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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大皇子的至暗时刻(八)

    “娘干嘛非要我也去?那老头子性格乖戾,脾气又大,听说中书省的大人们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他又一直看不上我,没事儿就爱去父皇那里告我的黑状,何况今日大皇兄才刚刚打死了黄大有他们两个,这当口咱们上赶着过去……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另一边,三皇子燕长生嘴巴噘的能拴起一头毛驴,被他生母梁淑妃生拉硬拽着穿过一座梅园,也正向最西头那座向来偏僻的小院匆匆行去。

    他身上穿着一件紫黑色镶银边貂皮袄子,头上用赤金色璎珞编起一条辫子,怀里抱着个珐琅彩掐金丝双鱼小手炉,脚上蹬一双暗褐色牛皮小猎靴,从头到脚一身贵气,只是鼻头被石块砸出的红紫瘀痕还尚未消退,配着他那张又白又圆的小脸儿,看着便如戏台上的文丑一般滑稽可笑,而且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会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说话还有点漏风。

    梁淑妃看着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傻孩子,我如何不知道前朝那些老大人们不待见咱们娘儿俩?心里念着你大伯的,一心想让你堂弟继承皇位,站在你父皇这边的,又全都拥护你大皇兄……可就因为这样,咱们更得为将来早做筹谋,你可瞧见了你大皇兄和郑贵妃如今是何等的风光,若你此时不争,再过个两年,等郑贵妃成了皇后,你大皇兄成了太子,你可想过你我又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怕个什么?”

    燕长生把胸脯一拔,语调还是那么硬气:“娘不要再说什么太子皇后的了,你不也早就说过,父皇心里最疼我了,将来绝对不会亏待了咱们。就算他要让大皇兄做太子,也定会封一块富庶的封地给我。而且大皇兄跟我关系最近,定不会为难我,况且舅舅家又掌握着户部财权,咱们有什么好怕的?”

    话音刚落,便听母亲阴冷的声音在耳边小声说道:“你皇兄跟你关系最近,定不会为难你?那他为什么今天打死了咱们披香宫两个老人,还是当着你的面前,又让那么多宫女宦官们瞧着?”

    三皇子的脚步立刻顿住,面色难看,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我的儿,你懂得什么?你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长子,偏偏性子鲁直,一点城府也没有,你大哥让你去打你堂弟,你就傻乎乎的下狠手去打,难道你从没有想过,你大哥力气比你大,身量比你高,他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三皇子抬起头来,愣愣的看着母亲。

    梁淑妃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与三皇子平齐,看着儿子的眼睛道:“论聪明早慧,察言观色,讨人喜欢,你不如你堂弟。论嫡庶尊卑,长幼次序,功课才智,你又比不上你大哥。旁的不说,你堂弟和你大哥在朝中各有一派人马在为他们摇旗呐喊,你却把宝全压在你那个当户部侍郎的舅舅身上,他熬了那么多年却连个尚书都熬不上,你以为若是没有了咱们娘俩,他这个户部侍郎还能在当多久?”

    梁淑妃笼住儿子的一双小手,白玉般的柔荑竟如冰块一般寒冷,她秀雅的眉目透出一缕哀戚,沉声道:“是,娘是说过你父皇最疼你,但你别忘了,那时候他还是魏王,王府里只有一正一侧两位王妃,但他现在贵为皇帝了,你看看这三年来,他在北迁路上一边忙着打仗,一边又给你纳了多少位姨娘?以后的事暂且不说,单说眼下赵淑仪已经有了身子,她若生下一位皇子,你就这么笃定,你老子最疼的还会是你?”

    “我,我……”三皇子被母亲这一连串的问题惊呆了,讷讷道:“娘,娘你别吓孩儿,我,父皇这么疼我,将来,将来……”

    “将来!”

    梁淑妃一口打断了儿子,扶着身畔的梅树站起身子,在寒风中猎猎飘摆的淡黄色衣衫,使她看起来就像一朵泠然绽放的腊梅:“将来你我母子二人的生死,只会掌握在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的手里,难道你以为你父皇当真能保护咱们一辈子吗?”

    看到三皇子发青的脸色和颤抖的嘴唇,梁淑妃重新放缓了语气,慢悠悠的说道:“你如今快七岁了,有些事也该晓得了。你祖父肃宗皇帝那一辈,原本有兄弟十个,你祖父排行第四,三岁时死了个哥哥,六岁时又死了个弟弟,剩下的八个兄弟全都长大成人,但却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八王夺嫡,后来在战场上死了一个,因为勾连朝臣意图谋反又被赐死了两个,直到你曾祖父传位给你祖父,十个兄弟里就只剩下了刚好一半,可你知道这剩下的一半人中,年纪最大的才活了多少年吗?你知道那些没能夺得皇位的亲王家眷,如今又都在什么地方吗?”

    梅园中静悄悄的,只有左近一株老梅枝头的几朵黄色小花幽幽的吐着暗香,三皇子满脸恐惧惊骇,从来没人跟他提起过的皇家秘辛如一卷埋藏多年古卷,在他的眼前徐徐揭开了面纱,里面的内容是如此冰冷残酷,带着时间也无法洗去的浓浓血腥扑面而来,令六岁的孩子完全无法招架。

    “你曾祖父的脾气秉性比你祖父要好上一些,你祖父庙号肃宗,你曾祖的庙号却是惠宗,但即便如此,惠宗皇帝一生中曾有过十三个兄弟,最终能平安终老的也只有与他一母同胞的临淄王一位……长生啊,你与你大皇兄关系再好,能好的过他与长天吗?你有临淄王当年十三岁便远赴青州,战战兢兢委曲求全,年年来朝岁岁纳贡,让嫡长子留在国都三十余年不得父子相见的狠心吗?”

    彻骨的寒冷席卷了燕长生的身心,六岁的孩子眼泪鼻涕簌簌而下却全然忘记去擦,只一个劲儿的摇头否认道:“不不,这不是真的……祖父和曾祖的那些兄弟们……不都是死于意外或者获罪而死的吗?娘你突然说这些,我不信,我……我要去问父皇……”

    “哼,问你父皇?你想你父皇现在就开始厌弃你吗?我说的这些事情,没有一件可以为外人道,甚至就连皇家子弟之间也不能摊开来讲,因为你父皇,你祖父,你曾祖父,你燕氏每一代登基称帝的君王……他们都要维护皇家的体面!我十四岁就嫁给了你的父皇,至今已过了十一个年头,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我所知道的就是真相,但这十一年里,这十一年里……”

    梁淑妃从怀里抽出一方帕子,温柔的替儿子擦脸,自己却微微有些出神,想起了当初嫁入魏王府邸的情景:

    那时候大幽兵锋正盛,乃是中陆四国中最强的王朝。自己虽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但父亲当时只不过是一位五品郎官,论权势,论富贵,如何也无法跟当时幽王陛下的亲弟弟相提并论。甫一过府,自己就被王府的气派震慑住了,那样精致漂亮的园林,那样描金绘彩的家具器物,更别提绸缎羽纱的四季衣裳,和顿顿摆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她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样富贵奢华的生活,这样养尊处优的日子。

    那时的魏王殿下才不过二十出头,斯文俊秀,气质怡然,正应该是意气风发,章台走马的时候,但过了没多久,她就发现殿下其实并不快乐,年纪轻轻,言谈举止间居然就已经有了浓浓的暮气,仿佛心上总是沉甸甸的被什么压着似的,而整个王府更是如同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府中的所有人,包括那位比她更早过门的正妃娘娘,无不小心谨慎,如临深渊……

    刚开始她糊里糊涂,仗着夫君的宠爱并没有把这古怪的气氛当一回事,直到有一次,贴身丫鬟在一个外客面前多了句嘴,将魏王偶然说起皇兄时开的一句小玩笑讲了出来,本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言语中并无对陛下的半点不敬,但魏王知道以后却勃然大怒,当场处死了那个丫鬟,还罚了自己禁足半年。

    要知道,那个丫鬟可是自己带来的陪房,魏王对她一向宠爱有加,而且当时,她已经怀上了魏王的骨肉!

    经过了这件事她才知道,那片笼罩在王府上空的阴霾来自殿下,而殿下的头顶上其实也有一片看不见的阴霾,自打出生之日起就一直伴随着他,逃不脱,甩不掉,而这片阴霾,就来自他的哥哥……

    三皇子看着母亲秀丽温柔的面庞,突然开口:“那父皇当年为什么不去雍州就藩呢,他为皇伯父上过战场,流过血,拼过命,甚至为了给皇伯父在对抗九离和南楚联军的战场上争取时间,自愿去大朔王都为质两年,如果当时他从长陵一回来就去雍州就藩,皇伯父也不会……”

    梁淑妃忽的低下头来,炯炯的看着他,燕长生立刻闭住了嘴,惊的不敢再说。

    梁淑妃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转开眼睛,缓缓道:“因为你父皇知道,他也同样没有当年临淄老王爷的狠绝和隐忍,他自忖忍不了一辈子,又不敢把自己的性命拿去赌兄长的仁厚,所以他一直不去就藩,一直替他兄长在战场和朝堂上挣命……你以为他当真只是在为他兄长拼命吗,为什么你皇伯父一死,他就可以顺顺利利的继位?难道真的只是凭借着范老大人登高一呼吗?”

    三皇子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来,只听梁淑妃苦笑道:“……儿啊,你大了,该懂事了,你至少应该明白,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你不争,就是死!”

    母子俩一时无语,梅园里静的可怕,过了好一会儿,梁淑妃才给三皇子整了整衣衫,轻笑着道:“好了,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半个字也不许向别人吐露,走吧,杨嬷嬷过去了,范老大人也过去了,想必接下来贵妃娘娘和你大皇兄也会过去,咱们也赶紧些,西院那边还有一出好戏,咱们可万万不能错过,就算范老大人看不上你,去给你大皇兄搅搅乱子也是好的。”

    三皇子点头道:“娘,那一会儿我该做些什么?”

    梁淑妃笑意温柔:“傻孩子,你什么也不用做,但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得把你那动辄出手的粗野性子给我好好收起来,就像你大哥和你堂弟那样,即便得不到个贤名,至少也要落个仁孝!”

    “哼,平乐宫那边早就求着你父皇,想让长风拜在范老门下,可你父皇为什么硬生生拖到了现在?那是他在给你争取机会呢!听说今日早朝闹的实在不成样子,范老大人连殿前武士的金瓜都抢了,好悬没把礼部侍郎当场打死,你父皇却偏偏选了今日向范老提起拜师的事情,你道他是什么意思?本想着今日范老拒绝了平乐宫,那边就再也没了念想,没想到后面又搞出这许多事端,想必范老的脸色定然精彩的紧,咱们现在赶去再给他加一把火,彻底断了那边的念头才好!”

    三皇子惊喜道:“父皇果然还是替我打算,我……我今后一定听母亲的话,再也不鲁莽任性了,可是范老大人那边……”

    梁淑妃掠了掠鬓发,眼波流转,笑道:“范老大人我还是知道的,他秉性坚毅耿直,最识大体,一门心思都是为了大幽,虽然他心里偏着你堂弟,但如今他只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身边没了父母,你皇伯父当年的亲卫又死的死散的散,再难成什么气候,若要大幽不散,未来这数十年必然还要看你父皇这一脉——而只要涉及到大幽的稳定和未来,没有什么是他范烨不能舍弃的,这从他一意力捧你父皇登基就能看得出来。从明天开始,只要你刻苦攻读,宽和待人,事事小心,处处恭顺,对你堂弟做出一副歉意内疚的样子来,慢慢的,总能把那些大人们的印象扭转过来……”

    “最关键的是,你的修行天赋比你大皇兄只强不弱,你堂弟又是个九窍不通的,那些大人们非常清楚,大幽要想恢复往昔的荣光,最后总归要有个修为强大的君王率领。说一千道一万,这依旧是个修行者的世界,境界为尊,实力为王,只要你表现出比你几个兄弟都强的修行潜力,这皇位总归逃不出你的手心!”

    “儿子知道了!”

    三皇子绷紧了小脸儿,依偎在母亲怀里,郑重其事的说道:“有娘亲在为我筹谋,儿子一定刻苦用功,将来若是成事,再也不让娘担惊受怕,日日看平乐宫那边的脸色行事!”

    梁淑妃笑道:“好孩子,你只需用功读书,刻苦修行,旁的事都不必管。再过不久就要开始春耕,又逢着大幽刚刚遭逢剧变,朝中少不得要举行劝农的盛会。当年你大皇兄七岁时便已在大会上赋诗一首,得到了偌大的名声,娘已托了你舅舅为你寻一些劝农的好辞赋,你如今还不到七岁,若是能借此一鸣惊人,也算为你日后争夺储君之位的道路,开了个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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