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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乐从两人说到有士兵进村搜查时就总感觉不妥,却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妥。等男人从自己的襁褓材质上猜测身世时才猛然惊觉,自己居然直到现在还裹着那什么火绒棉和海龙皮,一股凉意立刻顺着脊椎直冲头顶,许乐浑身的毛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后怕刺激的有如针扎!

    虽然那妇人说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但万一对方一路搜查过去却始终一无所获,回来时顺道再搜一遍呢?他在山洞里听最初那队骑兵说的清清楚楚,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长相,唯一的辨认标志就是身上这一副襁褓,若是他们真的再回来搜查,只凭身上这副东西,就会一眼把自己认了出来!

    许乐立刻挣扎起来,不敢高声啼哭就小声哼哼,总之就是想要从那襁褓里挣脱出来。但任凭他怎么努力,那襁褓都紧紧的裹在身上,而那对中年夫妇竟也忘了将这件很可能会暴露身份的东西换掉,还以为他又饿了,又拿起陶罐喂他。

    许乐都快急疯了,小脸儿憋的通红,拼命扭头避开妇人喂来的木勺,正急切间,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许乐停止挣扎,全身的力量都往下使,两条小腿一紧一松,一股滚烫的热流就从双腿间一冲而下,扩散四周,缓缓的将那厚实保暖的襁褓浸了个通透。

    呼……总算得救了!

    许乐也不挣扎了,原本皱巴巴的脸皮顿时松弛下来,很有些畅快淋漓的感觉。

    那妇人一愣,随即经验老到的伸手进去一模,满是皱纹的黑脸上立刻有了笑容:“哎呦,我说这孩子咋闹的这么厉害呢,原来不是饿了,是尿了啊!掌柜的,快,找点软乎的布来,用热水烫一下,顺便把这个拿出去,我一会儿给洗洗……”

    中年人也笑了,不管这娃娃是自己留下还是交还回去,但总要把尿布先换了再说。

    他接过妇人递来的襁褓皮子,转身出去,妇人拉开炕头的棉被给许乐盖上,又将四周紧紧的掖住,这才再次将许乐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嘴里啧啧有声道:“小宝贝儿,你说你是谁家的娃娃呀,咋能生的这么好看呢?啧啧啧,你看看这鼻子这眼,长大了定比咱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还要好看十倍!我说呀,你就别走了,就跟着我过好不好?你放心,咱家还有三颗上好的老参,肯定饿不着你,将来再在城里给你娶个顶漂亮的婆娘生一堆娃娃出来,好不好,好不好?……”

    一边说着,妇人一边伸出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指,一下一下轻点许乐的鼻子、脸蛋儿、下巴……就像在逗弄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狗。许乐无奈的躺在被子里,在享受着难得的温暖安定的同时,也不得不忍受着这样无聊的打扰。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中年男人的身影才慢腾腾的出现在门口。

    妇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许乐身上,觉得门口有人也无暇回头去看,嘴里只是一叠声的催促道:“你快点儿啊,软布烫好了没有?我得给这孩子赶紧擦擦,哎呦,可怜见儿的,这会子尿都冰了……”

    说着说着,突然感觉不对,妇人猛地回头,就看见自家男人站在门口却不进来,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满是皱纹和胡须的脸上混杂着惊恐与痛苦之色。

    噗!

    一道利刃穿透棉布血肉的闷响声中,锋利的刀尖从男人胸前透体而出,殷红的血水顺着刀刃和身体的狭缝喷涌出来,将那一小截雪亮的刀面涂抹得一片腥红!

    妇人被这毫无防备的惨象惊得张大了嘴巴,但极度的恐惧反而让她发不出一丝声音。

    男人的双眼都鼓了出来,死死的看着自己的婆娘,嗓子里咯咯有声似乎有话想说,但肺部被刀尖洞穿,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一张嘴,满是气泡的血沫子就从气管里汩汩流出。

    欻!

    钢刀猛然抽回,男人失去了支撑,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噗通倒地。

    直到这时,女人才算还了魂,开始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叫,但却被男人身后跟进来的红巾骑兵三两步走到近前,狞笑着一刀劈断了脖子!

    惨叫声戛然而止,土屋里响起一道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是钢刀抽出时,颈骨夹住刀锋所发出的声音。

    许乐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精神已经被接连发生的惨事折磨的几乎麻木。

    他看着男人依旧望向这边的恐惧目光,看着妇人脖颈间喷射而起的泊泊鲜血,一种两世为人都从未有过的无力和愤怒,仿佛一潭沉默无声的幽深潭水,将他从脚至头,缓缓的吞没。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开始融入了这个世界,明白这真是一个与前世完全不同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人命如野草,悲喜皆无常。

    骑兵抓住妇人的衣领,将尸体从床上拉扯到地下,转眼去看床上的许乐时,却不由自主的愣了一愣。

    那个裹在棉被里的婴儿被妇人的鲜血溅了一脸,却居然没有被这残酷血腥的一幕吓哭?

    非但没有吓哭,他反而还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那孩子眼中的目光是那么平静而清澈,与他脸上的斑斑血迹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反差,就像瀚海边清澈的海水,无风无浪,下面却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漩涡!

    “见了鬼了!”

    骑兵低声咒骂了一句,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吐沫,这才收刀入鞘,伸手将许乐卷在棉被里抱了起来。

    这时,屋外传来了一个许乐非常熟悉的,嗓子里如同塞了把铁砂的声音。

    “老五,找到没有?快着点儿!”

    “好了好了!这就来了!”

    骑兵答应一声,抬腿往门口走去,刚刚走到中年男人的尸体前面时,门口却又闪出一个人影。

    是那个年轻人,也就是中年人的亲侄子,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旧棉袄,两个袖口黑亮的能照出影来,眉毛很浓,像两把墨染的扫帚,沉沉的压着下面的眼睑,一脸忠厚老实的模样。

    许乐还清楚的记得他和他叔之间的对话,就在今晚,就在刚刚,他叔才救了他一条性命。

    但那忠厚老实的年轻人只是往地上的尸身上看了一眼,便立刻收回了目光。弓着腰,露出谄媚的笑容,向那骑兵问道:“军爷,人找到了吗?是他吧?”

    骑兵没有说话,只是越过年轻人的肩膀,对站在门口的小队队长点了点头,队长立刻露出了笑容,用力一拍年轻人肩膀,说道:“干的不错,来,跟我出来,我把赏钱给你。”

    他说话的时候站在年轻人身后,面孔却是对着自己的下属和下属怀里的许乐,许乐轻易便发现了队长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厉色。

    可那年轻人虽未回头,却像是也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便立刻更加卑微的压低了身子,连连说道:“不敢不敢,军爷们大雪天的还出来找人,小的只是帮军爷们传了点儿消息,哪敢贪图军爷的赏赐?小人只是想问军爷,这里的人都死了,那这房子是不是可以留给小人使用?”

    说着,他转过身来,谄笑着对那队长连连作揖:“不瞒您说,小人家里早就破的不成样子,前几日更是连屋顶都被大雪给压塌了,我想搬到这里来住,您看……”

    队长没有吭声,只是定定的看了他半晌,突然一挑大拇指,大笑着说道:“行,没看出你小子还真他娘是个狠角色!告了密,死了人,你居然还敢住人家的屋子?行,真特么有种!既然你敢住,我有什么不同意的?只是你最好小心些,小心人家两口子化成了厉鬼,日日缠着你找你索命!”

    年轻人面现喜色,朝着队长连连鞠躬,苦笑道:“我也是没办法,穷苦人家,贱命一条,能活下去都不容易,还管那么多作甚……”

    队长冷笑一声,不再答话,转身向外屋走去,嘴里一叠声招呼众人准备回程报功。

    许乐被骑兵抱在怀里,与走进屋来的年轻人错身而过。

    只见他低低的垂着头,弯着腰,沉默地跨过地上的尸体,棉鞋的鞋底踩在血中……看似怯懦卑贱到了极点,但隐藏在浓眉之下的那双眼睛,却无比贪婪的盯着墙角那口又老又旧的薄皮木箱。

    许乐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只觉得这漫漫寒夜为什么还没有过去。

    ……

    大幽景桓十四年冬,有异象降于边境,天门山崩,周遭二百里,民户九百余,皆殁。

    幽王燕北行携王后北归遇伏,连破伏袭一百三十六处,终力竭而死。

    这一晚,有东海归来的渔民,看到大如巨舰的鱼头探出海面,有夜间赶路的行商,曾见翼如垂云的巨鸟遮蔽天空。

    这一晚,大朔、南楚、九离,中陆三国联手伐幽,战火几乎燃遍了九州全境。

    称霸中陆四百余年的大幽王朝,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走到了尽头,史官们习惯将这段时期称为旧历,而将接下来的第二年,称为新历元年。

    那时没有人料到,这场战争一旦开始便延续了三年有余。

    而对于大幽王朝的子民们来说,旧历年的最后一个冬天,无疑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唯一能称得上是好消息的,恐怕就只有他们那位死了兄长、仓促登基的新王陛下,终于在乱军之中找回了兄长唯一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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