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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决裂

    从惊蛰这一天开始,七千里幽州,天降大雪,连绵半月不绝,莽山尽白,瀚海冰封,东海之滨的海岸线上,鱼蟹冻死无数……

    当时的大幽君臣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后世那些总喜欢将某些大事件和天气变化强行联系在一起的史官们,都不约而同的在这一天的历史上,录下了两笔浓墨重彩的事件。

    其一,曾辅佐过三代大幽君王的中书令、邢国公、司空,综理朝政,修订律令,兼修国史的右相,范烨范老大人,收了此生最后一位,也是后来最为惊世骇俗的一位弟子。

    虽然当时无论是范老大人还是世子殿下,都没有明确的提到收徒的事,但两人出了中书省的院门后,世子殿下于风雪之中为老大人撑伞,却因为身材尚小不能成功,范老大人在一众官员的注视下,竟亲自将世子抱于怀中,一柄纸伞,遮住了范老大人,也同时遮住了先王世子。

    看到眼前的一幕,什么都已不必再说,范老大人收徒的消息,在朝臣们还未到达宇宸殿的时候,变像长上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座皇宫。

    而另一件事,竟也跟范老大人及世子殿下有关。

    当日早朝,范老大人没有再听怀柔派、强硬派、中间派等一大群官员们面红耳赤的争执,而是直接联合门下省、兵部、户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联名上书,在皇帝陛下的应允下,直接将争论多日的处置囚犯、安置流民、以及广开商路、鼓励渔猎等问题拍下了板。

    自从三国退兵之后,官员们便很少见到范老大人如此强硬,甚至不顾及同僚的颜面,直接动用关系,以势压人,强行促成了政令的通过和执行。

    直到午后,某些零星的消息从延英殿中传了出来,大幽的官员们这才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范老大人今日这般反常的强硬表现,竟然又跟那为年仅三岁的世子殿下有关!

    散朝后,昨日刚刚请了范烨去延英殿中密谈的皇帝陛下,竟然又一次叫贴身的韩內官,把范老大人请过去奏对。

    延英殿中。

    宽敞明亮的大殿里,皇帝陛下独自一人端坐,见范烨进来,点了点头,把手中的茶碗放下,向矮几对面的坐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不知陛下今日诏臣前来,有何事相商?”范老大人弯腰谢过,在皇帝对面坐下。

    “老大人安坐,且先尝尝今日这茶比昨日如何。”皇帝陛下满面微笑,殷勤的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到了范烨面前。

    “比昨日那盏,强胜万倍!”范烨再次谢过,低头看了看那咬盏咬的极好的擂茶,便开口称赞。

    但却没有伸手去碰。

    昨日的茶是內侍备的,今日这盏茶却是皇帝亲手所泡,他知道皇帝还是没有死心,但自己却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燕北寒看了眼老人略略收回的右手,仿佛那盏自己亲手所泡的新茶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一般,面上的笑容不着痕迹的敛了敛,但却没有影响他态度的亲和。

    “刚刚散朝,朕就听说了一个消息。”

    燕北寒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今日早朝之前,老大人把世子招进了中书省,让他阅读奏章、文书,还让他亲自为您撑伞?”

    “是。”范烨含笑回答。

    “老大人素来秉性高洁,能让您青眼有加的人寥寥无几,没想到今日却对朕的侄儿如此赏识啊,能得到老大人的提携,看来这孩子的前程无忧矣……想必,这是老大人念着皇兄昔日的情谊吧?”

    范烨微微摇头道:“先帝年幼时确曾跟老臣读过几年书,若说情谊么,自然也是有的,但若说全因如此,也不尽然。俗话说三岁看老,世子殿下虽然年幼,却甚是聪慧,老夫昨日才见着他,就觉得与他甚是投缘。”

    他停顿一下,语气微嘲:“再说了,他小小年纪便父母早亡,孤苦无依,堂堂皇家血脉,长到三岁竟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平日里读书认字也全靠方嬷嬷教导,老夫看着着实有些可怜,索性便带在身边,闲暇时也好指点一二。”

    燕北寒脸色微变,沉默片刻,方才惭愧道:“这是朕的疏忽啊……当年皇兄与皇嫂突然遇难,三国之兵骤然临城,大幽内外乱成一片,老大人力排众议,保朕登基,接踵而来的便是三年残酷的北迁之路,朕一直忙着军国之事,竟然不小心忽略了那个孩子——听说他如今叫做长临?”

    见范烨点头,便沉吟道:“长者,久也,临者,来也,这名字寓意甚好,也是您给起的?”

    范烨连连摆手,笑道:“先王子嗣,皇家血脉,哪轮得到老夫一个外臣起名?这是先王后起的,老夫以为甚是不错。”

    燕北寒点了点头,突然问道:“看老大人今早的诸般作为,是打算收朕的侄儿为徒?”

    范烨毫不遮掩,点头笑道:“不是打算,老夫已经喝过了世子的拜师茶。”

    燕北寒皱眉道:“昨日朕请老大人收长风为徒,老大人坚辞不肯,为何又一转身便去收了长临?”

    范烨看了皇帝一眼,笑道:“老夫知道陛下的心意,三国势大,大幽式微,虽然眼下他们退兵,但只要我大幽一日不亡,三国便难以安枕,所以往后我大幽必然战事频繁。在这样的情况下,臣子们一定会促使陛下早早立下储君才能够安心战事。”

    “而眼下三皇子年幼,二皇子才能不显,大皇子来日必将成为大幽储君,陛下将大皇子交托给臣,本是对臣的厚爱,但老夫自忖才德不足以教导太子,所以才拒绝了陛下的好意。”

    燕北寒怫然不悦:“朕待老大人以诚,奈何老大人却不以诚待朕!”

    “您年少时出身进士,授羽骑尉、荀城县尉,后辅佐惠宗先皇祖,为他出谋划策,典管书记,选拔人才,后又先后教导肃宗先皇考和朕的皇兄读书,接连辅佐我大幽三代帝王,教导出两位贤德的明君,若是您的才德还不足以教导皇子,那何人可以?”

    范烨坦然一笑:“那是当年,如今微臣年纪已老,智聩神衰,如何再能担当教导太子的大任?陛下还是不要再难为微臣了吧。”

    燕北寒探过身子,颇有深意的说道:“这些天朝堂上流言四起,百官们为了立储之事也议论纷纷,老大人是知道您在朝堂中的威望的,这时候突然收长临这孩子为徒,莫非是……”

    “陛下,”范烨打断了他:“老夫教徒,为的是我大幽的江山社稷,为的是大幽的黎民百姓,从来不是为了宇宸殿中高台之上的那把椅子……当年惠宗皇帝在的时候,我便这么说,肃宗皇帝时我也这么说,面对着您和先王时我依然这么说,我范烨,不管教导的是谁,都只为大幽尽忠,他可以不成为皇帝,但他必须要为大幽效力!”

    燕北寒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目光凝视着范老大人浑浊的眼眸:“那么老大人何不再多劳心费力一些,再多教一人……”

    范烨苦笑一声,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陛下,恕老臣不能从命。老夫年老体衰,教导一人已是力有不逮,若再多一人,恐将两人都耽误了,我已收了世子为徒,至于大皇子……就请陛下另择名师吧。”

    燕北寒眉峰一挑,神情严肃起来:“长风那孩子自小用功,素有贤名,长生虽然性子莽撞了些,但也算得上刚毅果敢,勇力过人,难道这两个孩子老大人都看不上,反而是朕那年仅三岁的侄儿更有天赋?前些天,朕让老大人考校三位皇子的功课,您不是还亲口对朕说过,老大和老三都很有才智吗?”

    “陛下,前些日臣曾拿处置罪囚之事询问三位皇子的意见。二皇子事事唯大皇子马首是瞻,自不必提。有趣的是,向来以仁孝闻名的大皇子,竟提出要将所有罪囚全部当众处死,他的意思是乱世用重典,以杀止恶,收效最快,当时老夫曾对陛下说过,这是严刑峻法,治国以威,走的是霸道的路子。”

    “而三皇子,陛下也说他性子鲁莽,但遇事果决,可偏偏他当时却对老夫说,我大幽历经三年战乱,民心浮动,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安抚民心,彰显仁爱,所以他的法子是从轻处罚,以安民心。”

    范老大人呵呵一笑:“且不说三皇子这番话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出自淑妃娘娘的教导,单就这话本身去看,走的却是宽厚博爱,治国以仁的路子。”

    皇帝陛下点头道:“朕记得当时老大人还来恭喜朕,说朕的两位皇子一威一仁,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比之朝堂上一些犹豫不决的官员们更有担当,乃是大幽的福气。怎么您最后还是选了长临?”

    “陛下恕罪,那番话本没有错,当时陛下让臣评价三位皇子,臣自然就是按皇子的标准去说。身为皇子,处置犯人,无论迫之以威,还是服之以恩,老夫以为都无不可,因为他们上面还有陛下,他们身边还有幕僚,即便出了偏差,也尚有人能够为其善后……但若作为储君或者将来的帝王,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那长临又如何?”燕北寒终于忍不住喝问。

    “陛下以为今日早朝,老夫上疏的条陈乃是出自何人之手?”

    一听此言,燕北寒迭然变色。

    只见范老大人捋着胡须笑道:“恩威并用,张弛有道,世子殿下小小年纪,用的却是堂堂煌煌,治国之道。”

    延英殿上一片寂静,皇帝陛下瞳孔一缩,盯着范烨再不说话。

    范老大人也微笑不语,保持沉默。他知道皇帝今日这番奏对背后的含义。

    自己青年之时教导肃宗陛下,后来又支持他在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夺得皇位,这才有了世人皆知的八王夺嫡,如果说这段经历将自己推上了身为朝臣的巅峰,那么后来又教出了威震天下的燕北行,就为自己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尤其是现在坐在皇位之上的,更是燕北行的弟弟,燕北寒。

    自己当年选择了他的哥哥,却没有选他,他又怎么会不记在心里?

    况且范烨知道,这几年已经有一种流言在朝堂之中流传,说他范烨目光如炬,识人极准,他收谁当弟子,谁便是未来的帝王!

    这对于一个臣子来说,无疑是取死之道,自己唯一能与陛下达成和解的机会,便是按照他的意思收大皇子为徒,偏偏他又拒绝了他,收了那个身份敏感,无依无靠的孩子。

    面对燕北寒的逼问,范烨知道这是皇帝最后抛来的机会,但他却依然做出了可以说是愚蠢的选择。

    从这一刻起,范烨知道,他与皇帝的决裂,正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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