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何绍祖这几月之间忙着上蹿下跳,倒真还不是毫无收获,比如冯伯璋荐举的几个身居要职的官员,虽然他们看不上何绍组这个区区吏员,然而“要职”也总有一些故旧需要提携,通过重贿冯伯璋与顾怀恩,也调职京都,但因为与冯大相国使终隔着一层,得到的职位就不那么显要了,不足以满足贪欲。
是以这几个人,就打算着见风使舵,何绍祖送上前来,联想到他与京兆柳之间不无走动的联系,于是冯党中这些小虾米一样的人物,也乐得与其交好。
何绍祖与之逐渐熟络起来,便通过这几人引荐,结识了冯伯璋府上管事,当然他根本没想过要重贿冯伯璋,故而只是与管事闲聊时多,以期打探出什么要紧罪证来,好以此为柄在毛维面前邀功。
何绍祖虽娶了毛维家奴,然而他不受毛维器重的事也是有目共睹,故而那管事也只当何绍祖是个见风使舵之流,对他并没多少防范,倘若何绍祖真要重贿冯相,他居中牵线,好处也不少,再加上何绍祖因为利用十一娘的名义被一商贾看中,竟合伙做起了生意,手头逐渐活络,没少请管事花天酒地,几回青楼妓院觥筹交错下来,半醉之间,有的话就从管事口中不留意泄露了。
比如冯伯璋因为私财累多,在外置有不少田产,稍微得用的家奴都安排去各地担任管事了,造成相府里仆役短缺,最近正准备采买。
这事当时何绍祖草草一听,根本没当一回事,哪知转头就遇毛维提起需要将耳目安插进入冯府。
可不是巧合?
何绍祖简直以为自己如有神助!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他转弯抹角打听出那负责采买奴役的管事寻常都与哪家牙行合作,毛维只需将耳目安插进那间牙行,收买也好要胁也罢,让牙侩荐入冯府岂不大功告成。
方法虽然简单,奈何因为于让暴露,毛维再不能利用这枚棋子,短时之内也不及再与冯府中人结交,因而才一筹莫展,想不到何绍祖这里恰巧就有这消息,还真是得来全不废功夫。
冯伯璋就算再怎么机警,也不可能对采买的每一个奴役都摸根察底,再说就算他细察,也察不出什么蹊跷。
当然新近入府的仆役没有可能近身侍候主人,多数都是做些洒扫修筑的劳力活,一边接受管事调教,要真得到器重,耗废时长不说,还得等着天时地利的机会,不过毛维深知太后安排的种种计划,此人甚至不需作为耳目,就是单纯地安插到冯府而已。
有何绍祖提供的信息,一切就变得十分简单。
只不过半月之后,此人就被顺顺利利地采买进了冯府。
关键之人已经到位,一切条件已经具备,沉寂四年的太后终于可以启动她几经变改完善的计划了。
又说这日,十一娘得了李十三郎亲书邀帖,请她赴文会。
对于大周贵族子弟、文人雅客,举办文会十分常见,偶尔也会有闺阁女子相跟着兄长赴请,可受主人特邀却不多见,然而李十三郎因为本就与薛陆离交好,连带着同贺湛、王宁致这些年也时常走动,与十一娘倒也算熟脸,再兼这回他偶然得了几幅好画,起了兴致,故而赁下柳仕宜所置一处别苑,邀请好友共赏,十一娘作为赏鉴书画的大家,受邀与宴就不显得多么突兀了。
李十三郎李随,两年前就举明经及第,如今却仍未释褐,但因出身京兆十望,显然不需等足七年,他取得功名之后,便有意与不少年岁接近但已授职的青俊走动,故而他今日相邀者非但有准备参加科举之文士,以及一榜及第的“同年”,也有已经授职入仕者。
比如眼下正在高谈阔论的较书郎林昔。
关于此人,十一娘早前才听陆离提起过,知道他为钦授弘文馆较书,耿于直言的性情与其父林霄上近似,林霄上当年颇得裴相看重,更得德宗器重,仕途顺遂,奈何早逝,唯有这么一个独子,不知是否因为林霄上的缘故,林昔明经及第后不过守职三年便得释褐,还是钦授较书郎,这一恩荣,足让天下士子钦羡。
而这时赏评画作已经告一段落,做为唯一闺秀,十一娘自觉地避让出首席,独坐一隅。
可依然还是在这四面漏空,唯有轻纱垂挡的水榭里,对于众郎君谈经论史自然能听得清楚明白,更不说此时话题移转到政令国事上,林昔那慨然之谈越发掷地有声。
“单纯搜括逃户,根本不能遏制百姓流亡,倘若农户得以安居乐业,有谁愿意寄佃豪富甚至卖身为奴?追究根由,还是地方官府授田早已不足,然民户所摊赋税却依然按足亩缴纳,民众不能承担重赋,便给予贵族豪强兼并耕地机会,甚至与官员狼狈为奸,强占民田!而每每搜括逃户强逼佃农归田,却不予足田亩,依然会有逃亡!想要根治,势必只能严察隐田,重罚兼并民亩之贪官地霸,按律百亩授田,丁户得以安居乐业,自然不会再有逃亡之心,君国财政之忧才能得以解除。”
听到这里,碧奴首先坐立不安了,十一娘眼见她忧心忡忡,压低声音笑着抚慰:“不用担心,虽然圣上下令搜括逃户,还没人敢察到显望头上,再者,就算敢察,你舅舅一家身份这时也非逃户。”
有那些豪阔明知逃户仍旧收容,不过是为剥削劳力,那些处于逃亡的佃农,当然不可能如同真正佃农一般缴纳收成,为养家糊口,所缴粟米翻番几倍,可即使如此,却也比赋税轻省,不至于忍饥挨饿。当然,几乎没有豪阔愿意为逃户伪造客籍,万一被察到,不过是由得官府将逃户解送原籍,他们只需承担罚金而已,甚至打点得当,逃户都不用解送,依然乐于被豪阔剥削压榨。
十一娘却是为碧奴舅家伪造了客籍,更没有兼并民田之行,因而不可能被察到头上。
“这位郎君所言不错!”碧奴因为十一娘的宽解才刚放下心来,便听这一句附和,她不由遁声望去,却见发言者跽座末席,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上那件白袍洗得竟已经泛灰了,又是面黄饥受的模样,显然家境不是那么优渥。
十一娘也品度着这位应当是寄籍京都准备赴考的士子,不是没落世族就是寒微子弟,果然便听他说道。
“在下从潭州赴京,一路之上不少见闻,自从朝廷下令搜括逃户,兼并隐田者不过贿以资财,即逃罚究,而那些被逼走投无路不得不逃亡之民,辛苦一年,才缴足佃租,便被搜括出来押解原籍,可官府又无田分配,干脆没为苦役,更有胆大贪宦,竟然借着朝廷搜括令与豪霸勾结,强占民田,将良民冤为逃户罚罪,岂非更令势态恶化?”
林昔听得义愤填膺:“真亏冯相国还在御前表功,称搜括令大见成效,坚持下去何愁赋税不足?也是,官员勾结权贵,只要舍财应付过去这桩,补齐旧岁所欠赋税,转头又能变本加厉,可谓舍小利而得大益,真正受苦者,只有平民百姓!”
这两人谈论得异常激烈,可大多数士子却都面色古怪,静默着不曾附和。
议论国政虽不要紧,然则只凭空口之说斥责相国贪昧欺民,这却大不合适了,就连贺湛与陆离明明知道冯伯璋一党的确犯下了这样的罪行,可无凭无据,这时当然也只有缄默不语。
李十三郎这个主人干脆终止了这个话题:“这赋税改革之事历来就有争论,我等白身未曾入仕者因也不熟地方政务,此时议来也是纸上谈兵,冯相国督办搜括一事,功过是非也自有圣人评断,可不该私下议论……眼下已近午正,咱们还是叫上酒菜,续以论文评赋,才是文会目的。”
便率先将自己诗作吟诵一首,由众人品评。
然而文会未散,却忽闻苑外吵嚷喧腾,众人皆觉诧异,交待下去一打听,得到的却是一桩悚人听闻的恶事!
——此处位于曲江池畔,只与芙蓉园隔水相望,然而就在这游苑外,天子脚下长安城中,甚至是别宫芙蓉园不远,居然有歹人行凶,光天化日下将人斩杀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