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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心有猛虎(三)

    已经提起筷子,准备开吃的范老大人一见是他,呵呵呵的连笑几声,连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来。

    许乐早已站了起来,离开饭桌,疾走两步,搀着老者的胳膊,将他让进里屋。

    这个老人他是认识的,今早范老带着他给诸位朝臣一一见礼的时候,第一个介绍的就是此人,刚刚两人在政事堂教导许乐官员背景的时候,着重点出的几个人里,他也是首当其冲。

    老人姓段,如今官至门下省侍中,正二品。

    在大幽的官制中,门下省向来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并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对中书省草拟的诏书有封驳之权,原本门下省是有两位侍中的,但北迁路上活生生累死了一位,如今坚强活着的就只剩下这位段老大人。

    段老大人只比范烨小着几岁,同是三朝元老,同是先王首辅,同样和范烨一起经历了数十年朝堂的风风雨雨,却一直屹立不倒,身边的同僚换了一筏又一筏,这两位老大人却一直安然的在左右相位上坐着,稳如磐石一般。

    早晨的时候比较慌乱,许乐并没有机会看清段老大人的长相,此时站在侧面偷眼打量,却发现这位老人和严肃端正的范老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范老大人身材高大,体型消瘦,眼神锐利,高鼻方脸,无论看着谁,都似乎带着种审视的意味。他出身名门望族,自小家中规矩极为严苛,自身又爱修道,讲究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以不论是谁,见到这位总扳着一张老脸,不苟言笑,浑身上下又带着浓浓官威的老大人,都不禁腿肚子转筋,胆气要先寒上两分。

    但段老大人却是中等身材,体态略胖,眼睛不大还总是笑眯眯的,鼻子不高,圆圆的一张大饼脸,见谁都似乎和和气气的,同样是二品大员的绛紫色官袍,穿在他的身上半点威风也没有,仿佛跟穿着松垮的家居服没什么两样。

    听范老介绍,他是寒门学子,自幼苦读,可又因为家里实在太穷无法供他念书,他便白天四处帮人做事,晚上四处借光读书,所幸天资聪颖又肯刻苦,二十岁那年便中了两榜进士,此后浮浮沉沉,从六部主事开始履职,三十三岁之后才开始发迹,自此青云直上,慢慢崭露头角。

    但也因为如此,他可以说是朝臣之中最了解民间疾苦,最懂得世事人情,对朝中从低到高的各个衙门职责也是最清楚明白的,所以大幽两代君王才都如此信任他,将他放在了门下省这种可以封驳皇帝诏书的位置上。

    只不过因为少年时夜晚读书用功太多,早早便坏了眼睛,所以无论看谁都眯着眼,好像是笑眯眯的,殊不知他却是在暗地里观察着你。

    这就是典型的学院派和草根派啊,许乐心想,虽然这位段老看上去和气的多,但就他干过的那些事儿来看,简直太特么损了,绝对是位顶级老阴人,资深笑面虎。

    心里这么想着,许乐已从旁边搬过一把椅子,安置在范老大人身边,想请段老大人坐下时,却见这位老人双手一抱拳,看这意思,居然是要按照觐见皇室的规矩向自己行礼!

    许乐吓了一跳,忙把老大人扶住,好说歹说才请老大人坐下,又将自己的碗筷放过去,露出一副自以为最天真烂漫的笑容道:“段爷爷,这碗筷我还没有用过,您先吃着,我再去那一副来。”

    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其实哪用得着许乐去拿,早有旁边伺候的下人跑出去,不多时便取了一副碗筷并一把椅子过来。

    段老大人并不动筷,等许乐也坐下之后,才笑着说道:“先王威服四海,为君明正,治理有方,先王后母仪天下,仁孝贤淑,如今世子殿下也如此和善宽厚,模样更是出落的芝兰玉树一般,先王和王后可以无忧矣。”

    范老头也不抬,夹了一片切的薄薄的肘子,在蒜醋碟子里沾了沾,将肘子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待咽下去后,才伸出筷子指着段老笑骂:“你这老家伙,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毛病,当着人面,从不揭短,嘴上比抹了蜜还甜,即便是仇人也要被你三言两语哄得心花怒放,可转过脸来呢?捅刀子,下绊子,无所不用其极!你自己说说,这些年在你手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有多少?”

    随即又用筷子点了点许乐:“老家伙,你看看这孩子才多一点儿大,你用得着在他面前装相吗?”

    “老哥哥说的哪里话,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先王英雄了得,先王后德才兼备,世子也确实是人中龙凤,别看他年纪尚小,但接人待物,气度风仪,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今日早朝之前你带着世子再中书省转了一圈儿,文武百官谁不是挑大拇指称赞,说您慧眼识人,得收佳徒?我如今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实在话,怎么到了老哥哥嘴里却成装相了?难道老哥哥对自己收徒的眼光也信不过吗?”

    段老大人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的瞅着许乐,许乐虽然直到他是在捧自己,但好话谁都爱听,忍不住便又起身为两位老人多布了几回菜。

    范老大人哼笑一声:“你这是暗讽我今早的行为太过孟浪了?这孩子如今的形势你不是不知道,我倒想不那么孟浪,那位……”他用筷子点了点北边:“肯给我这个时间吗?”

    “哎呦,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您一声宦海沉浮,教导过两代帝王,如今时隔多年再次收徒,无论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那你今日是干什么来了?”

    段老大人呵呵一笑,指了指满桌菜肴:“自然是门下省的日子不好过,整日介不是饼子就是干粮,这见鬼的幽州一到冬天连半点青菜都见不到,最近更是连肉食也供应不上了。这不,我算着你今日收徒,必定叫家中做了好吃好喝,于是便厚着脸皮蹭饭来啦!”

    范老大人沉下面孔,瞪着对面,段老大人面带微笑,如沐春风,两个人绷了半天,突然同时哈哈大笑,范老点指着段老,笑骂道:“老匹夫,嘴里就没有半句实话,少府那边就算再穷又怎敢克扣你的口粮,天天饼子干粮?饼子干粮能把你养得这么胖?”

    段老大人呵呵大笑,拍着胸口道:“我这是心宽体胖,不像你,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累!”

    自此后,两人对朝中的事情绝口不提,只说些年轻时候的往事,再夹杂几句官员们家中最新发生的八卦,比如谁谁谁在外面纳了个外室被夫人打上门去抓破了脸,再比如谁谁谁家的儿子街头纵马,却不小心冲撞了谁家的孙子,被按在当街狠揍了一顿。

    段老大人说话很慢,语气和缓,但话却不多,每句都恰到好处的搔在范老的痒处,所以不给人拖沓的感觉,是个绝佳的捧哏。而范老大人却是快人快语,言辞辛辣,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讲,段老只是笑而不语。

    就像范老先前说的,这位段老大人不论是人前背后,从不说人的是非,即便偶尔评论两句,也都是替人开脱,让许乐这样的局外人听了,都觉得周到而适意,一时间心下很是佩服。

    席间笑声不断,吃了一会儿,两位老人家就都没了胃口,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许乐自己狂吃。

    许乐本以为段老这次是冲着自己来的,心中已做好了迎接问责的准备,没想到段老大人居然如此和气可亲,根本没有为难自己,高兴之余发现段老时不时盯着两道青菜,流露出意犹未尽,却苦于吃不下的表情,便随口道:“段爷爷,这两道菜还剩了许多,你要是爱吃,我帮您打包?”

    “打包?”段老疑惑的问道:“何解?”

    “这……”

    许乐也知道自己傻叉了,人家段老是什么身份,哪有叫他打包的道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他许乐在这种场合从来不怂。

    “就是把没吃完的,喜欢吃的饭菜装起来,打一个包裹带走,回去热一热可以继续吃……我管这就叫打包。”

    话音刚落,范老大人便呵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难道你段爷爷家里缺这口饭菜吗?来我这儿吃饭,还要打包带走,传出去难道让别人说我范成华招待不周,客人没吃饱就带饭离开了吗?”

    “唉,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许乐笑道:“百姓家做饭也不可能一顿就全部吃光,剩下的饭菜不也是放在一起热热再吃?什么叫家有余庆,这便是啊,有剩饭吃,这说明生活过得好,家里富足,是个好兆头啊!百姓都可以这样,我们大幽的官员为什么不可以?”

    “好好的饭菜,才吃了几口就要扔掉,这难道不可惜吗,现在的大幽缺衣少食,正需要勤俭节约,节衣缩食啊,不是说好了要控制舆情吗,不是说好的要勒紧裤带、共渡难关吗,百姓们都没饭吃,咱们朝中的官员却连打包都不肯,那像什么样子?要我说,这事儿就该传出去,堂堂左相和右相一起吃饭,吃完了还要把剩饭打包带走,这种事情一传出去,再加上正向的宣传,不比发多少公告诏书来的更有效果啊?”

    范老大人听的目瞪口呆,生在大富之家的他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难道吃剩饭还能吃出这许多好处?

    但一旁的段老大人却是听的目光连闪,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这其中的道理其实显而易见,但数百年礼教风化的影响下,从没人想过去别人家做客吃饭,吃不完了还可以打包带走,这不是太失礼了吗?

    而今许乐一提,过过苦日子的段老大人当即便想通了,再加上跟范老的关系着实亲近,当下便叫过一旁服侍的下人,指了桌上的几盘菜肴,道:“快去快去,给老夫拿食盒来,老夫今日就要打包!这个,这个,还有那两个……老夫都要打包,哈哈,打包,世子殿下这包打的好哇!”

    他这么一说,许乐反而不好意思了,到底是当朝二品,到底是年过花甲的老人,自己让人家打包却是有些不敬,不免讷讷的道:“我这也是看您喜欢吃,大幽冬天青菜又着实难道,这才,嘿,您可千万莫要见怪。”

    “不怪不怪,世子说的极对,若是我们这些官员,在百姓们连掺了糠的粟米都吃不上的时候,还在大手大脚浪费粮食,又有什么脸面说服他们继续留在这苦寒之地,为大幽效命呢?”

    段老大人呵呵一笑,眯缝着眼睛看着许乐:“正巧老夫今日刚刚听到了一首诗,最后两句尤其发人深省,振聋发聩,说的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想必世子今日劝说老夫打包,也是因为觉得这蔬菜粮食,得来不易吧?”

    啪嗒一声,许乐夹着的一块鸡肉掉在了桌上。

    他动作僵硬,呆坐椅上,不能出一言,一瞬之间,只觉得背后,汗透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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