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在世间游荡,无非是因内心存有野性,不安于平庸,渴望云游四海,寻找一份值得他珍惜、爱护的东西。当他甘愿为一个女子停下远行的脚步,那么这位姑娘,一定是他的红颜知己。要知时机稍纵即逝,此刻就应全力把握,错过必将遗恨终生。笙循于我,也是这样特殊的存在。此生能娶到她,我愿足哉。即使被家父指着鼻子骂没出息,只要能握着她的手,我也甘之如饴。”
李亦杰脸色僵硬,听他一路长篇大论,竟连一句也插不上,看来自己与他,果然是两重境界的人。自嘲道:“是了,我就是你所说的井蛙。”
原翼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执着,利弊相间。好比你为了追随韵贵妃左右,发奋图强,当上武林盟主,又在宫里谋到一份差事……你相信我,满清之一统,是大势所趋,民间任何的起义军,最终都成不了什么气候。你能认清时局,就要时刻站稳脚跟,不要因小诱小利而有所动摇。”
李亦杰心中全无感激,反而腾起一股醋意,暗道:“你是胜利者,成功的娶到了心上人,当可坦然自得的说些风凉话。假如换作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上,看你还能否有这份潇洒?”他不善掩饰,话里也带上了几分不满,道:“四大家族地处世外桃源,想必不会位于京城左近,你又怎会在城中有了那一座府邸?”原翼道:“府邸么,一来我同你说过,是为了让笙循住得舒适,也许我不能终年陪着她,以此作为一种补偿。她的父母尚还健在,如有空闲,也可到府中居住,即是全家搬了进来,也自不妨,正利于时常照顾笙循,更好教我放心。到时我在外打拼,家有娇妻爱子等门,那就什么艰险都能克服。此乐何极?”
李亦杰满心不屑,更不满还是他所描绘的场面。要将南宫雪想作他的夫人,一阵酸溜溜还未尽消,下意识将自己与沈世韵一并作想。一时间又是羞惭,又是怨忿,道:“怎么,你却是给人家入赘去了?所用本钱还是自家积蓄?你这个上门女婿,做得还真是够本,夏伯父是真正赚到了。”原翼脸色登时一变,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孝顺未来的丈人丈母,不会劳动家里一分一厘。虽说我不会有太大出息,至少,也不是那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败家子弟。李盟主是错看我了。”实则李亦杰一语出口,也觉言辞过分,但说出的话,却是收不回来。给他疾言厉色的抢白了一通,才讪讪挤出一句:“是我一时口不择言,实在对不住。还请原公子见谅。”
原翼心道:“你不是口不择言,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要是幼稚到跟你计较,也枉费我爹这许多年来的栽培。”口中胡乱应付,道:“自然,我不会怪罪李兄。但朋友交谈,有所不能之言。最好先留三分余地,只因你事前难以料知,究竟哪一句会触及旁人忌讳。忠言逆耳,对于开明之人,即使最终采纳,也不会记着你什么功劳。愚昧之人,更是一言半句也听不进去,却又何必浪费口舌?自己体会出的道理,永远比旁人强加的有效。交友只交五分,另一半,则将他摆上敬重一面,才能维持友情。不过有意保密之事,不要向任何人讲。明知嘴巴都不牢靠,伤了和气,却又是何必?世间每一个人,到底都是独自活着,便与客居他乡的游人相近。或许李兄要觉我所言残酷,但人早晚要面对现实,我既然说了,就不愿讲假话骗你,那不是我的作风。”
李亦杰大受触动,道:“是了,在不同之人面前,则讲不同之语。即使违背了本心,只要你确信,自己还保有一份清浊自分的警醒,世间再如何污秽,也影响不到你。这并不是两面三刀,而是一种处世之道。这些话,汤少师也曾对我说过。现在与你所言,还真是如出一辙。在宫里,他受欢迎得很。在江湖中,你不也是一样?”
原翼道:“哦,汤少师?便是六年前满清首轮科举的状元公汤远程?是了,那时我还在家里,饱受爹爹逼迫,他也常借此事教训我。哎,却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本来以为,那汤远程不是傻子,便是个天生的书呆子。考中状元又怎样,善于纸上谈兵,落到实际,又是一团糟。那些四书五经,我不过是不肯读,否则也不见得就输了给他。只是那诸子百家,此中深意,须以自身体会,强以骈文所束,以某种单一作答为准,只会使你的思想陷入僵化。不过刚才听你转述,我对他倒有了几分兴趣。据说他年纪很轻罢?六年前的考试,他还不过是个小娃娃,更是一应考生中,最小的一个。能有这番见识,当属不易。这位汤少师汤公子,说不定能成为我难得的知音。有空,记得给我引见引见。”
李亦杰为补偿先前一语失和之罪,忙不迭的点头答应。笑道:“你的名声由陆大人在宫里传开,如今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汤少师如若听闻,你对他很是赏识,也必定欢喜。”原翼脸上挂了一丝冷笑,道:“李兄,小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最为不愿之事,便是给旁人想象为三头六臂。什么慕名求访,我一概没兴趣接见。要是汤少师过不了这一关,那我跟他,也再无做朋友的必要。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我不是君子,同有我小人之道。”
李亦杰干笑一声,只觉与他相处极是累人,每句话都要引出一套大道理来。两人分明是平辈论交,如今却得强摆出一副深受教诲之状,在心里便生出抵触。原翼不知是尚未察觉,还是有意不点破,又道:“李兄,若得闲暇,再到我府上坐坐,咱们把酒言欢,通宵畅谈。笙循对你,也定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瞒你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公的朋友。万一以为人人如此,只怕日后限制我交友,那就……不大妙了。”
李亦杰想到先前在府中,对她动手动脚,极为失礼。脸上不自禁的发红,苦笑道:“是啊,她定要以为我是个专门调戏民女的登徒子,这个误会可就闹得大了。劳烦你,代我赔几句不是,可好?否则,我是没脸再见她了。其实弟妹温柔娴淑,有此过节,错处都在我。”原翼哈哈一笑,道:“你对她的马屁,我可以原模原样的转达。不过,道歉哪有请旁人帮忙之理?一听了便是不诚心。你自己去同她说啊?”李亦杰讪然一笑,随意应付过几句,终于辞别原翼,独自回宫。
方才还春风满面,回到皇宫,气温忽如骤然下降。想到既要继续在宫中当差,首先是得对这几日之事有个交代。沈世韵的确不会大发雷霆,但却会不断冷嘲热讽,说得他无地自容,仍未肯止。心里先生出些抗拒,设想还是单独与顺治谈谈,便于妥当了结。
然而特地绕行,到了乾清宫门前,却被侍卫告知,皇上一早便赶往吟雪宫,听说是去探病的。李亦杰谢过几人,一颗心提了起来。不知那病倒的却是何人?
一路悬着心思,回到吟雪宫,不等通报,先一步赶了入去。果真见床榻前围了一大群人,顺治、玄霜、沈世韵、汤远程等都在其中,神色各不相同,有的焦急,有的只抱了看热闹之意。再上前几步,只见程嘉璇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远望去几如一具失去生命的僵尸。口唇及印堂间的紫胀仍未散去,连经几日,颜色逐渐向深黑转变,更是可怖。与他离开前的状况相比,不仅全无转好之象,反而恶化不少。脱口问道:“还是老样子,全无任何进展?”
顺治随口答道:“不错,连日来皆是如此。太医开的方子,只能暂缓毒性,却不得尽除。而且给她针灸疗伤之时,解下了外层衣裳,据说她身上满是瘀青乌紫,大大小小,新旧不一,却都是长年累月积下的伤。有几处尤为严重,甚至已是溃烂化脓。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皮肉。”这些伤是如何得来,已再明显不过。李亦杰越想越怒,抬手在身旁架子上用力一击,道:“七煞魔头这混账,果然是个无耻败类!在江湖上胡作非为,只不过是野心吞噬了理智,那还不去多讲。但男人打女人,就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顺治仿佛到此才真正注意到了李亦杰,刚想开口发问,李亦杰忙将他拉到墙角僻静处,道:“皇上,卑职的事一言难尽,暂且不提。您还是详细对我说说,小璇的状况到底怎样?”
顺治盯着他看了几眼,终于妥协,道:“朕实话给你说,情况很糟。外伤还好医,经太医一番治疗,各处创口已在逐渐愈合,再用不了几日,想必就能结疤脱落。关键却是暗器附骨之毒,无药可解。其他便做再多,也是枉然。”李亦杰奇道:“凡为剧毒,必有相应生克之物。为何会有‘无解之毒’?”顺治道:“只因自山林百花间提炼出毒粉,研磨为药,这便直接涂抹在了箭杆上,未曾有人做过研究。百毒混杂,其烈性加倍,更能一举而制敌死命。我们不愿提早预备解药,正为防留与七煞魔头回旋余地。如今哪一种毒,对应哪一种花粉,也已无处考证。照这般发展,情势不容乐观估价,断气是早晚的。如今也唯有尽人事、听天命。”顿了一顿,迟疑道:“其实,也有太医开出方子,主张以毒攻毒,或可奏效。此事原已着手实施,偏又遇着了难题。万事俱备,独缺一味药引。而如无此药,根本无法继续配制。”李亦杰道:“那是什么药?如此厉害?”顺治道:“那也不是厉害,只是药物特性不同罢了。有助于缓解方子上其余药引的毒性。一并灌入体内,仅杀死旧有毒素,却与人体无损。但如不加,单凭后者毒性,已足以穿肠烂肚。然而,那是传说中的神妙草药,尚无人亲眼见着……”李亦杰道:“有一成的希望,也该尽到十成努力。皇上,不如发动大小官员,都到外头寻找草药。另外,张榜公告,民间如有能寻而献者,则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