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池暮轻不只有许多“首次”是在林君盛的陪伴下才获得的。

    就连许多关于人情世故的道理, 也都是林君盛带着他半是亲身体会半教的。

    林君盛一直管他叫哥哥,他看着过去只有窗台高的小男孩一点一点长大,近两年对方的身高更是像拔节的竹一样加速猛长。

    男孩长成少年, 身高都快赶超他了。

    可在池暮轻的认知里,他便仍然是“哥哥”。

    他认为这个称呼不该随男孩长大而更改, 不管小家伙慢慢长成什么样, 这个由对方主动给予的身份应当是不会变的。

    但这天的林君盛却主动改了它。

    比起林君盛改完口后的心情莫测,少年人还在为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而纠结。

    池暮轻想得就要简单很多。

    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非常直眉楞眼的等式:

    不叫“哥哥”了——带有身份标志的被剥离——林君盛可能是不需要“哥哥”了。

    由此类推,就是——

    林君盛不需要他了。

    “……”

    池暮轻感觉自己是想通了前因后果。

    于是这一天,林君盛在弄清楚自己是为什么忽然想改口前, 他先紧急发现大事不好。

    他哥突然变得像颗墙根阴影里悄然长出的蘑菇, 阴沉安静,还比平时要更显得生人勿近。

    “你怎么了?”高挑少年三两步迈到“蘑菇”身边。

    “蘑菇”已经从先前等人的门廊转移进了室内, 把自己栽在他最喜欢待的那扇窗前。

    他没有答少年的话, 发挥了一颗蘑菇应有的沉默寡言。

    林君盛耐心在旁边等了一会,就终于听见这人说:“你不要我了。”

    池暮轻习惯说话简略,经常会掉一两个字,以往也不影响林君盛理解他话意。

    ……然而“不要”和“不需要”的一字之差,在少年本就心思有异时听来, 陡然显得微妙起来。

    那甚至是有些暧昧, 让原本等候答复的林君盛倏地一愣。

    他撑在深色木桌上的指尖没来由的有一阵轻微麻痹,像是指腹刮擦到了木桌打磨不够圆润的棱角,又刚好磕到了那根藏在修长筋骨间的麻经。

    “……怎么可能?”林君盛在卡了数秒后才找回声音, 自我感觉像个走音不够流畅的八音盒子。

    他本可以帮池暮轻补足那惹人误会的话。

    他也已经很明白, 池暮轻是误解了他改口不叫哥哥的意图,他与对方结识相处的这几年已够他大致弄清对方的思维方式了。

    ——但他没有。

    林君盛出于本能一样的私心,他放任了话语间若有似无的暧昧。

    他还顺着它往下说:“我不会不要你。”

    那天是个阴天, 屋子里的光线比外间还要昏暗。

    然而少年人的眼睛很亮,他眸光深处仿佛还有一层迷雾散去。

    当说出那句“我不会不要你”时,他的心口扑通跳动了一声。

    他窥到了迷雾背后的东西。

    林君盛在那一日的随后告诉池暮轻,他是因为自己已经长得很高了,等再过两年,假如池暮轻同他一起出门,别人恐怕都要觉得他是哥哥,对方才是年纪更小的弟弟,他要是再像小孩一样追着对方喊“哥哥”,会显得仿佛占人便宜,还会有点难为情。

    所以,他才要从现在起改口叫对方的名。

    池暮轻接受了这个解释,在之后的时间里渐渐习惯少年叫他“暮轻”。

    林君盛在池暮轻面前一直都温暖又贴心,以他的地位出身,他还显得格外没有架子,也过于擅长照顾人了一点,仿佛是很温和无害。

    但事实证明,狼不会因为小时候像只热情小狗,就真的一直做更热衷于护卫的狗。

    狼还没有成年,他对于自己中意的目标就有了狩猎本能,在想明白自己是出于什么才这样做前,先遵从了想这么做的天性。

    林君盛最初的称呼改口实际上是一种无意识的修改角色定位。

    当池暮轻习惯被直呼名字,他不再被固定在“哥哥”的位置上,相对应的,林君盛这头便也不再是“弟弟”。

    这种定位修改,会让池暮轻眼里的他逐渐仅是单纯的“林君盛”。

    一个已经脱离幼年变成少年,接着再要不了两年便会走向成年的男人。

    又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后,林君盛方彻底看清自己心意。

    他在与池暮轻的见面里增加了更多有意无意的触碰,言辞间偶尔会悄悄踩线,透露出超出寻常的亲密。

    不过令人感到难办的是,池暮轻在情感方面根本就是一张白纸,那个仪式与长达多年的孤独岁月都对他留有深重影响。

    他并非没有感官,也并不是没有情感。

    只是他多个感官钝化,情感吸纳学习的过程也十分缓慢。

    尽管池暮轻也不是没有做出过努力,他已经很习惯对林君盛给予的东西全盘接受,也会将林君盛给过自己的东西又学着反交付回去。

    然而又正是这份模仿学习,让林君盛不得不时常自我警醒,约束自身,避免在见面时太过踩线。

    因为林君盛担心自己提前过分外露的感情会变成干扰,他怕池暮轻只是依葫芦画瓢,按着他对待对方的方式把那一套言行记录下来,再原封不动的照搬回他身上,而对方本身对于这些行为意味着什么则一无所知。

    林君盛有所求,可他所求的是最真挚美好,并且到手相当困难的东西。

    还好他并不畏难,对于盯准的目标也从没有半途放弃的道理。

    反正无论池暮轻究竟有没有机会懂得感情,会不会有天就忽然开窍,给出发自真心的回应,也不影响林君盛继续定期去池家大院报道。

    池暮轻那个最初空荡又冷清的屋子里,早已基本全是林君盛带去的东西。

    他们的关系就此卡在一个微妙节点,不退不进持续了又有很长一阵。

    到那时候,林君盛的身高就已经彻底超过了自己昔日的“哥哥”,他有一日不经意间低头,发觉已经可以看见池暮轻的发顶。

    池暮轻的头发颜色是极深的黑,和对方的眼睫一样。

    林君盛从这个角度垂眸打量了人半天,觉得新鲜,新鲜完了后便还伸手,非常自然地在池暮轻的头发上揉了一把。

    池暮轻把他的手给摘了下去,点评他:“没大没小。”

    林君盛将手垂回身侧,对点评一笑:“你都会开始批评我的行为不好了,这是进步。”

    快要脱离少年的人其实说的话更没大没小,他早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感慨角色颠倒,如今反倒有点对这颠倒乐在其中了。

    池暮轻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似乎又更“活”了一些,言谈越来越接近常人,情绪变化至少在林君盛面前,也呈现得越来越明显。

    这都是好现象,林君盛发自内心的为这人高兴。

    “下周五有个推不开的舞会,我可能没办法按时来。”

    林君盛提前向人汇报着自己行程,这样的事在他十四岁之后时有发生。

    他是林家的独子,有着一对一的家庭教师,又还在读一所融合了西洋办学理念的学校。

    舞会,社交,学习以及训练……这些东西偶尔会让林君盛显得离池暮轻很远,它们对池暮轻来说,俨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于是为了削弱这份距离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君盛就已经习惯主动上报行程,让对方知道自己动向。

    下周五如期而至。

    那舞会社交色彩浓重,灯火在夜色初至时便点燃街景,有着落地玻璃窗的宴会厅里悬挂着三层式的水晶吊灯。

    光线落入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折射出的光偶尔晃人眼睛。

    乐队在演奏舞曲。

    这样的环境里,林君盛却想起池暮轻的小院。

    他在浮华场上想一个安静清淡的人。

    “你不专心。”正与林君盛跳舞的女孩说。

    林君盛轻轻眨了一下眼。

    他的手恪守着社交礼仪落在它们当在的位置。

    女孩也不等他开口,她踩着音符做了个月亮转,然后又道:“你的注意力不在这,但我猜你要看的人一定也不在这里,因为你的目光落向远方。”

    这真的就是个机灵又通透的女孩。

    这种舞会,来宾无论如何也要下场至少跳上一曲,而这一曲便等同于昭告周围的人——你确实是来参加舞会的。

    跳过这一曲后,接着无论是去拓展社交,还是去接触目标人物,又或者与谁约好了在宴会厅某处交接信息,便都不会再招来过多关注与疑心。

    女孩让林君盛顺利完成了“跳一曲”的任务,他在舞池中央刷了脸,又去与几人碰过杯,与五六人谈过话。

    那些推杯换盏是社交场上的必须,林君盛酒量一向不差。

    不过这天宴会散场,他臂弯里勾着外套准备离场时,他却觉得,自己今天像有些醉了。

    夜风沁凉,这又是一年深秋。

    林君盛手里提着自己的羊绒大衣却不想穿,宴会厅内外的温差让他袖口的金属扣都迅速蒙上层寒气,他像感觉不到冷,在冷风中兀自站了片刻。

    司机耐心候着,好不容易等他上车,却得到自家少爷一句:“往城北开,去池家。”

    “池家?”司机就明显愣了神。

    但随后很快,确定自家少爷没有改口的意思,司机便也不再多问,驱车驶往城北。

    林君盛说了今天可能没办法按时来,池暮轻一向擅长将事情做最坏打算,他料想的是今天林君盛肯定不会来。

    所以当自己的小院院门没被叩响,反倒是屋子侧边的院墙又传来阵窸窸窣窣,他觉察到林君盛气息出现在附近时,池暮轻有些惊讶。

    “晚上好。”

    池暮轻走到屋子侧边推开窗,就看见裹着一身寒气的人正站在窗外。

    林君盛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墙上跳下来,肩头有一片自某棵树上带下的红叶。

    他冲池暮轻抬手,将一个手指压在唇边,带着笑低声道:“动静小一点,我是偷偷绕开了你们家的夜间值守溜进来的。”

    林君盛还穿着他参加宴会的正装礼服,羊绒大衣被他留在了车上,他吩咐司机先走时让对方给一并带回去了。

    可能是嫌穿得太规整翻院墙时不方便,他把礼服的西装外套也脱了,上身只留衬衫与马甲,袖口也解开翻卷上去,露出一段修长又蕴藏力量的小臂。

    “你喝酒了?”池暮轻闻到了年轻人身上缭绕的酒气。

    “没有。”林君盛先这么说。

    他像被查岗一样不假思索否认,收获来自池暮轻的安静且不赞同的注视。

    林君盛于是改口:“好吧,我喝多了,来找你私会。”

    池暮轻本来要去拉人的动作便一停。

    由把“私会”这种词也给理直气壮的抖落出去了可得,林少爷今晚恐怕是真喝得有点多。

    池暮轻伸着想要拉人的手,又安静看了林君盛片刻,见对于这最后半句话林君盛是没有要改口的意思,他就终于接上动作,把人给带回了屋里。

    林君盛只是一时酒气上头不畏寒,但他身上的衣服浸着寒气,手臂在深秋的夜里直接露在外面,池暮轻也是把人领回屋里后才发现,这位少爷的领带都已松散,领口扣子开到第二颗,全然是正主动邀请夜风往里灌。

    “我去打热水过来。”池暮轻说,“你这样下去会着凉。”

    他只把自己的手在林君盛身上短暂贴了一下,没留太久,怕自己的手臂外面晚风还凉。

    这样的体贴是过去的池暮轻不会有的东西,他从第一个照顾他的人身上学会了怎么照顾人。

    用池暮轻打来的热水擦脸的时候,林君盛看上去便比之前清醒了点。

    他把浸透了热水的毛巾盖在脸上,半天没取下来,兴许是在反省自己一时冲动说的关于私会的话。

    正安静间,池暮轻开了口。

    他忽然问:“你和什么人在一起过?”

    “嗯?”林君盛脸还在热毛巾下,回应的声音有些发闷。

    他把毛巾从脸上拉下来,露出眼睛:“就是舞会上的人,城里比较排得上号的几家都派了人去,然后还有一些近期崛起的新锐,部分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

    林君盛直接把这场舞会的大致人员成分都说了一遍,他用仍然温热的毛巾边角抵上太阳穴按揉。

    池暮轻慢慢“哦”了一声,视线落在他身上某处。

    林君盛就蓦地反应过来,那询问似乎还别有意味,是有某个特指的目标。

    “你想要问谁?”林君盛思考着问,“这里面有你想要仔细打听的人么?”

    话是这么说,林君盛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因为池暮轻的社交范围并没有那么广,对方向来也不太关心外界事物。

    他由此怀疑自己的猜测方向也许有些偏。

    “有。”池暮轻就回答说。

    林君盛面露意外。

    他将毛巾彻底拽了下来,在靠背椅上坐直身体。

    池暮轻回望林君盛的眼睛,他又说:“你。”

    “……”林君盛为这个答案愣了一下。

    池暮轻走近他,在他坐着的靠背椅旁微微弯腰,伸手按向他衬衫的后肩某处。

    等池暮轻收回手,林君盛注意到这人苍白的指尖有一点红,是略深的梅子色。

    他就终于后知后觉——原来他的衬衫后肩居然有一抹口红。

    “这应该是……”林君盛自己也被这口红印给看愣了,他努力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宴会散场时人有点杂,我去取外套时被一位还不适应穿高跟的小姐给撞了一下,她在我背后崴的脚,刚好往前扑——”

    而林君盛的反应当时已经算快,他听见后方传来惊呼与风声时就已经侧了身,先用自己的胳膊拦截住对方的倾倒,再完全转身过去扶了一把,让那姑娘免于穿着高跟摔个大马趴。

    万万没想到,原来当时就那么不巧,人家的口红在他衬衫上蹭了一块。

    那甚至都不是个完整的唇印,是一团乱七八糟的红。

    林君盛自己没注意,他从舞会离开又来跟人“私会”,继而被对方当场“抓包”衬衫上有口红。

    这么串联着说起来,简直宛如做了桩很不厚道的事情。

    还让人无端有几分心虚。

    ——尤其,这位“私会对象”听完口红印的来历,却脸上仍是看不出舒展或者安心神情。

    池暮轻默然不语,只继续盯着林君盛肩上的口红瞧。

    看得林君盛不得不主动哄着人说:“暮轻,和我说句话?”

    之后又好半晌,池暮轻就才摇了摇头。

    他眉心微微皱着,好像有一点不开心,又好像是有点疑惑。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身上有这个,还有非常繁杂的味道,我不喜欢,它们让我……不太高兴。”

    “不太高兴”。

    这就是在池暮轻十分空白的情感层面里,他能够想到的最真实直白的形容。

    有个答案林君盛已经追逐了很久,他小心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中调整界线,自我约束,像谋划一场战略一样思考该从哪个角度入手,才能破解有关另一人的感情迷局。

    而这天,就在这个他冲动深夜前来拜访,像私会一样溜进小院的晚上。

    他觉得这个答案被自己找到了。

    “你知道吗?”林君盛在从纷繁思绪中抽身回来时对池暮轻说。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向胳膊还撑在椅背上的人:“每一次来到这里,清楚知道你不能轻易离开池家,我也不能随便带你出去时,我也会不太高兴。”

    “因为我有一个想法,它已经存在很久。”

    “是什么?”池暮轻问。

    他注视着林君盛眼睛里映出的灯火。

    听见林君盛说:“是想把你拐走。”

    <p/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