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淡笑道:“微名小利,不足挂齿。江圣君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朕每日里批阅奏章,十卷里倒要有九卷同你相关。能得你另眼相待,朕岂非应暗地里欣然自喜?听说你有意做新一任的太子太傅,欢迎之至啊!难得大驾光临,实令我整座皇城蓬荜生辉!”江冽尘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不必客气。本座只是想来看看,那个不辨是非,受红颜蛊惑,颠倒黑白,错将忠臣良将贬作乱臣贼子、六年来千里追杀的青年皇帝,究竟能够昏庸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顺治道:“朕与江圣君从来无甚交往,更谈不上有何过节,此话却又从何说起?”江冽尘冷笑道:“你不知道?好,那本座就提醒你一句。明末你大清军队得能顺利入关,平定中原,亏我祭影教曾出大力相助。即便日后未曾论功行赏,想来你新帝初次即位,不懂规矩,大伙儿也不大看重那些功名利禄,不会同你计较。但你听信韵贵妃挑拨,翻脸不认人,直接污指吾等为反贼,个中差池,只怕也相差太多了罢?一手毁我基业,主谋从犯,同样不饶,本座早晚亲手取你项上人头!”
顺治道:“祭影教在江湖中处何地位,你不会不知。若不因坏事做尽,在百姓间触犯众怒,也不会引得众人群起而攻之。”江冽尘道:“场面上的废话,别给我多讲!满清皇室一向唯利是图,几时倒如此富有正义之心了?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求我们帮你?认准了人家是反贼,就该始终井水不犯河水才是。现在无非是见我们没了利用价值,又因势力太盛,恐会威胁尔等统治,是才仓促生变。要不是另为此计,单是那沈世韵向你哭诉几句,你未必会下此决心。要是不认,那我就只能当你是个为美人,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的糊涂皇帝了。”
顺治听他言下之意前后颠倒,正不知该肯定哪一个才好。但当着一众臣下之面,怎好将个人意愿表露得太过明确?正好借着他话,道:“那也是其中之一。我大清在中原为王,一众汉人盲目排外,思想过于守旧。正当亟需立威之时,而今铲除魔教贼寇,各地反响甚佳,心知我朝一心为民,诚恳务实,连他们十多年来的隐患,也一并代为消除。果然自此以后,起义军无端自散了不少。”
江冽尘放声大笑,道:“原来全力灭我祭影教,只是为在中原奠定地位?有这份损兵折将的时间,还不如着力练军,横扫天下,所向无敌,真正成为一方霸主。你这是舍本逐末的愚举,到底是经验不足,你手下众臣也没一个愿意你真正长进,怪不得幼稚于此!哼,今天是不是也要一并杀了我这个潜逃在外的魔教教主,让你们的威名从此再上一个层次,更得百姓爱戴?”
顺治道:“不是,朕一贯处事,从来不喜以武力强逼,除非是人家已欺到头上,不得已而为之。朕确曾下过严令,将你格杀勿论不假。然而方才听汤少师之言,倒让朕有稍许改观。现今人才难求,怎可单为小利,舍弃大益?那才成了真正的颠倒是非。江圣君如肯为朕效力,朕必将予你高官厚禄,以前诸事多有误解,何妨既往不咎。”
江冽尘冷笑道:“说得还真轻松。你这么口轻飘飘的一句既往不咎,就想将往日过节尽数一笔勾销?天下可有那般便宜之事?你不要以为本座,是同你一样的宽宏大量。”顺治道:“那么朝廷折损的兵力又如何算?双方各有伤亡,但你应该也明白,再持续下去,最终寡不敌众,只能以你的失败而告终。今日朕愿意主动给你一个台阶下,已算给足了你面子。还请江圣君三思,切误不识抬举。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江冽尘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忽然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此人留不得!他在百姓间就是个人人痛恨的祸水,假如此时赦免他罪行,只能让民众误解,倒以为从前我朝便在与他勾结,犹如戏台上唱戏一般,装腔作势,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什么剿灭魔教、什么屠城放火,统统都是假的。到时不仅咱们费心营造起的功绩全盘抹煞,只怕威信也会彻底扫地,荡然无存。牌子一但做砸,再想树立便是极难,起义军要如雨后春笋,来势汹汹,未必能挡得下去。如此只会适得其反!这魔头罪恶滔天,如不依法诛之,难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世间也难以真正太平。杀无道,以就有道,正理使然,天经地义!何况他一贯言而无信,便算暂时为图保命,答允归降,他日必将再起反念。国之所惧,非外敌侵扰,而是内起蛀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今日里饶他性命,则是为来日埋下一桩莫大隐患。好不容易部署齐全,怎能三言两语,轻易撤军?倒像是咱们求他似的,岂不更教他肆无忌惮?时不我待,臣妾主张依原计行事,果断击杀。”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沈世韵,此时半身微侧,略略偏头,大片长发披散,遮住了半边侧脸直至肩头。衣衫也破裂了不知几道口子,在本来艳色之余,还能隐约见得几星血点。顺治对这情形最为熟悉,也由此而生出了恐惧,试探着道:“韵儿,这是怎么了?你……怎会如此狼狈?”
沈世韵方才一时激愤,想也未想便脱口阻止。真当引得顺治注意,才想起自己这副美貌尽失之相,吓得将身子更掉转大半,双手遮住脸颊,呜咽道:“皇上……不要看,臣妾现在很丑。可我只希望,能让您记住我最美的样子……”
顺治听她语意含糊,其中却更显出不祥,急得快步上前,道:“韵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吓朕……”江冽尘向旁挪出一步,横臂拦住,淡淡道:“我告诉你,你从来没有真正认清过这个女人。她虽是你的枕边人,这六年来却与你同床异梦,令你吃尽苦头。她一直都是很丑的,又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只是毁了她那张光鲜艳丽的表皮,才能让你看得更清楚些。”
顺治听他用到一个“毁”字,再亲眼看到沈世韵躲闪不及的惊恐,心中惶惑又加深几重。道:“如果阁下相貌不是生的见不得人,又何必整日里戴着一张面具,招摇过市?”
沈世韵恨恨的道:“不错!你就是个一辈子都只能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独自****伤口的卑微物种,谁也不会多看你一眼,永远见不得光!就算你再怎样嫉妒别人,也不可能真正与我们成为一体。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全无意义的怨恨。”江冽尘冷哼道:“嘴巴够毒的啊,当心日后绝子绝孙。”沈世韵双眼一瞪,刚接触到顺治眼神,忙又将视线挪开。
江冽尘又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缓慢抬起手。按了按脸上一扣六年的面具,转向顺治,淡笑道:“我的脸,是当年篡位之时,与先教主动手。他打我不过,绝望下拼死一搏,想拉我陪着他一起下地狱。旧日本座功力有限,误中断情殇之毒,这才毁了容貌。你……要看么?”此时当着众人之面说起,话里唯有成功击杀先教主的傲气,却未因此中失利而引以为恨。
顺治见他指尖扣上面具边缘,似是下一刻就要将这层屏障掀去,心里没来由的一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一切丑陋之物,自是本能回避,忙道:“不必了,朕还不想自找惊吓来挨。”
江冽尘冷笑道:“都是一群胆小鬼!说起来,我们教主跟你也有些渊源。你家祖上就为了怕自家兄弟与他合谋争天下,不用什么罪状,就直接下令杀死。他后来逼不得已,自毁容貌,隐姓埋名,方才得以逃脱。你说,这算不算因果循环?往日是你家祖辈害他性命,迫得他颠沛流离,背井离乡,而今却又成了后辈间争斗不休,仍然要赌上性命。不过这一代实力有所差距,可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你们就都给我洗净了脖子,等着死罢。我再告诉你,先教主对你们怀恨在心,恨屋及乌,自后金之初,连带着而今的满清一并仇视,整日里给我念叨的,都是要叫我推翻皇室,将江山统治重新交回到他手里。作为反教篡位之徒,唯一能够补偿的,便是尽力完成他的遗愿。所以我不惜一切代价,也定然会做到极致出色。当然本座真正的目的,不是为此,不过是打着他的幌子。但能叫他最终获利,才管不着那许多缘由。”
顺治早已绕开了他,走到沈世韵身侧,拨开她的头发,仔细察看伤口。只见四道狰狞血痕几乎蔓延了半张脸,指尖划过,仍未完全愈合,触手隐隐有些发烫之感。沈世韵面上麻木许久,此时突然一痛,不禁皱了皱眉。顺治关切道:“伤得很严重,须当尽快寻太医来看看才成。”江冽尘一番高谈阔论,竟没能得到半点回应,尴尬无已。向来是只有他忽视别人,别人却不得忽视他,咬牙道:“竟敢不答我?”
沈世韵轻声道:“这伤口仅看来严重,其实不过是些皮外伤。臣妾不碍事的,现在脸上也没再觉着怎么痛。如不能尽快杀了这魔头,即使请太医疗伤,也疗得不安。”
她半边脸转了过来,李亦杰见着这几道伤口,几乎整个人瞬间化为火药,此时正被人点燃,大怒道:“七煞魔头,你到底有什么冤枉,为何一再伤害韵儿?还是为了暗夜殒的那点事?那都是你自己造的孽,凭什么一己之失,便要旁人给你顶罪,为你偿命?你真对他讲情义,自己抹了脖子给他陪葬去啊。分明是想推脱罪责,又何苦一再假惺惺的怨怼与此相涉之人?退一万步讲,且算你是真心在乎暗夜殒,你的感情是真,其他人的感情难道又是假的?每个被你杀死之人,他们都有亲戚朋友,父母妻儿,又该有多伤心?假如确是人人力主复仇,都将矛头指向你,那是全然无可厚非!你就活该领受这些刁难,更有何资格怨天尤人?你一手灭无影山庄,即使不说为天下除害;剿灭魔教,也是一报还一报。一再刁难韵儿,简直就是小家子气,全无一派宗师的半点风度,你还敢自称世间至尊?要追究什么,你就冲着我一个人来,我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