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岁,同安公主已经暂停课程,但韦缃与十一娘这两位公主侍读却仍然保留每十五日一轮值的惯例,因为太后身边秉笔不能空缺,只不过太后特允十一娘这回延长数日假期,她原可以在家中过完元庆假期,正月初七待百官归朝时才再次入宫,哪知这回放晴后的第二日,十一娘正与同样休沐的柳彦练习骑射,便听萧媪前来禀报:“宫里来了位女使,称道韦七娘不慎染了寒凉,太后这些日子又异常忙乱,故诏小娘子入宫协助一二。”
韦缃病了,太后这时诏自己入宫?
这说法似乎合情合理,换作常人一定不会起疑,但十一娘却比常人要多掌握那么一些情况,比如她笃定莒世南那套招魂术必然是在装神弄鬼,可眼看太后与天子都信之不疑却在功成名就之际突然抽身而退,那么这人必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别怀企图,目的并不难猜,十一娘几乎肯定莒世南是受人指使想对天子不利;又比如当莒世南请辞之后,天子果然因为噩梦连连心怀郁卒而再度酗酒,刚有起色的身体眼看每况愈下!
太后虽然口口声声称赞十一娘这秉笔用来顺手,十一娘当然明白自己并非到了无人替代的重要地步,若非宫里发生了紧急事故,太后何至于出尔反尔硬是在阖家团圆的新岁佳节即将来临之际特意诏她入宫?
可就算发生了变故,又有什么事情是非自己不可?
一时之间十一娘也想不明白背后缘由,然而天生敏锐的直觉却让她无比警醒,无论太后诏她入宫是出于什么紧急原因,她都不能毫无准备懵着脑袋真就这么赴诏。
“有请阿媪知会女使稍候片刻,待我换身衣裳便与她入宫。”十一娘先用这话支开了萧媪,立时对柳彦交待:“禁内必然是出了变故,若我所料不差,应是天子病情加重了!只不知太后为何定要诏我入宫,三郎,说不定接下来就会有惊涛骇浪,我今日每句话你都必须牢记心上,并且一定要依言而行!”
柳彦见十一娘郑重其事,自也不敢马虎,重重点了点头,甚至还微微弯曲着脊背显示他在认真倾听。
“首先,这事先不需告知太夫人与诸位亲长,因我怕你解释不清我是因何察知宫中必有变故,说不好反而露出破绽,导致事态越加复杂,再说他们暂时也帮不上大忙,唯有见机行事,知道太多说不定会被太后看出蹊跷,一不小心就会牵连家族。”
“其次,稍候你立即前往薛府,倘若打听得陆哥也不曾返家,立时赶往上清观,待十四郎下值后告诉他,宫中有变,内情不明,汝南王府棋子可动,他听后自然明白应当如何行事。”
飞速说完以上两件,十一娘尤其着重让柳彦重复一遍转告贺湛的话后,自己却略经迟疑,才说最后一桩:“两日后如无意外,你会回宫当值,要是……要是奉太后诏突被调动行平逆或者类似要令,三郎,这就需要你见机行事,我会想尽办法递信予你,可万一我无法与你联络或者事变时无法在场提示……你一定要记住,若能接近太后并保证一击得中,便将她掳掠在手,但倘若你不能保证一击得中,无论事态如何紧急,也无论是接到什么不利于咱们之旨令,都必须依令而行,万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或者违背心愿便轻举妄动……三郎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不是关乎你个人生死,是整个家族,甚至于连薛、王二族包括莹阳真人与贺十四郎所有人之安危祸福!”
说完这些,十一娘重重握了握柳彦的手,并无其余赘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雪后日照,虽比昨天似乎更加有力一些,然而却并不能带来多少暖意,甚至于因为积雪渐溶,那潮湿随风入襟,更添一股说不出的森寒侵骨,十一娘能感觉到自己的步伐踩在湿泞里微微有些颤抖发软,可她却深深吸气挺直了脊梁,有些艰险不能回避,必须无畏无惧地面对,她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在这时去下一盘只赢不输的棋局,可是却必须全力以赴争取胜利,至少要避免满盘皆输无路可退。
也许这时还不是与韦海池决一胜负的最佳时机,但事态说不定已然到了你死我活的紧张地步。
如果有一丝翻盘希望,她也必须果断尝试。
但要是那一丝机会都没有……那也必须保留实力从长计议。
这是一盘她并无周全准备更无完胜把握的险棋!
这一回入宫,从崇仁坊到含象殿的一个时辰,似乎尤其漫长又特别短暂,漫长在于人在车中时,只觉如坐针毡心浮气躁,短暂却在于从兴安门到银台门这一段路程,十一娘甚至没来得及彻底平复心情,以致于当她抬眸看见含象殿那飞檐上的瑞兽时,竟然清晰地感觉到小腿尚在抽搐。
必须冷静,万万不能让太后察觉你有任何预感与惴惴不安,只有这样,当贺湛在宫外暗下行动后,韦海池才不至于怀疑到你与他是幕后推手,只有这样,即便没有一击得中的机会,至少能够自保!
这么默默提警着,十一娘步伐总算沉稳如常,除了因为距离不短的步行造成面颊微红与气息稍喘,看上去与寻常觐见并无不同,又除了当在议政室外瞧见“因感风寒”理当卧床养病的韦缃居然在外候立时,不可避免的表现出惊愕与疑惑——这样的神色,被窦辅安一丝不漏捕捉眼底,却并不给同样惊愕不解的韦缃与十一娘交谈的机会,上前略躬着身笑道:“柳小娘子来了,太后可等得有几分心急,速速入见罢。”
太后所在的含象殿,除了一个阿禄是被江迂几乎历尽千辛万苦才安插入内,可谓密不透风,韦缃身处其中,不该知道的事情那是一丝半点都没有察觉,也就直到此刻,眼看十一娘被诏入见反而她自己却被排除在外时,心里微微有些酸妒,竟仍是出于争强好胜的心态,全然没往其余不同寻常方面联想。
也不怪她迟钝,实在是昨日太后率队禁严紫宸殿时,动用的不过是已被窦辅安彻底收服的一队宫卫,而紫宸殿禁严解除之后,便连那队宫卫都被太后下令禁闭,目的便是让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至于含象殿,历来规矩就比别处更严,宫人内侍等闲也不敢与外人稍多接触,除非是得太后授意与默许,否则便连韦缃也不例外。
同安公主那边已经不需韦缃陪侍,太后这两日干脆便将韦缃拘束在含象殿中,韦缃也只以为是临近元旦大朝杂事繁多,并未起疑,也自然全然不知昨日起紫宸殿已然两度禁严。
又说十一娘,入内不及礼见,便被太后唤至身侧,太后未语,两眼已然含泪。
于是十一娘便得知了天子危重的头等秘闻。
“伊伊,眼下情势十分紧急,太医令在我多番逼令下,总算说了实话,圣上他……圣上他只怕……还未知能否渡过励新七年新岁元旦!”
事情竟然突然恶化至此?!十一娘虽然在入宫前就已经隐隐预料到,可这时听太后亲口说来仍然觉得心头震惊,虽说贺衍这些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自从旧岁交权后咳血昏厥,竟让医官集体束手无策,然而毕竟未至而立,前段时间又有所好转,即便因为最近又再郁怀酗酒,必然会导致病情恶化,可忽然间就到病入膏肓大渐弥留,这实在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十一娘虽感震惊,甚至有些茫然,却丝毫不怀悲痛,正为如何劝慰太后烦难,好在太后也不需要她的安慰,摆了摆手:“因事态紧急,闲话勿须赘述,伊伊……我实不明白圣上究竟在想什么,身体已成这般模样,储位却还虚悬未定,也不诏见朝臣商议,不也诏我这阿母,反而将紫宸殿禁严……好在是,总算没有再与贵妃继续闹别扭,诏了她入殿服侍……伊伊听好,你到底是贵妃嫡亲侄女,若往紫宸殿,当不至于受到拦阻,圣上病危,眼下紫宸殿中是何情形我却一无所知,这让我如何安心?故,也只好请托你……一是代我这母亲侍疾,也是一片心意,再者……倘若有奸邪之辈欲在这当头图谋不轨,伊伊,你小小年纪,我虽不该委你这般艰巨重任,但如今我也是慌了手脚毫无办法,只好强人所难,千万要留意紫宸殿动态,有哪些人心怀叵测,你千万替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若有可能,想办法递出消息来更好。”
十一娘恍然大悟,原来太后是要让她做为内应刺探“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