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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衍一直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压着一大块铅铁,憋堵着碾磨着,鲜腥的味道直冲鼻腔,这样的折磨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里他却忽然觉得身体轻松了下来,像是一股温和的浮流轻密围绕,体内的时而燥热时而阴冷终于被驱散,四周的黯沉逐渐浅淡下去,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是置身于春暖花开时节,梨园花开胜雪,而在这片玉树琼葩里,是谁的身影如此熟悉,是谁在莞尔浅笑回眸凝睇?

    他只觉心跳轻快,莫名的惊喜忽然就湿了眼角。

    终于还是再见了,我那样想念那样爱慕的人。

    这一刻贺衍十分清楚,他应当是到了生死分界,然而他只觉这黄泉路口没有半点阴森可怖,反而是身后的人世,早已没有她的人世让他深恶痛绝。

    渥丹,是你来接我了,你终于来接我了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追随与接近,然而却没有办法移动半步,只眼睁睁地看着她飘然远去,那衣袂飞扬,一下子就隐没在雪白深处。

    焦灼急切顿时布满身心,可无论怎么挣扎,终究无法突破这一步之障,始终走不进她的世界。

    “渥丹、渥丹!”

    惊叫坐起,贺衍总算摆脱了无形的桎梏,然而同时,眼前却消散了晶莹如雪的虚像,清晰了灯烛昏黄的现实。

    又是整整两日的昏睡却并没让贺衍视觉浑浊,他甚至再也没有感觉到病痛折磨,呼息总算轻快顺畅了,仿佛沉痾忽而痊愈。

    但这难得的轻松却并不让他愉悦,他蹙眉看向榻边跽坐的女孩,眉目间尚带稚气却故作沉稳的姿态,从来都不那么让他喜欢,贵族女儿大多都是如此刻意,不似他的渥丹,才是与生俱来的沉着大方,可笑意莞尔时,又是那样妩丽鲜活。

    “怎么是你?”天子沉声问询。

    十一娘平静地看向贺衍恢复清明的眼眸,仿佛是没有病痛缠身的人,于是她知道,这个男人只怕是真的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讽刺的是阴差阳错的命运,注定由她送这一程。

    是我,贺衍,当然是我,你以为眼下还有谁能守在你的病榻一侧?

    却说道:“十一奉太后令,留此侍疾,圣上既然清醒,可需传医官诊治?抑或是想进些饮食?”

    “朕不需要。”贺衍烦躁地挥一挥手,打量四周,再一次确定内殿寝帐里,唯有这女孩一人守候。

    十一娘盈盈一拜:“如此,十一这便遣人知会太后圣上已然清醒。”

    她根本没打算得到贺衍的许可,自作主张发号施令,让守在帐外的阿禄立即通知太后。

    “贵妃与晋王呢?”贺衍被这目无尊卑的女孩气得不轻,可他也明白眼下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更加沉肃了语气问道。

    见贺衍已经掀被起身,垂足坐于榻畔,十一娘到底还是取下一件大氅,她并不愿意亲手替这男人着衣,故而有意放缓动作,任由负气的天子一把夺过氅衣自个儿披好。

    “大王与阿姑被太后下令,分别暂禁于寝宫。”十一娘直言不讳,垂着眼眸,不去看贺衍震怒又惊疑的神色。

    “太后为何有此令下?”

    听得这句问话,十一娘心下冷笑连连,这当然是圣上你一手造成,若非你下令禁严紫宸殿,只允晋王与贵妃近身,太后何至于这般气急败坏明目张胆逼宫扣人,要不是关键时刻应对得宜,只怕贵妃与晋王这时早被扣上谋逆大罪冤死剑下了!

    “圣上晕厥不醒,太后数回被拒,故疑心有人趁危谋逆,虽圣上醒来下令解除禁严,然太后依然有所疑虑,而眼下禁宫内外风声鹤唳,太后未全大局,只能暂时将两位羁禁。”十一娘情知自己的时间不多,必须赶在太后来此前让天子明白晋王这时处于生死攸关,故懒得与贺衍多废唇舌:“好在晋王谨遵圣上嘱令,牢记孝敬二字,不敢违逆太后,纵然是被羁禁亦无任何反抗,想来太后应当不至于疑心晋王为矫诏谋逆。”

    矫诏谋逆四字恍若当头棒喝,重重击在贺衍头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愣怔好一歇,才冷笑道:“朕对晋王之嘱令可远不仅孝敬太后,柳十一娘,你分明在旁听闻,缘何不对太后申明?晋王为朕属意储君,又怎会矫诏谋逆图谋不轨?”

    “十一惶恐,并不曾听闻圣上有此嘱令,便连晋王殿下也不曾闻此御令,若十一与晋王假传御令抗拒太后,那么便真是大逆之徒而罪该万死。”

    “好,好个不曾听闻!”贺衍连连冷笑,刹时间又觉气血翻涌,一手摁在胸口连连喘息,这么沉默了一刻,终于明白过来晋王的生死如今已不由他能够庇护了,一时间只觉心痛莫名又追悔不及。

    不该心存饶幸呀,以为母亲能看在是自己临终遗言的情面上心软妥协,早知如此,就该听从薛绚之的谏言……就算会担这不孝之罪泉下难安,总也好过亲手断送烨弟的将来,甚至性命。

    可事到如今,也是悔之晚矣。

    终于还是,没有办法将这江山权柄交给唯一的手足,他维护了自己的母亲,却将手足兄弟置于九死一生之境。

    对不住,烨弟,是长兄对不住你。悔愧难安终于让贺衍彻底清醒,突然明白过来眼前的女孩仿佛不是敌人,至少对晋王无害。

    贺衍闭目,用手撑住额头:“朕这一睡,又过了几日?”

    十一娘眼见贺衍平静下来,料得他已然通透应当怎么做才能保全贺烨,轻轻松了口气,语气也随之柔和下来,甚至带着几分伤感:“圣上昏睡整整两日,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

    “这么说来,明晚就是除夕了……”贺衍凄凄一笑,看向榻畔高高的灯柱,眼中光彩似乎缓缓消黯,终是叹息沉长:“十一娘,转告晋王,是朕对不住他,他若能渡过此劫,千万好生保重,若有机会,离开长安罢,远远离开太后,抑或能活得更加轻松一些,不要如朕一般,深陷于权势纷争,任人把控操纵。”

    他这可悲的一生,走到终结也无法自主,只能怪怨是自己过于懦弱,他无法违逆母亲的操控,因为他一直相信如若不是母亲殚精竭虑,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国之君坐上这把至高无上的龙椅,甚至于早早便被害杀命丧黄泉,根本没那幸运迎娶渥丹为妻,享受到那虽然短暂如星殒却刻骨难忘的美满。

    他没有勇气对亲生母亲刀戈相向,他永远不可能在母亲与渥丹、晋王之间果断抉择,所以他只能悔愧满怀,到死也无法瞑目。

    如若时光从来,一切回到当初,许他唯一的抉择,只能是对渥丹放手,纵使一生孤独,也不会将她牵涉进这些险恶里,抑或这时临死,得知她尚安好,也许便能含笑瞑目。

    下一个轮回,渥丹,你我是否还会相识?我愿如此,但大约那非你所愿罢,那么就算让我远远观望,只要再见你一面,这就是我如此卑微的心愿。

    漫漫十年,我们是真的分离太长了,渥丹,你是不是已经走得太过遥远,我再也无法追赶?

    求你,求你不要如此绝决,哪怕是恨我骂我,也不要避而不见,好不好?

    陷入沉思的贺衍没有听到太后正在逼近的步伐,没有注意有个女孩抬眸看来的最后一眼,然后毫无留念地转身,背影隐没在薄纱垂帐之外。

    永别,贺衍,这回是真的诀别了,九泉之下,你且看我如何力挽狂澜,将你所犯过错一一扭转,把这个毒妇……

    十一娘看向难掩焦急的太后,又垂眸礼见。

    “候在殿外,非我传诏不许任何人入内。”太后嘱令。

    “诺。”十一娘轻声回应。

    步伐往外,十一娘唇角冷漠。

    且看我怎么让这毒妇身败名裂、死不瞑目,贺衍,我决不会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