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天时间过去,进入九月中旬,愈发凉爽起来。云集在咸阳的士子,暂时仍然住在搭建的帐篷中。毕竟科举还没有放榜,士人无法离开,所以军队搭建的营地暂时不会撤掉。
只是时间一天天的下来,许多营地中的寒门士人,都是焦躁了起来。
因为,都在等消息。
对大多数的寒门士子来说,科举是翻身的唯一机会。一旦考上,那就是鱼跃龙门。恰是如此,无数士子一开始,还能勉强稳住。可是越往后,心中就越是无比急切。
偏偏这样的事,他们也不敢催,实际上也催不了,只能在营地中等着。相比于其他人的烦躁不安,陆广住在营地中,镇定自若,没有半点的慌乱。
陆广的心态很好。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一切等最终的结果就是。更何况,陆广不是寒门,是晋国陆家的大族子弟。即便家族比不得顾家、谢家等大家族,即便家族在晋国中枢的权势弱一些,可陆家在庐江郡,也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庐江郡的官员安排,都是陆家的嫡系掌控。只是陆广自幼读书,年少身负才名。他所追求的,不是简单的吃饱穿暖,也不是普通的功名利禄。
一般的功名利禄,只要他愿意,陆家早就能安排,不需要他千里迢迢来秦国。
昔年陆广十多岁时,就主动去地方上做事,在庐江偏僻小县担任县令主持局面。要知道晋国的大族名士,尤其年轻一辈的人,十多岁时很多人,都在清谈刷资历、刷名望、混圈子。
这是为了未来能更好升迁。
陆广不,他不喜欢这样的谈天说地,觉得没有意义。所以,陆广没有进入这样的清谈圈子。
陆广在地方上主政,积累了很多经验,也知道了地方上的运作方式。
陆广是想实现心中的抱负,所以,他想跳出晋国的怪异圈子。
陆广呆在营帐中,慢慢的看书。
他心思很平静。
“快走,快走,听说今天下午要放榜。申时放榜,距离放榜还有三刻钟左右,抓紧一点,快走。”
营帐外,传来呐喊声。
随着声音的传出,营地内似乎从沉寂,突然一下就活了过来,无数压抑中的士人,高呼呐喊,狂奔起来。
所有士人,都激动无比。
陆广听到许多人的高呼,也听到许多士人自言自语的声音,略微皱眉。平静的营地,忽然间开始沸腾了起来,整个营地嘈杂无比,再也无法安静的做事看书。
陆广站起身,拍了拍衣袍,收起书本走出营帐。
他虽说并不迫切,却也跟着去了,他还是想看一看最终的结果。
陆广跟着人走,因为他不急不慢的走,周围的人却发足狂奔,从四面八方朝西城的城门口跑去。以至于士人居住的营地中,成了狼奔冢突的模样,混乱无比。
陆广能理解这些士人的心情。
这些日子,他呆在营地中读书,也借此见识了更多的人生百态。有的人,家境极为贫寒,家中人虽说能吃饱,但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有半点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想靠这一次科举改变命运。
有的人,读书几十年,却是没有出仕的机会;有的人,虽说出身大族,却并非是嫡出,家族没有足够的资源支持,只能在家族中做事……
无数人,心有不甘。
无数人,都想借助这一次的科举,改变自身的命运。
所以全都是心下激动。
这是人之常情的。
陆广走得慢,便掉队了,等他抵达西城外时,整个西城外的区域都是攒动的人头。一眼望去,只能看到那远处的巍峨城墙,而且周围声音嘈杂,议论不断。
声音嗡嗡不停,远比喧嚣的市集,都是更加嘈杂。
陆广看在眼中,心下惊骇。
全都来了啊。
怕是三万多人都来了,甚至还有许多围观的百姓,恐怕也都是来凑热闹。
这样的一个规模下,恐怕不亚于四万人。陆广心情一贯很平静,甚至他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可是看着眼前如此大的阵仗,看着这么多的人,再也稳不住情绪。
他内心等着放榜通知的心情,也莫名紧张起来。
他也有胜负心。
陆广在等待时,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到了申时。
“让开,都让开。”
城门口的位置,有士兵走出来。士兵敲锣打鼓的,到了张贴告示的地方。
一个个士人梗着脖子,瞪大了眼睛,翘首以盼。转眼间,士兵到墙角下取出早就写好的名单,又搭起木凳,借助木凳张贴在墙上。名单是以红纸为底,写上黑字,为了便于看到,名单都比较大。
每一张的名单前面,都进行排数,有第一第二之类的排列。
这是先后排名的顺序。
在名单的后面,又写了明天上午巳时,在榜的士人入宫觐见。
这消息,无数士人激动。
皇帝亲自接见,这是天大的恩待,这才是真正的鱼跃龙门。
“铛!铛!铛!!”
铜锣声,随之响彻起来。
敲击的声音刺耳无比,更是连续响起,好半晌后压下周围的士人议论声。
负责张贴名单的士兵昂着头,扯开嗓子高声道:“所有榜单上的人,考中的人都记清楚了,明天上午巳时,陛下召你们入宫觐见。陛下,要召见你们,都记清楚了,别忘记了。”
士兵又重复三声,才直接抽身离去。
士兵一离开,现场登时沸腾。
无数人议论着,所有人抬着头,朝城墙上看去,都死死盯着榜单上,一点点的找寻自己的名字。
“没有我,落榜了啊。”
好半响后,有人呢喃说话,声音带着无尽的落寞。
“落榜了,我也落榜了啊!全家的希望在我,可是我却落榜,该如何向父母妻儿交代?我无颜面对父母妻儿啊!”
“没有我,没有我啊,哈哈哈……”
“我读书二十余载,研习各种经典,竟然是落榜了,我不甘心。”
人群中的声音此起彼伏,绝大多数的人高呼痛哭,一副哭天抢地的模样。对大多数的人来说,他们境况凄惨,心下万分难受。很多人内心,都接受不了自己没能入榜。
“我中了,我上榜了,我在榜上两百一十八名。哈哈哈……我上榜了。”
“我也上榜了啊。”
也有人高呼欢喜的,只是这样的人太少。
毕竟,只有少数人在榜单上。
三万六千余人参考,只有两百多人入榜,筛选的概率已然是颇大。
陆广在很远的地点看着,他仔细估测一番,自己距离城墙的位置少说还有六百步以上的距离。如今人头攒动,人群都聚集,想靠过去都不可能。
他听着许多人自内中传出的消息,听到有人高呼中,听到有人哀嚎惨叫,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榜单张贴,这就会影响。
许多人看了便离开,也就导致人开始流动起来。这样的流动速度,却无比的慢,陆广等了差不多一刻钟,不过往前走了不到五十步左右。
要靠近城墙,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他实在不喜欢这么拥挤过去,干脆抽身退出,在城外附近的一处斜坡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静静看着无数的士人拥挤。
在陆广等待时,有人传出消息,说营地方面出了通知,最迟后天,所有人就得离开。后天过后,就会拆除营地,不再接受任何人在营地住宿。
这是理所应当的。
陆广没有什么意见,他坐在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士人,看着悲喜在城外上演,心下忍不住叹息。
这是人生悲欢离合。
这就是生活。
“兄台,怎么在这里干坐着,不过去看排名呢?如果入了榜单,可就鱼跃龙门了。”
忽然,带着沙哑的声音传来。
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相貌有些憨厚,看模样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人,一屁股在陆广的身旁坐下来。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给人憨厚朴实的感觉。
陆广神色柔和,报以微笑,说道:“兄台怎么不去呢?”
中年人嘿嘿道:“我叫梁山,之所以不去,是人太多了。现在去,哪里挤得进去。你别看我身材魁梧,可是我力气不大。俺暂时等着,反正好饭不怕晚。”
陆广说道:“我叫陆广,我赞同梁兄的话,暂时等着。人散去后,再去看一看。”
梁山道:“陆贤弟,我看你气度就不一样,肯定能成。”
陆广瞥了梁山一眼。
眼前的人,模样颇为憨厚。只是陆广却是知道有的人光看相貌,看不出性格来,说不定被骗了都不知道。
陆广没有交浅言深的习惯,淡淡道:“我看梁兄也非同一般,所以你肯定能成。”
梁山哈哈笑了起来,说道:“陆贤弟,借你吉言了。如果我能入榜,那就太好了。说句实话,俺在村子中,也是担任村正的人,家里读过书。”
“俺没有背景,就没有机会出仕。好在听说国公要搞科举,所以来咸阳试一试。成了,也就行,俺就真的做官了。就算是失败,也不影响,俺回去继续当村正。”
梁山昂着头,道:“反正只要俺在,没有人能拿下俺的位置。”
陆广道:“梁兄真厉害。”
话说完,陆广没有再搭话,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
梁山颇为活泼,自顾道:“国公得了陛下的支持开科举,是大好事儿咧。俺来的路上,听说科举会有无数人参加。果不其然,几万人参加,太浩大了。等俺回到村里面,也能说一说。村里的人,肯定羡慕死了。”
陆广轻轻一笑,仍没有接话。
梁山不以为然,继续道:“俺打心底,还是希望能入榜单。听俺爷爷说,我梁家祖辈也是出过读书人的,祖宗也曾经做过大官,也在咸阳生活。因为祖上犯了事儿,才被流放到雍州边境的陈仓县。俺心里想光宗耀祖,让祖宗都高兴。”
他径自说着话,不管陆广回答不回答。
陆广听着,只是和善一笑。
梁山相貌很憨厚,实际上是有心思的人。在这样一方不说话,一方说话的环境中,气氛却异常和谐,没有出现任何的不和谐,时间也在一点点的流逝。
大半个时辰过去,围在城外的士人,已经大规模减少。
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去,榜单也就两百多号人,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没有任何的变化,留在这里也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许多人,踉跄离去。
也有人,欢天喜地的离去。
陆广见人不多,已经能挤进去,站起身拍拍屁股,笑说道:“梁兄,走吧,可以去看看了。”
“好咧。”
梁山笑着站起身。
两人联袂往前走,因为人已经开始少了,稀稀疏疏有人围绕在周围,大多数都是在讨论。陆广和梁山两人,不多时就已经到了墙角下。
“咦,陆贤弟,你在榜首。”
梁山开口提醒。
他眼睛尖,登时看到位列最前方的陆广。他往下一看,才看到自己的名字,名列第二。
之后是左丘,名列第三。
这一刻,梁山咧嘴笑了起来,好家伙,他可是第二,真是太出乎预料了。
陆广笑道:“梁兄,你也不差,你排在第二。前面几名,实际上可能相差不多,更多是评卷官的主观印象,你的答案更符合阅卷官一点,分数就可能高一点。”
梁山笑道:“陆贤弟客气,第一就是第一,没有一点真才实学,怎么可能拿到第一呢?你看后面,明天上午巳时,要一起入宫觐见。我的天老爷啊,俺这辈子就没想到过,还能觐见陛下。到时候,肯定也能看到国公,国公可是大好人。”
周围的人,齐刷刷都看过来。
许多人脸上尽是羡慕,因为这是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人。
可惜,不是他们。
陆广看了后面的一些排名,目光扫过后,拱手道:“梁兄,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好,明天见。”
梁山点头,跟着就离去。
在陆广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往营地的方向去。从城门外到营地,还有一段距离。陆广途经前方一处山林下的道路,距离营地还有一段距离时,忽然间,前方道路上冒出五个人直接拦路。
“你是陆广?”
为首的人,身材魁梧,一副精悍模样,一看就是武人。另外四个人,是衣着普通的小厮,一看就是跟着来的打手。
陆广看着来的阵仗,皱起眉头道:“你们半路拦我,有什么事?”
中年武人嘿嘿笑道:“我们一直在榜单下盯着,就是想盯着榜首的人。没想到,陆公子果真现身。我们来,是请陆公子随我们走一趟,到时候会有人代替陆公子前往。只要陆公子同意,事成后给予陆公子五百两黄金酬谢。”
陆广眼眸微眯着,道:“如果我拒绝,你们是要杀了我吗?”
“杀人是不会的。”
中年武人拍了拍手,摇头道:“杀了你,一旦你的家人找到咸阳来,事情闹大就不妙了。我们的打算,是陆公子收钱,主动退出。总之你随我们走一趟,暂时先消失一段时间。”
陆广面色凝重。
怎么办?
他不习武啊,该怎么脱身呢?
尤其对方的人数,足足五个人。这一次想离开,可就更难。这一刻的陆广,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他也像陆逸一般习武,那么遇到人,也就不会抓瞎,直接出手就是。
中年武人见陆广迟疑,面色变得冷了下来,再无刚才的和善。
“如果陆公子拒不配合,我就不客气了,只能打断陆公子的双腿,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你成了废人,又不知道我们身份,如何报复呢?”
“我们给的选择,已经是记好了。给了你钱,我们得了名利,两全其美。”
“陆公子,科举考试的事儿,据传出的消息,不是一次考核就没了。据说明年这个时候,都还有考核。你明年再来,反正你换一个名字。亦或是用同一个名字,也没有什么的。”
“再者这一次考试,也仅仅是写了名字,没有涉及到籍贯等情况,谁知道参考人员的具体情况呢?我们没有直接杀了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五百两金子,不是小数目,你意下如何?”
武人神色自信。
他认为陆广不可能拒绝,因为一旦拒绝,就是断腿断手,这是一个常人无法承担的结果。
陆广往周围看了看。
配合?
他不可能配合?
他只要逃走,自然是有机会的,而且只要有人来,他就有机会。陆广心中下了觉得,一转身就迈开腿准备撤离。只是他退了一步,刹那间周围武人已经包围过来。
“你是找死。”
中年武人勃然大怒。
他来胁迫陆广,没想到却劝说失败,陆广竟不同意配合。中年武人不再多言,一步踏出朝陆广抓去。他不愿意杀人,便先打断陆广的双腿。
陆广心头暗道一声完了,他被切断退路,武人又追来,他恐怕没有离开的机会。
只能是咬牙冲了。
锵!!
就在此时,清脆龙吟声传出。
一道魁梧身影闪电般杀出,到了陆广的身旁,稳稳屹立,然后一剑斩落。在中年武人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时,剑已经落在他的手上。
剑刃划过,鲜血喷溅,血流如注。
中年武人更是惨叫起来,人更是踉跄后退。
“钟叔,您怎么在这里?”
陆广的脸上尽是惊讶的神色,他悄悄逃出晋国,家里也不知道这事儿,怎么家里的供奉宗师钟离竟跟着一起?
钟离暂时没有回话,直接迅速出手。他是快剑,手中剑光闪烁,只听叮叮撞击声传出,围杀陆广的人尽数被杀,一个都不曾留下。
陆广回过神,道:“钟叔,你把人全部杀了,怎么查探呢?消息,可就在这里断了啊。”
钟离讪讪笑了笑,道:“公子,我一时间没收住手,还请你见谅。”
陆广叹息一声道:“罢了,死都死了。钟叔,你还没说,你怎么在这里呢?”
钟离说道:“公子认为单凭你,能来秦国吗?家主一开始就知道你的想法,他没有阻拦,只是派我暗中尾随,保护公子的安全。所以,公子才能顺利抵达咸阳。”
陆广听得一怔。
他脸上也浮现出感动神色,道:“我终究是历练不够,自以为厉害,自以为是悄然离开,没想到父亲都知道了。”
钟离说道:“家主说公子既然到了秦国,就好好做事,这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陆广道:“我知道了,这段时间,劳烦钟叔保护了。”
钟离道:“这是我该做的。”
陆广让钟离暂时呆在这里,径直去找附近看守营地的小校,说了自己的身份,说遭到刺杀,便当场杀死所有人。这是陆广故意为之,按照这说法传出去,幕后的人认为消息没有走漏,不会打草惊蛇。
如此,才有机会调查。
小校得知陆广是榜首,知道事情大了,连忙道:“陆公子,我立刻上报,马上处理。”
陆广摇头道:“不需要你上报的,你只需带走所有的尸体,悬挂在营地门口,就说这些人意图刺杀我,被我的人当场全部格杀,这就是对外传出的消息。”
“我会立刻入城,去国公府觐见国公,请国公处理。我相信国公,会作出安排。我不曾传出更多的消息,你也要稳住,只能传出是刺杀我,然后就地格杀,什么消息都没有。”
“顺便,再告诫其余士子当心安全。”
小校听到后,也没有多问,直接道:“请陆公子放心,我不会泄露的。只是你一个人前往,合适吗?”
“我不是有护卫吗?。”
陆广轻轻一笑。
小校一听,忙不迭的点头,就喊来人搬走了所有尸体。
陆广带着钟离,径直离开西城,往咸阳城内的国公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