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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清早福亲王正在府中料理公务,忽有乾清宫的太监来报,皇上召见王爷,从神色看来,此事可还不小。福亲王心中有鬼,这一来更是胆怯异常。自己最近正密谋篡权,业已着手布置,莫不是哪一处所行不检,给皇上抓了漏处?眼前诸事尚未完备,权势不足,便是立即起事也无胜算。不由得慌了神,路上几次设法试探,那太监总回说不知。也不知是他守得滴水不漏,还是皇上连他也一道瞒了。

    没一会儿到得乾清宫,守门太监高声通报,声音刺痛了福亲王耳朵,他也是第一次对早已听惯的太监语声如此厌烦。还没等醒过神来,便被延入。顺治正在桌前批阅奏章,一见了他,立即遣退身边侍从,道:“福亲王,快坐。”福亲王心中更是忐忑,有意先摆出谦卑状加以试探,赔着笑脸道:“在皇上面前,哪有臣的坐位?”顺治道:“朕是有事相求。今日单以世叔侄身份会见,不必囿于君臣之别。朕叫你坐,你就坐。”福亲王见他的笑容固是一派亲善,谁又知背后是否藏有致命利刃?流着冷汗坐了下来。同时见殿中只有自己与他二人,稍稍宽心。但愿皇上是因未经深思熟虑,太过大意。倘若他在宫外埋伏了大量兵将,一旦动起手来,自己尚可就近挟他为质。不过眼下时机未到,只要能不破脸,还是尽量维持着表面祥和的好。

    顺治将堆积如山的奏折推到一旁,在桌面留出了块空地。道:“福亲王,近日朕有件烦心之事,百思难解。想寻个人相商罢,可事关皇家机密,万一走漏消息,实在不妥。朕想来想去,您是从小看着朕长大的长辈,又是早已效忠先帝的朝中元老。朕有不少麻烦,向来都是说给您听,请您相帮着解决的。今日一事……您不是皇室宗亲,无利害相涉,要说商议的最佳人选,当属您居首。此事多拖得一天,便多一分牵扯。因此朕急于征询您意见,没误了王爷正事罢?”

    福亲王小心翼翼的答道:“能为皇上排忧解难,臣……实是荣幸之至。”顺治道:“如此甚好。爱卿可知昨日在宫中,给凌贝勒做法驱鬼一事?”

    福亲王心道:“那又怎地?难道你怀疑是我指使他装疯卖傻?”想了想答道:“当时臣虽未亲身在场,事后却也听小儿复述了个大概。”顺治颔首道:“那萨满法师告诉朕,玄霜是沾染邪祟,若要彻底根除这怪病,就非得尽早立他为太子,另赐宫殿居住。依你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福亲王听过这几句,料想顺治召见该是与己无关,不由暗笑起先的杞人忧天。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番利弊得失,答道:“最终的决定,自然还是由皇上来下。臣不过是略表心中拙见……依臣主张,是不立为宜。”顺治心生共鸣,脱口道:“朕也是这样……”随即想到此事是个不便外露的秘密,决议定下前,还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心思为妙。硬是将一个“想”字咽了回去。但话既已说到这层面上,继续与否,也是无关紧要了。改口问道:“何以见得?”

    福亲王何等机智,对顺治先前一句失言,故意装作没听见。接话道:“回皇上,臣对此事并不尽知,只能说来给皇上参详一二。”若能说得与顺治不谋而合,则是皇上英明。假如是意见相左,那就换成了臣见事不明,稍表愚见。续道:“臣总觉着,凌贝勒的疯病是装出来的,为的恐怕就是尽早谋夺太子之位。若不是他有意而为,便是背后另有专人指使。那几个萨满法师,也是与摄政王勾结,早已买通,故意向皇上进献谗言。若是此时依言行事,岂不正遂了图谋不轨之人心愿?大清几时敕封太子,想来皇上心中自有考量。又怎能轻易被旁人牵着鼻子走?到时,皇威何存?”

    顺治叹道:“不错,这也是说到朕心坎上了。朕非是不信邪秽作祟。鬼物施法迷人,这一类传说古来有之。只不过,哪有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了当不成太子,就会中邪?此事也过于离奇,编故事都嫌太假,怎能叫朕信服,令天下臣民信服?”

    福亲王道:“臣惶恐,这推论仅出于大胆猜想。从凌贝勒的言行中,看不出任何破绽。但臣唯一想不通的,便是既已有意欺瞒皇上,定然有备而来。怎会编一个如此站不住脚的谎话?当今之世,尚有不少怪病难以诊断病因,只怕这邪秽作祟,也是其中之一……”顺治道:“玄霜这孩子,年纪幼小,便极为乖巧伶俐,一向是朕最疼爱的儿子。但如此欺骗朕,想来他也是做不出的。只怕他另有共犯同谋,此事还不知更牵带出多少人,朕还想借此机会,彻查一番。倒要看这宫中几个是真正忠于朕,几个又在私底下不安分?”

    福亲王干笑道:“皇上,有一句话您未必爱听。但臣实为皇上着想,却也是非说不可。凌贝勒或许并不像您眼中所见那般天真纯朴。他的机心,甚至更超过其余几个老谋深算之人。”顺治一惊,道:“爱卿何出此言?”

    福亲王道:“凌贝勒与小儿耀华交好,连带着与臣的关系也亲近了。他曾口口声声向臣抱怨,说皇上分明答应了他封太子,为何又迟迟不肯履行?人在抱怨之时,说出来的话往往不大好听。臣听过就忘了。他又曾对臣讲,他的耐心有限,如果皇上仍不能给他个满意答复,他就打算……私下里篡权谋反,逼宫退位!并邀臣与他合作,必要时出兵相助,此事若成,将来定然不忘今日恩典!”

    顺治大受触动,道:“这怎么可能?”脑中所浮现出的仍是玄霜乖巧可爱的模样。但想起他在驱鬼之时的言行,的确透着些微压抑极深的怨毒。最为关键之处,却是想起了宫廷争斗向来污浊不堪,同室操戈,父子反目之例数不胜数。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同样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他心里自是永远不要听到的为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当时情形究竟怎样?你详细说来。不得隐瞒。”

    福亲王道:“他提出之时,臣并未明辞拒绝。而是也装出有些动心的样子,想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听到他更多心思,及日后筹备动向。有些时为了能将一场戏演得逼真,是不得不另做许多额外戏码的。臣做这一切,最终都是为了皇上和大清着想。”他预先布下安排,为的是今后纵有变故,也好在皇上面前得以开脱,还能为行事讨得一份名正言顺的幌子。顺治道:“朕自然是信你,还解释什么?”福亲王笑道:“皇上固然圣明,但臣多年居官显贵,只怕不服者甚广。若是给别有用心之人稍加篡改,以讹传讹,立将与真相彻底颠倒。君臣间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往往都是由此而来。这句话传到皇上耳里,假如能在您心上激起一点微小波澜,也是臣之罪过。”

    顺治道:“朕赏罚分明,处事向来讲究确凿证据,王爷不必挂虑。玄霜……却又怎样?”

    福亲王道:“臣起初也在极力规劝凌贝勒,让他懂得,皇上首先是天下之君,然后才是他的父亲。皇上做任何事,都得以大局为重,不能满足每个人的喜好。即使他近日冷落了你,但在心里,也定然还是在乎你这个儿子的。你要理解皇上的难处,别再给他添扰。却是千万不要怀有与皇上做对的念头。那无异于是与整个大清王朝为敌,任何人都不敢起来帮你。皇上,臣也曾尽过一番口舌,都是劝说凌贝勒走回正途,重新辅佐皇上,在其中绝未起过推波助澜之用,还望皇上明鉴!可惜,凌贝勒已是陷得太深,经臣连番苦劝,仍然无效。”顺治道:“你忠心耿耿,一心为我大清。此中心意,朕都是懂的。只是玄霜……哎,没想到他一直都在骗朕,所能见的表面皆是虚假,这也实在令人可怕。那朕不是始终处于受人算计之中?……哎,这就是身为一国之君的悲哀。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将你当作敌人。反不如寻常父子家的闲适自在,得以共享天伦之乐。现在,朕还真是羡慕你啊,有些时候,自己的亲生骨肉,贴心深浅反不如收养来的孩儿。耀华一定很孝顺你罢?”

    福亲王面上媚笑,心中冷笑,暗道:“耀华?别提他了。我的儿子跟你的儿子串通一气,狼狈为奸,这些也罢了。竟然处处跟玄霜这小王八蛋学,还妄想来造我的反?我怎能轻饶了他?”

    顺治心思反复,总是围绕着立储一事打转,道:“朕原本以为,玄霜是一时任性,才做出那样的事来,也不是不能原谅。但朕如今倒不得不重新斟酌了。即使他能力再强,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之重的机心。来日大权在握,岂不更得唯利是图、生杀予夺?为了千万年的江山社稷,皇位不能交给他。你说,朕又该怎么办,才能真正摆平?朕也不想看着一个儿子,无端变成傻子……”

    福亲王道:“照臣看来,不如顺其自然。凌贝勒越是急等答复。咱们就越是给他耗着。倒看他能忍到几时?如果他真有耐性,甘愿为此扮一辈子的疯傻,臣也无话可说。不过凌贝勒该懂得此中得失,想必不会做那赔本的买卖。”

    顺治沉吟道:“此法虽然可行,却不免要拖延甚久,迟恐生变……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福亲王道:“真要说嘛,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别看凌贝勒还是个孩子,却极能沉得住气。想逼得他尽早动手,就不得不用些过激的法子,才有望奏效……”顺治喜道:“那还等什么?快说,别卖关子了!爱卿便是会吊朕的胃口!”

    福亲王顿了一顿,一字字的答道:“速立太子!”

    顺治一怔,脸色立时沉了下来,道:“这算是个什么法子?现在立了太子,岂不正中某些不臣之士下怀?岂可对他们如此迁就?”

    福亲王道:“不,皇上误解臣的意思了。立太子,并非真立凌贝勒。而是请皇上预先将万事部署妥当之后,在所有阿哥之间,另外挑选出一个,赐予太子之位,并昭告天下。那时凌贝勒被逼到绝路上,再不造反是不成了。如果他还对皇位贼心不死,就一定会立即有所行动,那也是他最后的翻盘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