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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越发生分 有心无力

    自从昨日玉娆先后找了我与钰莹同去,如今我也明白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然也是一个妃位,靠着皇后自然以为抱住了一颗大树,索性将我踢到了一旁,我也不介怀,这后宫里的人心向来都是如此。

    当晚莫千尘歇在德妃的翊坤宫中,然而德妃复位之后,莫千尘虽然赏赐如前,但是说到怜爱,归根结底是不如从前了。

    我并不真心在意莫千尘此刻对德妃有多好或是多么宠幸。

    德妃与她身后的人早已成了莫千尘心底一根恨不能早早除之而后的利刺。表面上再如何风光,到底也是将要穷途末路的人了。

    因此,我对德妃格外能容忍,无论她在人前如何与我冷眼相对,我只是恪守着应有的礼节,暗暗把那尖锐的恨意无声无息地隐忍下去。

    恨得久了,反而能忍。

    清早起来穿上衣裳正要梳妆,转头却见莫千尘笑吟吟站在身后只瞧着我,不由嗔道,“陛下总喜欢这样悄没声息的进来,存心吓人一跳。”

    他道,“你一早起来人还迷糊着,听不得大声响,听了心里便要烦躁,朕还不晓得?”

    我听他这样体贴我的小习惯,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感动情意,道,“陛下怎么一早就过来了,臣妾还没梳洗妥当呢,乱糟糟的不宜面君。”

    他笑,“你便梳妆吧,朕在一边看着就是。”说着往榻上一歪,含笑瞧着我。

    我一笑回头,也不理他,自取了香粉、胭脂和螺黛,细细描摹,因在平素并无事宜,不过是淡扫娥眉,略施脂粉而已。

    莫千尘笑道,“朕见旁的女子修面施妆,总是妆前一张脸,妆后一张脸,判若两人。”

    我忍俊不禁,失笑道,“那不是很好,皇上拥一人而如得两人,双面佳人,可见陛下艳福之深啊。”

    他一手支着下颌,认真瞧着我笑言道,“你呢,倒是‘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我娓娓道,“这话是说虢国夫人的美貌,臣妾可担当不起。”我掩口一笑,“臣妾不过是担待个‘懒’字罢了,腻烦天天在梳妆台上耗费辰光。”

    我拢起头,只挽一个简单的发髻,择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白玉一笔寿字簪别在髻上。

    玉本显温润气度,白色高贵又不张扬,是适宜平日所用。这样简淡的装束,并非是为了逢迎莫千尘,只是想着要去钰莹处,她穿得那样素净,我若娇艳了,她嘴上不说什么,却必定是要刺心的。

    他却只把目光牵在我身上,似乎有些出神,口中道,“莘月。”

    我低低“嗯”一声,使个眼色让殿中侍奉的宫女退下,转问,“什么?”

    他也不说话,只起身执了妆台上的眉笔,长身立在我身前,我晓得他的用意,轻声笑道,“是啦,二爷喜欢的便是远山黛。”

    他含了四分认真,三分笑意,两分真切,一分恍惚,只牢牢迫视着我的眼眸,举了笔一点一点画得娴熟。

    我心中暖暖一荡,如斯情致,当日在太平行宫亦如是。他的神情,并未因时光易去而改变分毫。他眸中情深盎然,语气宠溺而挚意,道,“你的妆容还是一如从前。”

    我点头,婉声道:“二爷可还记得吗?”

    他眼神一动,默默片刻,取毛笔自珐琅小盒中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梨花盛开的形状,他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道,“自然不能忘。”

    内心的波折复被惊动,这么多的事一路经历颠沛而来,我的情怀已非从前。

    可是他画眉时那几分流露的真心,竟使我惶然而欲落泪。他待我,再凉薄,也是有一分真心情意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后步步算计着他,回转身来,终究心里还是有牵挂和不舍的。

    我与他,再不堪、再隔阂。回间,往事如烟,到底还是有让彼此都割舍不下的东西吧。

    我鼻中微酸,眼中便有些胀胀的,伸手不自觉延上他的腰,心中五味陈杂,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他怜惜低叹,“傻丫头。”

    或许,我的确是傻的。他身边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

    他的怀抱依稀还是温暖的。我们穿得都轻薄,隔着衣衫的体温,便是感受得真切而踏实。

    庭院中花开无数,含红吐翠,当真是春深如海。良久,他放开了我,轻手拭去我面颊上犹自未干透的泪迹,道,“好端端的怎么反而伤心了。”

    我“噗嗤”一笑,抹了抹眼睛,俏皮道,“好些日没下雨了。怕二爷忘了‘梨花带雨’是什么样,特地给二爷看看。”

    他仔细端详我,道,“当真是如梨花,太简约清素了。”

    我对着铜镜中一瞧,便取了桃花胭脂再扫上一层,红晕似晓霞将散。

    再在髻后挽上一把鎏金嵌南珠梳,珠光如流水。他却反手折了一朵晶莹红润的并蒂海棠别在髻边,澹澹而笑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我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宛转接口吟诵下去,“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他满面皆是笑容,愈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莘月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

    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闹与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

    何况,彼此年少的好时光,我空负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我心下微微黯然,我与他,又怎是双生并蒂的?后宫的女皆如花。

    终究,还是不能、亦不敢相信。只是在镜中窥见他兴致勃勃的神色,却也不忍拂逆,只微微含了笑不作一词。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他的情浓于眉山目水处相映,当真是动了心意。

    他在我耳边道,“许久不闻莘月你的琴声了。”

    我婉然一笑,道,“便以此作一曲歌罢。”

    这一日的下午,莫千尘一离开,我便匆匆去往钰莹的住处。

    此时午日正中,风和日丽,疏影斜斜。屋子中静无一人,唯见春桃一人卧在堂外的庭院的横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脸上打着盹儿。我见她睡得香,也不忍吵醒他,径自穿花分柳走了进去。

    一时走到窗下,隐隐闻得有人语,依稀是个男人的声音,倒也不好擅自进去。又怕春桃醒了乍然见了我要叫唤,于是便择了棵浓密的树暂避。

    我站在纱窗外,隐隐听得屋内的男人道,“小主多痰是因为有些体气燥热……”

    幽幽一声叹息,钰莹的声音里竟有些幽怨,“梨同分离。已经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了,你还要我吃梨?谁要梨呢?宁可这样让它体气燥热好了。”

    风寂静,花飞也是无声。里头默默许久,他又道,“这话就像是在赌气了。那微臣给小主写个方,小主按药服用也好。”

    良久,仿佛是钰莹一声幽息的长叹,恍惚得像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

    庭院中寂寂无人,我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杨柳后,不觉痴痴站住。

    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

    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花朵落地,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

    这个寻常的午后,我忽然被这样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对话打动,不知为何,心里这样痴痴惘惘,再迈不动一步。

    片刻,里头有人站起桌椅响动之声,我忙悄声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葱茏之后。只见钰莹亲自送了那太医出来,春桃也跟在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样,只是强打着精神。

    钰莹站在垂花门前,微微笑道,“秦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秦太医用力作了一揖,唯唯道,“有劳小主举动玉步了。只是皇后娘娘的药还在煨着,怕小内监们不仔细看着,过了时辰就失了药性。”

    钰莹眼色微微一滞,复又笑道,“皇后娘娘抚育皇子辛劳,她的药的确是要上心的。”

    秦太医停了停又道,“是莘嫔小主的方子,用来调理身子的……”

    钰莹的话里有些凉意,道,“是,她如今得宠,别人巴结她,怎么连秦太医你也如此,钰莹当真是多想了。”

    秦太医咋然变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钰莹自己也晓得失言了,见他变色,颇有些悔意。

    于是缓和了神情,温言道,“我近来脾气不好,冲撞大人了。只是我不过也是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应当明白吧。”

    秦太医正色道,“延医制药本是微臣的本分,就像微臣也潜心为小主取药请脉一般。”

    他这话说得恳切,果然钰莹再无二话,只道。“但愿秦大夫待我和莘嫔姐姐一视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好。”

    秦太医躬身道,“莘嫔娘娘与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尽心照拂玉体的人,微臣会不惜一切为娘娘和小主尽心。除此之外,微臣心中,别无他念。”

    钰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楞了一楞,冷然道,“春桃去送一送,太医慢走。”

    他离开,钰莹却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风地里,一语不。

    我见她如此,心中猛然一惊,莫不是……然而转念一想,钰莹一心只为扳倒德妃,而她又是清楚自己要什么能得到什么的人,怎会糊涂至此?

    如此一想,心里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树后绕转出来,只作刚来一般,道,“妹妹怎么站在风口上?等下扑了风就不好了。”

    她闻言举眸,见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姐姐今日怎么来了了?不陪着陛下么。”

    我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上前挽住她衣袖道,“妹妹先别恼,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请妹妹听我一言。”

    她拾步上阶,缓缓道,“我有些累,要进去睡了,你请回吧。”

    我益着急,握住她手道,“妹妹纵然生气,也请听我说几句吧。难道妹妹都不顾惜昔日的情分了么?”

    钰莹叹一口气,望着我道,“你进来吧。”

    院中横榻上搁着春桃方用的扇。她与我并坐着,两人皆是默默。我想着缓和气氛,道,“妹妹宫中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侍候着?”

    钰莹转看着别处,道,“今日是宫中放夏衣的日,我便让他们一齐去内务府领了。”

    她笑一笑,“比不得姐姐处家大业大,人人都上赶着去。连内务府主事的公公都亲自上门去送奴才们的衣裳。”

    我道,“我晓得妹妹不是在意陛下的宠幸。那么妹妹这样说我,是为了德妃复位一事么?”

    我道,“我也不得已,谁愿意捧着杀了自己孩的仇敌上位,也请妹妹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已,我怎会如此。”

    钰莹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中攒起清亮的光束,看着我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思索沉吟,瞻前顾后,到底也不敢全说了出来,只说,“如今她虽然有着周立这个哥哥,可是今日的周立不知犯下了多少罪,这躲不过的,到时候周立一倒,她德妃又哪里有活路?”

    钰莹眼角颇有不忍之态,欲伸手握住我手抚慰,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伸手来。

    她眼神有些许的游离,轻轻道,“姐姐。如今你什么都有了……”她的声音愈轻微,仿若风声呜呜,“可是我,却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这样说,顷刻间,我与她,皆是无言了。

    身前的老梨树开了满满香花,不负时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树的冰雪皎玉。

    而钰莹,她是那样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丝、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