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案前青年郎君礼辞时如释重负,矮榻上长须老者微颔首心怀安慰。
已经是暮色四合时分,书房内灯烛燃燃,柳仁回味了一番小儿子青流刚才劝说那席话,虽然有些多此一举,不过说明这个一贯追崇文士风流的儿子总算开始留心政仕,也许将来也能为家族兴盛尽一分力,替自己分担部分肩头重任,这的确是一件好事。
太原柳眼下这位族长,有四个儿子,两嫡两庶,嫡长子柳青厥以及两位庶子文才虽然说不上出类拔萃,却皆踏实沉稳,相继入仕,尽管也说不上前程远大,到底还是在稳步提升中,若无意外,长子四十岁上下,大约就能担任一州佐官,两个庶子一、两任县令也并无问题,即便难以位及人臣,却也足以获得一定名望人脉了。
唯一这个小儿子,要论文采,倒比三个兄长都要好些,可却从来不求仕进,少年时打着游学的幌子,与一帮士子游山玩水,还结交了江湖豪侠,回到晋阳后,便立志要著书立说,视经济仕途为蝇营狗苟,一派目中无人。
但在柳仁看来,青流那点见识与墨水,莫说著书立说,就算在太平盛世,怕是也甚难取中进士,他虽不喜青流狂傲自大,然而却也不想约管过度,小儿子嘛,只要不为非作歹,做个富贵闲人未尝不可。
要说柳仁,其实也并非心怀远大者,他一贯知道自己才干平平,对仕途并没有抱多大寄望,然而没想到,他的仕途却一帆风顺,当年未及五十,竟然高居太原尹一职,只是后来眼见裴郑二族败灭,心生恐畏,再见官场越发腐坏,他也不愿行为那些压榨攀勾之事,正当荣华时,便称病致仕,一门心思都用于引领家族稳步发展,但求他这一任族长时,太原柳一族得保安定。
也不能说柳仁畏缩不前,只因他看穿大周繁盛渐褪,感觉到了乱世将至的危险。
对于长子青厥,柳仁也从无望子成龙之心,他甚至根本不能断定十年之后世道将会如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还不知江山有没改姓,长子论才干,只怕还不如他,是以在官场上磨练磨练在所难免,柳仁压根便没寄望青厥将来官拜中枢。
他只希望赫赫太原柳,不要在他们父子二人手中破败,将来便是九泉之下面见先祖,也不会无颜相对了。
实际上大族族长,也并非皆是高官重臣,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往往用心于仕途,便会疏忽了族务,这也是不少名臣将相,大多子嗣平凡,因为他们根本抽不出时间教育后人。
之于族长而言,若无大才槃槃,其实不乏求稳者,入仕只为奠定声望人脉,磨练见识气度,更重要的是主持好族中事务,让宗祠祭祀不断,培养族中子弟为栋梁之才,不使家族后继无人沦于没落。
柳仁显然便是这么一位族长,并且以他看来,青厥大约也只能求稳,反而侄子青城,相对更有条件往中枢重臣之途拼搏拼搏,如若十年之后江山没有大乱,仍为治世,朝中有青城一席之位,太原柳便不会没落。
可眼下潘辽联军重兵逼关,晋朔危如累卵,朝廷又要在这关头推行新政,依靠的还是薛绚之这么一个方至而立的年青官员,以及一无是处的晋王殿下,毛维又显然并不支持,太原府的局势可谓紧张万分,太原柳将何去何从,柳仁实在也有些举棋不定。
所以他虽然对小儿子的进步老怀安慰,这时却依然没有办法静下心来练一练书法,干脆便离了书房,一路往后院走去。
天色才刚黑尽,甄夫人这时当然没有歇息,才刚与两个儿媳以及孙子孙女共叙一番天伦,因着明日晋王夫妇便要来访,甄夫人没有多留儿媳,让她们自去安排明日琐务。
四个儿子都已成亲,却有三人在外为官,甄夫人这个婆母并不是苛刻人,没有强留两个庶媳在家尽孝,由得她们随夫君赴任,至于长媳江氏,原也是因着要熟谙内务,才被甄夫人留在身边。
此刻甄夫人正与心腹仆妪有句没句闲聊,听闻柳仁过来了,倒颇觉诧异。
两人老夫老妻,早过了如胶似漆时候,甄夫人这些年又是七灾八病不断,自是没有办法服侍柳仁,故而柳仁一般都是住在前院书房,极少涉足后宅。
“莫忙着张罗,我吃好喝好才过来,什么都不需要,是想与夫人安安静静说会子话。”柳仁一进来,便先制止了仆婢们斟茶递水的殷勤,一句话更是将闲杂人等尽数打发,只由得老妻替他宽了外裳,夫妻两便坐下来说话。
“十郎起先来见我,一番劝言,倒是让我格外惊诧,这孩子,到底是长大了,忽然关心起政局时势来,如此也好,将来也能助益大郎。”
“这可难得,青流一贯敬畏夫主,竟主动求见,并还有劝言?”甄夫人佯作诧异。
因为青流狂傲自大,柳仁平时见他可没有多少好颜色,青流也一贯不爱往柳仁跟前凑,免得自讨没趣,这回居然如此主动,甄夫人其实已经料断必然又是陈氏在后唆使。
果然便听柳仁说了那番维持中立的劝言。
甄夫人尚且心平气和:“知子莫若母,这话可不像是青流口吻,应为三娣妇过于担忧,这才提醒青流,让他劝阻夫主与晋王府保持距离。”
“三娣妇可一贯不会干涉外务,夫人是多心了罢?”柳仁微微蹙眉。
“上回妾身往晋王府归来,三娣妇便急急忙忙赶来劝诫,若不是因为这事,妾身哪里会无端猜疑。”甄夫人可不像陈氏,谨守不谈政务的教条,她也是望族出身,闺阁时也学过一段经史策论,从前没有干预外务,一来是因为身体原因,二来也是因为柳仁沉稳踏实,并不用她多嘴提醒,但基本见识还是有的,更加不屑学陈氏安于后宅那套虚伪贤德。
故而直接说道:“三娣妇娘家兄长企图京职本就不是隐秘,再兼陈家那几个子弟,最近可与毛府尹过从甚密,陈家已经旗帜鲜明,毛府尹既然已经相继游说甄、孟两家,又怎会放过咱们?”
柳仁眉心更加紧蹙,他固然没有决定支持新政,但更加不愿太原柳打上毛维党的印鉴,推行新政到底是太后主张,毛维虽也算是太后亲信,谁知道会不会因为这事获罪一败涂地?
甄夫人倒也没有再针对陈氏:“虽说推行新政,必然会损伤世族利益,可相比身外之财,到底是根基与仕望更加重要,只是新政是否能顺利推行,细则如何眼下均未可知,咱们倒也不必急于一时,维持中立确也妥当,殿下与王妃明日来访,名义上是拜望亲长,大约也不会提及政务。”
柳仁颔首,太原柳不比得晋阳陈,必须攀附显贵才能得势,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选定阵营殊为不智,既然具有观望的条件,暧昧一些理所当然:“我今日来,也是为了提醒夫人,王妃声称是来探病,便不需过于张扬,只由自家女眷款待即可。”
晋王身份高贵,柳仁不能过于怠慢,然而王妃毕竟是柳氏女儿,又是打着探病的幌子,甄夫人及两个儿媳招待好也就是了,没有必要再请各房主妇陪宴。
“王妃早让十郎媳妇转告,不用张扬麻烦。”甄夫人不动声色便称赞了一番十一娘的知情识趣、目的单纯,转而又道:“不过因着十九娣妇先前拜托,欲为十三娘在京中寻一门亲事,王妃也答应下来,妾身明日只请了十九娣妇母女两,毕竟王妃也得了解十三娘性情,才方便书告京中亲长。”
十九房现下只有寡母孤女,当然不可能关系到政务仕程,柳仁便不在意,只是问道:“十九家过继那事究竟如何了?我怎么听说,十八弟还有异议?”
甄夫人坚决装糊涂:“十八弟有异议?妾身倒没听说,他若是有异议,为何没有寻来理论?”
“这件事拖了也有一段时间,早些落定,十三娘议亲才更加顺利,你这段时间既然有那精神,不妨多多上心。”
甄夫人笑着应诺:无论陈氏怎么折腾,只要夫主不反对自己过问族务,这件事必然不会让陈氏如愿!
待明日,可有好戏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