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诊出我有身孕，是那年的正月十五，洛阳下了一场大雪。”
雪纷纷扬扬飘了一夜，偌大的李家宅院银装素裹。远远看去，一片朦胧玉色。年不过十八岁的沈落雁抖落了身上的雪花，眼间满是幸福，手中拢着汤婆子，朝着李啸的书房疾步而去。
她想要将这消息第一时间告知自己的夫君，那个清风朗月，一身星光的男儿。可是，到了书房却被告知李啸正在待客。她满怀欣喜，在屋檐下等候。
“你可知，那个时候的我是怎样的欢喜？”
李老夫人的闺名为沈落雁，莲城沈氏一族嫡女。沈家与李家世代相交，都是以铸剑名动天下。
沈落雁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看着却让无端地心疼。
“初为人母，心中欢喜自是难抑。我可以想得到老夫人的喜悦。”
宋榭秀眉微微拧在了一起，淡淡应了声，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眸一转，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想来，便是那个时候，沈落雁听到了李啸与他人的谈话。
沈落雁长叹一声，声音沉了几分。
“我听到他在与人讨论铸剑术，看着下人来来往往，可始终没有一人进去为了通禀。那时，我只当是因我自己为了给他惊喜，阻拦了他身边的书童，却也没有多想，直到我听到了那句话。”
宋榭难以想象一个女子身怀有孕，乍听到自己心爱之人说出那句话时的绝望。她就算是大家闺秀，教养极好，可听到那样的话，又怎么会不绝望，不崩溃？
那时的事情，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细节，沈落雁都记得一清二楚。她不想去回忆，可看到那边躺着无法动弹的李啸，她心中刺痛，却又隐隐觉得很快活。
宋榭抬头，迎上了沈落雁的目光。
屋中光线略有些昏暗，可一双眸子雪亮。灯火照在脸上，星目黛眉，自有一番韵味。
宋榭暗暗叹息，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儿，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物，赔上了一生。
沈落雁轻叹一声，定了定神，“我身为李啸的嫡妻，嫁入府中三年无子嗣，于他有愧。他说出那样的话，却从未问过我，我过得是否自在。”
“听到他娶我是为了我沈家的玄铁，我忽而如释重负，心中却仍阵阵作痛。人，最无奈的，便是将自己的感情全部寄予到一个不应该的身上。而那之后，我于他的感情一天天减少，直到今日，再无半点。”
听着沈落雁柔声细语，宋榭能感觉到她的内心的痛楚，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何沈落雁要与自己说这些。可她没有想过要打断，而是继续听了下去。
“我沈家虽不比顾家和宇文家，可在东岳也是名门望族。爹娘只有我一女，自是疼爱非常，因此期望也很高。我幼年时便见过李啸，可那时对他没有半点的印象，直到十四岁遇到他。”
宋榭了然。众人都有所求，而很多人求而不得只能接受。有的人就算途中遇到各种的艰难险阻，可结果却是自己想要的。许多的事情并非都是轰轰烈烈，而是寻常。寻常是福，也越是真挚。
偏不巧，这份感情开始的轰轰烈烈，却在寻常中走向了另一个结局。
沈落雁听到了李啸的那句话，在书房门口站了良久，将那些话都给咽了回去，独自一人回了小院。
对于沈落雁身怀有孕，李啸的欢喜不知是发自真心，还是故意为之。沈落雁已经没有心思去追究了，她要的是夫妻和顺，不让沈家颜面扫地。
长子出生那月，李啸出了洛阳。身怀六甲的沈落雁神情恹恹，直到产子才惊觉自己过于委屈自己。那些话她逐渐忘却，再也不曾记起。
身怀二公子的时候，李啸与叶素在江南的烟雨朦胧相遇，两人相知相许，视为江湖一段佳话。却没人想过，那时候的沈落雁躺在榻上，翻身都困难。
“那是我的婢女气得跺脚，咬牙切齿要去问他，却被我拦下了。”
沈落雁的眉宇间多了一丝悲愤，“我以为他就算是因为玄铁的缘故同意了婚事，可我与他相伴几年总该有些情分。没想到，他一入江南烟火里，便爱上了叶家小姐。”
沈落雁苦笑，“我那时好想问他一句，我将所有的情意付与他，他怎么可以，怎么能够轻易的给了别人？可，这句话我问不出来。”
李啸娶妻，众所周知。李啸与叶素性情相投，世人似乎都很喜欢听这样的戏码。书生意气，又或江湖人快意恩仇。娇妻在家，知己在侧，谁都想要。
李啸和叶素你侬我侬，沈落雁独守空房。那一个个日日夜夜，于沈落雁而言都是煎熬。她却无法将这些事情宣之于口，又或向沈家人哭诉，便也只能忍着。
宋榭默声，但凡是个女人，遇到这种始乱终弃的事情，总也无法释怀。就算是碍于当下的世道，碍于两家情面，心中总有疙瘩。尤其是始乱终弃的人是自己的夫君，说到底错的人是李啸。
沈落雁不可置否的笑了起来，“叶素与我同岁，遇到李啸之前未曾与其它男子有过亲近，她是个感性的姑娘，或许只是李啸的一句话便沦陷了。我从来没有恨过她，甚至替她惋惜。”
说这句话的时候，沈落雁的神情没有半点的犹豫。
宋榭信她这句话。
叶素身为叶家的长女，叶家所有的生意都由她打理。说她懂人情世故是真，说她不懂男女之情也是真。她性子要强，可到底是女儿家。
遇到玉树临风的江湖新秀，名动天下的李家公子，她又怎么不会不动心？
沈落雁轻轻地掸去衣袖上的灰尘，扯着绣花露出的一截线头，仿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脸色平淡，诉说着的似乎是与自己无关的事。
宋榭听着她一字一句的说着自己和李啸，以及叶素的过往，字字句句并没有觉出半点的有趣，反而觉得悲凉。感情这种事情，果然在任何时候都很脆弱。
“后来，叶素来了府上……”
沈落雁说到这里，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
良久，她声音缓了些，“看到娇俏聪慧的叶素，我终于明白我输在了哪里。他爱的永远是心中坚守的那份自由，而我的端庄和沉稳，确实很适合嫡妻这个位子。”
沈落雁双眼含泪，侧目看着那边桌几上的翠玉镯，笑的极其惨淡。
她沈落雁本不是这样的，她也曾是明媚的少女，活泼好动。是因十四岁那年的相遇，将她所有的锋芒都敛住了。她一心要嫁他，做他的妻子，持家中正，却忘了那个人也是半个江湖人。
往事如烟，其中细节历历在目。看着灵动的叶素，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或许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将自己给予李啸的所有的感情都收了回来，在往后的岁月里，残留的不过是夫妻之间的那一点点情面。
“你和顾季长入洛阳，不是来参加扬剑大会的，是为了那些失踪的女子。”
沈落雁笑了，盯着宋榭年轻的脸颊，伸手摸着自己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笑了。
“那些事，是我做的。陆青绝……爱的人是我。”
说出这句话，沈落雁心中一轻，像似终于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陷入了椅子里，面露疲倦。
一个人在岁月里冷了太久，一颗心便也凉透了，就再也不想回头了。
“那，是我的认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