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从前的判官老爷还只将算计埋在心里, 那么现在已经完全明目张胆起来,这是知道他不想下地府,所以特地找了鬼差拐弯抹角提醒他下去呢。
“看来判官老爷好像比庆恒还要着急呢。”
黑山闻言,一把抓住了程亦安的肩膀:“你不要一个人下去, 本座陪你一起去。”
程晋能感受到抓着自己肩膀的力有多大, 便宽慰道:“其实从前, 我也觉得是师爷你将我拉入这局中,但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了。”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很自恋, 但程晋自我感觉,自己应该是判官手中最重要的那颗棋子,所以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 他应该不会成为废棋。
“师爷, 我们重新签订血契吧。”程晋忽然语出惊人。
黑山闻言, 猛地扭头:“程亦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程晋眨了眨眼睛,一副我很清醒的模样:“不行吗?”
“当然不行,这种话,本座希望你不要再说第二遍。”说完,黑山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没给程亦安说服他的机会。
人与妖的血契, 乃是力量更强大的妖做主导,若是不解开, 即便人死也无法往生,黑山并不相信判官对程亦安的判词, 这血契他是绝不会再结的。
程晋也没想到黑鹿鹿的态度这么坚决, 其实他也不是非结不可, 只是觉得多条联系多条出路,既然黑鹿鹿不愿意,他也不会强逼民妖啊。
程县令没滋没味地吃完中饭,刚准备小憩一会儿,前院便有衙役来报,说是有一位姓宁的书生求见。
姓宁,那不就是宁采臣嘛,程晋换了身衣服就去正厅见客。
却没想到啊,不仅是宁采臣来了,孟龙潭……也来了。
“你你你你你——”孟龙潭惊得都结巴了,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程县令惯来很会装傻,见此便一脸无辜的表情:“这位公子,怎的见到本官如此惊讶?”
孟龙潭:这语气都一毛一样!可是这人不是汤溪县令吗?为什么会在年前出现在京城啊?!神鬼之术?!现在的县令都这么多才多艺吗?!
孟龙潭风中凌乱了,他也不敢多说话,全程都只会嗯嗯啊啊,反正宁兄和这位程大人聊了什么,他是半句话都没听进去,直到两人在镇上住下,他才稍稍回神。
“还没请问宁兄,这位程大人是何来历啊?”孟龙潭是江西学子,对北面的情况不太了解,确实也没听过程晋的名字,便犹犹豫豫地问询道。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宁采臣便将程大人的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孟龙潭:确定了,绝对是同一个人啊!现在做官的两幅面孔未免也太不一样了叭。不过既然是无殊公子的师弟,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意外了。
“孟兄你怎么了,为何对程大人如此在意?”
孟龙潭只摇头,他在京郊荒庙遇险一事从未对他人开口,宁兄是个不信鬼神之人,他又何必说出来惊扰对方呢。
“没有,只是觉得程大人非常面善罢了。”
宁采臣一听,当即也不疑:“程大人确实是个极好的人,咱们在京城备考时住的宅子,便是程大人的私产。”
孟龙潭:!!!居然还有这等事!!!
“不同你说了,小生有事出去一趟,孟兄还请自便。”
宁采臣说完,拿上书篓子就出门去了。
孟龙潭在客栈犹犹豫豫很久,到底还是狗狗祟祟地出门,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跟程大人道恩,就看到自己引为知己的小伙伴正在跟……女鬼聊天!!!
是女鬼吧?这可是飘在半空中的!
孟龙潭: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宁兄!宁兄你出门前,可不是这么跟嫂夫人说的!
孟龙潭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将宁兄引回正途,然而还没等他走近,便只觉耳边凉风嗖嗖吹过,凉风中还夹着少女温柔的丽声:“这位公子,偷窥可不是君子所为哦。”
“啊——”
孟龙潭尖叫出声,那边的聂小倩就是想装作没看到都没办法了,她从前确实对宁采臣有些朦胧的好感,但在衙门地府这些日子,这份好感早就淡了,这会儿面对宁采臣,心态已经平和自如。
“温妹妹,这是大人的客人,别吓着了。”
温姬便收了她轻薄书生的神通,只飘到了聂小倩身后道:“奴家哪有吓他,不过是告诫两句罢了,这位公子你说是不是?”
宁采臣回望孟龙潭:……就很尴尬。
宁采臣其实是来给小倩姑娘烧些纸钱冥器的,当初在兰若寺若非小倩姑娘舍身相救,他如何能有今日的成就,这会儿孟龙潭过来,他只楞了片刻,便将事情托盘相告。
孟龙潭的关注点却持续走偏:……现在当县官业务能力要这么广的吗?
于是晚间程晋在小地方酒楼设宴招待两人时,孟龙潭看程大人的目光就非常……崇敬,甚至崇敬中还带着点儿敬畏。
“孟公子,你能别这么看着本官吗?”怪让人心里发毛的。
孟龙潭也不是傻人,当即举杯悄声道谢:“小生多谢程大人京郊荒庙救命之恩,大人放心,小生不会对外说的。”
程晋会承认吗?当然不会,当初救那两个书生不过是顺带的事,即便他现在身上的马甲已经摇摇欲坠,但他也绝不会自己扯掉。
孟龙潭:……当官的都这么厚脸皮吗?当官好难哦。
不过孟龙潭老家远在江西,他还得赶回家乡祭祖,所以在汤溪呆了一日半就离开了,离开前还郑重其事地写了封道谢信送到衙门,倒是宁采臣为了等下乡的燕赤霞回来,多待了几天。
最近正是养蚕的季节,程晋刚从下面巡查回来,便碰到了在衙门帮忙的宁采臣。
程晋已决定今晚就去会会判官老爷,但在看到宁采臣后,忽然停下了脚步,问道:“宁公子,能送本官一个真挚的发自内心的祝福吗?”
好赖也是聊斋男主角,这一刻程县令决定信一秒玄学,讨个好彩头的事那能叫迷信吗?当然不算。
“啊?什么祝福?”宁采臣一脸懵道。
“唔,就祝我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行吗?”
宁采臣被迫送出了一个拜早年的祝福,程大人听完后满意回房,晚上遇上聂小倩,他又如法炮制得到了女主角的祝福。
程晋觉得稳了,便下地府去找判官老爷博弈去了。
“你真的不要本座陪你进去?”
程晋难得失笑道:“真的不用,我又不是刚开蒙不久的小孩童,哪还需要家长陪同啊。”
黑山:……
黑山是个体面的朝廷公务员,说不出像程县令这样的骚话,最后只把人送到判官殿外,如果这判官有任何异动,大不了大闹地府。
站在旁边当桩子的蔺文书:……这妖王好强的气场,程大人一个凡人到底是怎么跟这位相处融洽的啊?简直比判官老爷还可怕。
而此时此刻,同样被定义为可怕的判官老爷却对着程晋笑得一脸如沐春风。
判官殿还是那个判官殿,殿内依旧燃着不知名但很好闻的香,推开判官的身份,这位酆都的老大其实更像是从魏晋风流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不束发,衣冠随性,却带着浑然天神的放浪不羁,连熏的香都带着独特的个人风格。
“喝茶吗?”
程晋见对方也不需要他行礼的样子,便直接撩了衣摆坐在一边的蒲团上:“老爷是否与那万福寺的福缘方丈有旧,怎么忽然就以茶待客起来?”
所以说,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不好,判官老爷一手支着下颚,居然点了点头:“知我者,亦安是也,这茶,确实出自福缘寺,如何,还要喝吗?”
这就是变相承认周嘉的命格一早就在其所知范围内了。
“喝。”
判官老爷便高兴地单手给人倒了杯茶,嘴里还喋喋不休着:“现在找你谈个心,真是越来越难了,不知道,还以为咱们关系疏远,没从前亲密了呢。”
程晋这茶差点儿没端稳:“请恕在下直言,咱们关系……亲密过吗?”
“没有吗?”判官老爷略作伤心道,“看来真是见得少生分了,从前咱们还会聊空调和wifi呢。”
……也就仅限于这两名词了,何必呢,直球不比拐弯抹角来得香啊,就直说只有彼此知道他的来历不就成了。
“老爷您似乎是意有所指?”
判官老爷便露出了一脸可惜的表情,如果一定要用言语来形容,那就像是有人在奈何桥头见到了寻找一辈子的恋人,可还等他说出口,那位恋人就饮下了孟婆汤,外人见到就会露出这种可惜的表情。
“看在门外那只善心未泯的天鹿份上,你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判官老爷一直都知道程亦安是这局棋中谁也算不到的变数,区别在于,他很早就知道了这个变数的存在,这也是他如今还能悠闲坐在这里喝茶的原因。
程晋闻言却是一个皱眉,随后以极快的速度开口:“那若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呢?”
“亦安,你什么时候这么自恋了?”
啊?
判官老爷就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世上比神兽脸面大的存在,可不多,你想做吗?”
正所谓输人不输阵,程晋当即道:“老爷您那是神鬼界的算法,论说人间的规矩,黑山是我的属下,难道我不比他厉害吗?”
判官老爷:靓鬼语塞jg。
于是他难得气急败坏道:“让你问你问,哪那么多话。”
“这样说话不就爽利多了,老是云笼雾罩的,我生来蠢笨,若是会错意,便不好了。”
“蠢笨?你若是蠢笨,那天底下敢自称聪明的人可就没几个了。”判官老爷说完,倒也没再拐弯抹角的说话,“柳仙,确实是本官放出去的。”
既然判官直接,那程晋自然也是直接着来:“我对柳仙不感兴趣,也对庆恒的从前不感兴趣。”
“真的不感兴趣吗?”判官老爷面无表情地说着,“当年庆恒知道他的命格后,你猜他有没有反抗挣脱过?”
程晋多敏锐的人啊,当即便道:“这就是他说您非常好心的原因吧?您帮过他,对不对?”
判官老爷闻言,似乎陷入了某一段回忆之中,但很快他就开口:“他竟这般评价本官,倒是嘴下留情了。”
程晋却道:“我瞧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可是十分真心的。”
“他当然感激本官,若非本官当初……他如今焉能有此等神通敢在人间祸乱、不招天道天谴!”
程晋看不懂判官的神色,但这并不妨碍他问出口:“他骗了您?”
判官老爷却高深莫测起来:“不,他不过就是个输给命运的可怜人罢了。”
如果说让现在的程晋说一样他讨厌的东西,那绝对是命运这狗东西了。
“想不想知道命运的可怕?”
“谢邀,不想。”
判官老爷却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你和当年的庆恒,回答是一样的。可你瞧,他现在已经尝够了命运的苦涩。”
岁运并临、驿马照命,这八个字庆恒花了五百年依旧没有跳出来。
“老爷觉得,这是他寻死的原因?”
判官摇摇头:“当然不是,这是他跳脱命运最疯狂也是最后的法子。”
……所以到头来,原来万恶之源是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啊。
“老爷,别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形容他的疯狂了,您是地府之长,通晓人性之恶,也知人性会在某个瞬间拥有无上的光华。当初您直截了当地点出我的身份,便是借此告诉我是个没有来生的孤魂野鬼,这也是一条既定的命途,对吗?”
判官老爷并不否认,只含笑看着面前这个特殊的凡人。
“是人都想活,我也不例外,世人贪慕红尘,我身边既有一方妖王,也有大妖和道士,甚至其中还有欠我恩情的,老爷是否好奇,我为什么没有做任何的挣扎?”
判官老爷喝茶的手一顿,随后轻轻点了点头:“你既是猜到,为何不早些告诉本官?”
“您又没问,不是吗?”
判官老爷只觉得心头发堵,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发问:“为什么?”
一个人,好不容易跨越时间空间侥幸在别人的身体里活了下来,为什么会在知道自己没有来生之后,如此平和宁静?程亦安身边多的是能人异士,诸如神兽天鹿,又诸如八尾灵狐,还有道门燕赤霞,都是很好的利用对象,以程亦安的聪明才智,绝不可能找不到“长寿”的路子。
“因为相较于虚无缥缈的未来,我更在意当下。老爷,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不喜欢佛门?”
判官摇头:“没有,不过现在知道了。”
“佛门讲究的是以今生修来世,可举凡半途从红尘遁入空门者,大部分都是因为今生无望,所以遁入空门苦修,以期来生福寿安康、平安喜乐。”
“你说得不错。”
程晋摊手:“可我今生就很好,不需要修佛。”
……真的是很简单粗暴的理由了。
判官便有些概叹道:“程亦安,像你这样容易满足的凡人,这世上可不多。倘若你是当初的庆恒,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局面了。”
程晋刚想说别做这样的比喻,他恶心庆恒这玩意儿,判官就抢先开口:“本官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他如今变成这样,确实有本官的一部分责任。当初他偶然得知自己的命格,便尝试着挣脱,甚至做了好一段时间的慈悲佛子来取信于明泉方丈,但佛门确实是个不能轻谈命运的地方,即便明泉佛子的名声响彻整个桃花江,明泉方丈也没有对他放松一丝一毫。光想想这种生活就很窒息,对不对?”
“就因为天生的命格,所以就得一辈子活得像在人间坐牢一样,庆恒本性高傲,自然受不得这份屈辱,特别是这份屈辱还来自于师长和朋友的时候。”
程晋对此无话可说。
“所以在他绝望之际,本官给了他一条破除命格的无上之路。”见程晋没有开口的**,判官贴心地开口,“你就不问问本官,是什么样的路吗?”
程晋没好气地开口:“我有眼睛会看。”庆恒现在走的,不就是毁灭之路呗。
判官却自问自答道:“天道之下,神与仙早已绝迹人间,他们曾经为天道所钟,可以跳脱命与运之外,力量强大者甚至能主宰他人之命运,阴间酆都,十殿冥司,程亦安,你就从没想过为何是我一个小小的判官主宰阴司吗?”
程晋呼吸一窒,就……聊得这么深吗?
“阴间鬼王,是为冥王,也称阎罗大王,可掌管人间地府之众生灵之生死寿数,半鬼半神,半鬼容易,可这半神,千年以来,无人能够做到。”判官的语气变得急迫起来,无形中就好像有一只手掐着他的嗓子一般,“程亦安,你要不要试试?”
程晋开始后悔没让黑鹿鹿陪同了,小朋友怎么了,小朋友可以告小黑状找家长套这狗逼判官的麻袋!听听,这说的他娘的真是鬼话连篇!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