,你就是要指责圣僧也得考虑一下他父母是谁吧?没见陛下听见脸色都变了吗?

    季无忧倒是无所谓反正这会侯夫人约莫都与季宁见上面隐姓埋名跑了,谁还能威胁得了他?他环视一圈,见人皆怀疑或好奇地望着自己,唯有一二担忧目光却无人会出来声援。这也是他提前吩咐的,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擅自插手他的事,没有命令更无须帮他做任何事。

    钟裴渊留给他的人,除了暗雨和个别宫人见过之外,其余入手只是知道却不曾熟悉,然,季无忧的视线在触及一年轻俊朗身着将军服饰的男人时顿住了,看着他暗含关心的神色配上年龄官职,此人的身份简直一目了然。

    这就是胡风,那个在书上最终害死钟裴渊的叛徒。

    季无忧抿了抿唇,把心头的那些情绪暂且压下去,将注意力拉回到眼下的辩论之上。

    “出家为不孝,”或许季无忧刚才的情绪还未曾完全平缓,他的声音也微微提了些,“非也!贫僧却说,出家乃大孝!”

    李尚书正要脱口而出一句“黄口小儿大言不惭”,视线刚触及圣僧宁静幽深的双眸,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并不是他往常遇见的晚辈学生,而是受人敬仰的圣僧,只得把那话咽了回去,冷冷地哼了一声表达不屑。

    季无忧也不和他计较,将自己的论点娓娓道来,“夫出家者,内辞亲爱,外舍官荣,志求无上菩提,愿出生死苦海,所以弃朝宗之服,披福田之衣,行道以报世恩,立德以资三有,此其大意也!【注3】”

    “出家之人,以身苦修,济世救人,是为大德。”季无忧看着李尚书的眼睛,随手就把大帽子给他扣上了,“舍小家,为世人,尚书是否觉得不该?”

    李尚书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小家比所有世人都重要,为了父母你管他们呢!然而他却已上门都说不出口了,李尚书知道自己今天一败涂地,但诡异的,他却并不觉得失望。

    他承认自己之前狭隘了,没有好好钻研过佛家理念只因道听途说就全面否认,而今日这场论辩对他在儒家精髓上也很帮助,竟将他一直没想通的问题点播了一番。

    若将佛与儒相合,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安城却皱眉,这个圣僧果然有两把刷子,见李尚书不行了,他只能自己上。他拉拉大皇子的衣袖,对上他紧张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大皇子万般不甘也只得妥协,松开了他的手腕。

    于是,季无忧就见那个在原书里心思缜密的温柔男配走到自己面前,恭敬地朝自己行了一礼,抬起头露出他颇为好看的脸温和地笑了笑。

    季无忧挑挑眉,看这个安城又能有什么新鲜的说法。毕竟他是看过诸多纪录片讲述佛教东传与儒家道家一路从对立到融合,也读过不少佛家本土化之后的作品,等于是站在巨人的肩上,和他们辩论实在是欺负人。

    “敢问圣僧,为何救世人必须弃父母,为了追求道义兼济,父母亲人就要被置入无关紧要之地吗?”安城一开口却并没有太多性,倒是满脸认真发问的模样。

    季无忧知道这只是开胃菜,也配合他打太极,“儒家曾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然也?”季无忧见安城和李尚书都配合点头,继续道,“佛者辞亲出家,为普度众生尔,天下人皆我父母我子女,如何算弃家不顾呢?且行善可积德,荫蔽父母德延亲族,虽不与亲尝汤药随侍左右同,却也并非舍弃父母,乃为之深远计尔。”

    季无忧听到四下众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越发灼热,他瞧了眼神色里也带上向往的皇帝,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这些王宫贵族一个个本来就想着求神问佛福寿延年,现在有了自己这么个活广告,简直在大盛已经开始蔓延的迷信之火上泼了一桶热油。

    季无忧的心里其实并不高兴,若是国家之人都去求神拜佛了,国家如何昌盛,以后谁还会脚踏实地?必然都去找捷径,去问神佛;可怜人甚至会将自己的不幸归于命运而不反抗,反沉迷于转世,轻易放弃生命,这些才是迷信最大的坏处之一。

    然而安城也是早就做足了准备的,只见不慌不忙地走向季无忧,停在他的三步开外,笑了,“圣僧可知僧尼不事生产,不纳国税,于国之蛀囊。”

    季无忧皱眉,他哪里不知道呢,但是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等钟裴渊上台以后,他或许就可以联合钟裴渊把佛寺规范化,让僧人也统一纳税,这样也能减少大批为了混日子出家的懒汉。

    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回道,“承平伯可知,前年京郊地龙翻身,仅相国寺一庙捐出多少钱粮?去年雪灾,各庙宇开施粥铺大开山门收留百姓,救了多少性命?”

    这一点上无人可反驳,不论你信不信佛,他们终究还是以慈悲为旗号的,每次遭遇灾祸也往往是救助百姓捐赠钱粮。而圣僧的话充满了感染力,让百官们听了也深受感触频频点头,就连几个皇子也颇为赞同,他们几次去寺庙见到的高僧都还是不错的。

    安城却早料到圣僧不简单,调整了一下心态,继续道,“那圣僧可知,因您出家以来,百姓争相效仿,仅半年,庙宇林立税收减少,甚至连新生儿数量都有所下降。百年后,大盛岂非遍地僧侣,再无兵御敌,无人耕织?”说着,又给了户部右侍郎一个眼神。

    右侍郎没办法,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出来报告了一下统计的数据。说完就死死低下头,生怕被大家看到他的脸一般。

    季无忧也清楚鼓励人出家不好,但是这个安城是真的坏。幸亏小季瑞脑子好使,又颇关注民生记下了不少东西,现在就能派上用场了。

    他盯着右侍郎的脸,问,“贫僧记得,而前年地龙翻身,京城死伤百姓为……,陛下免除百姓三月税收,至去年年底,京城税收为……,总税收为……。年底又生雪灾,京郊人口死伤……,陛下仁德,免了半年税收,至今年二月,京城收税……国库总税收为……故,并非这半年猛减,而是几经灾害百姓的生活困苦地里涨势也不好,才导致新生儿与税收减少。”

    “而且……”季无忧故意目光幽深地看了右侍郎一眼,“今年的数目与大人报的好似也有差异。”

    他一边说,右侍郎的身子渐渐抖了起来,直至最后一句,彻底瘫倒在地。

    无人在意这个怂货,大家只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圣僧一条条列出数据,简直要惊掉了下巴。

    连皇帝都暗自纳罕,圣僧竟能将这些条陈记得如此清楚,要知道税收总额并不是统一入库的,毕竟大盛地广辽阔,各地上缴时辰、标准皆不同,再加上时不时哪个地方闹灾害,有特殊政策,一般人是绝理不清里头的头绪的。

    这下暗自惋惜的除了礼部尚书,又多了个户部尚书,人才啊,怎么就出家了呢?

    而一直在旁观的大皇子垂下眼睑,遮住里头一闪而逝的杀意。他差点忘了,这个圣僧曾经还是最年轻的三元状元,他有莫测的能力,有百姓爱戴,有皇族信赖,竟还有惊世的才华,此人之危险性或比老三更大。

    他有些担心地看向安城,不知道他能否应付地过来。

    安城此时的脸色自然是很难看,温和的微笑也是绷不住了。

    季无忧还嫌不够似的,补充了一句,“何况佛家并非鼓励每个人皆超脱俗世,佛只渡有缘人。只要有向佛之心,在家未尝不可得道,无向佛之心,苦修百载也不过是一场空。”

    至此,安城准备所有光明正大的招式皆被季无忧化解,他瞧了眼满是担心的大皇子,暗暗握拳,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安城彻底揭去温和面容,眼神如开锋刀刃般直刺向季无忧,问:“那么圣僧请告诉在下,您之身生父母大罪于天下,使您之骨血沾染污浊,纵父母有大过为何您又不曾替其抗下以身还恩?”

    安城说着,朝季无忧逼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您身为圣僧,身为人子,为何坐视父死母离,又何谈行善积德造化世人?又怎配称佛家楷模?”

    季无忧看着步步紧逼的安城,目光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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