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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二更君

    巡按御史宋夜光有直达天听的奏章进京, 这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外放的巡按御史,通常是要将公函递回御史台的,然后再由御史台捡起要紧的奏报,转呈皇帝。

    但巡按御史也有权力直接将奏折递呈皇帝, 一般是因为事情紧急, 或者至为机密。

    不过向来很少有御史越级上报的情形发生。

    毕竟所谓的事情紧急之类, 除非是地方上出现大骚乱,譬如谋反,譬如事情牵连到什么不能动的大人物。

    这些情况当然是很少会遇到。

    而另外一个原因是,外放的御史越级行事,便是超过了御史台的管辖,虽然没有人明说,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没有什么上级会乐见下属越过自己直接上报的, 因而向来聪明的御史不到万不得已, 也绝不会直接奏达天听。

    这也是为什么诸葛嵩会那么心焦的缘故。

    经过那么多日子的相处, 侍卫长虽然觉着宋皎未必是那种肤浅轻信的, 但他偏又无法肯定。

    他实在拿不准宋夜光会做出何等选择。

    而宋皎一反常态竟直接将奏章递送内廷, 则更加重了他的猜疑。

    诸葛嵩很不放心, 他担心是宋皎听了陈立璧的话后恨上了太子,所以才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而且……不管诸葛嵩承不承认, 当时三里亭上,太子的那些话可不是一般的伤人啊。

    满朝文武之中,都在猜测宋夜光的这封奏章里到底是写得什么。

    但至少有一大半的人已然认定了,他们觉着那必然是宋皎对于太子殿下残暴行径的弹劾之言。

    毕竟这两个人的恩怨可是有些年头了, 太子始终没能如愿杀掉宋夜光, 已然是个奇迹。

    而宋皎却仿佛变本加厉似的, 毁了太子一门亲事不说, 又来了第二次,真是变着法的要戳太子的眼睛。

    至于太子殿下,其实也没闲着,听说他曾经把宋夜光关入诏狱,好生伺候了一番。

    后来又召入东宫,各种折磨。

    更据知情人言,就在宋皎离京之前的某夜,太子殿下还亲自出宫跑到紫烟巷宋侍御的别院,来了场临别鞭挞。

    众人都觉着,宋皎的命可真不是一般的硬,几次虎口拔牙,插眼,拉老虎尾,居然竟还能从太子的魔掌之下全身而退。

    然而,这位宋按台好像也不太长记性,又或者是故意报复,出了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又是在挑衅太子。

    这么看来,太子要了宋家两条人命,也是理所应当的。

    再继续捋下去,远在京外好阔天空的宋按台,写一封弹劾奏章回京,更是理所当然的了。

    这天,程御史来至豫王府讲读,中间,**瑭不由问起此事。

    “宋夜光的那封信并未经过程师傅?”

    “是,微臣并不知情。”程残阳道。

    豫王说道:“她……连她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告知您吗?”

    程残阳道:“夜光倒是曾把孟州那边的案子,写了封公函回京,不过并未提及此事。”

    **瑭皱了皱眉:“她越发的自作主张了。”

    程残阳抬了抬眸:“呵,巡按御史自然有权直奏圣上,夜光所做,倒也不算逾矩。”

    “当然,公事上挑不出错,只是私底下,”豫王道:“她竟连她是什么意思也不跟您知会一声,未免太过了。”

    程残阳问道:“殿下想知道夜光的奏折内是写得什么?”

    **瑭当然想知道,同时他似乎察觉到,虽然如今有许多人已然认定宋皎是来弹劾太子的,但按照他对宋皎的了解,她未必是那种会在这时对太子雪上加霜的人,而且她也未必会那么冲动。

    但是豫王心里仍是有一点点的念想。

    他希望宋皎并没有真的就站到太子那边去,至少……或者会有一次,她还是站在……

    程残阳没有任豫王想象下去。

    他道:“王爷,您可知道夜光这封奏折为何越过微臣吗?”

    豫王有点不高兴的,虽然他不想很流露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瞒不过程残阳。

    于是他索性哼了声:“她……不过是觉着自己能耐了罢了。”

    程残阳笑了笑:“王爷真心这么想吗?”

    豫王语塞:“那您怎么看?”

    程残阳道:“虽然微臣并不知夜光奏折中所写,但她既然越过微臣而选择直达天听,就相当于已经告诉了微臣,她的意思了。”

    豫王怔住:“这……”

    程残阳道:“王爷细想想,为什么夜光会不让微臣知晓她奏折中的内容。”

    望着豫王微怔的脸色,程残阳心里叹息了声。

    豫王本是该想到这其中的关键的,豫王的心意之所以有些乱,是因为事关宋皎。不管**瑭承不承认,事关宋皎,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感情用事。

    “王爷,”程残阳叹了口气,淡淡道:“夜光之所以如此,第一,是不想微臣为难;第二,她很清楚,她的意思,在微臣这里,过不了。”

    程残阳说了这几句,豫王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了。

    这日早朝,寅时未到,外头的天还黑漆漆的,东宫之中却已经灯火通明。

    盛公公带了宫女内侍们,云良娣跟两位奉仪在前,伺候太子洗漱更衣。

    等一切整理妥当,盛公公陪着太子出东宫而行,三位妃嫔恭送完毕,王奉仪打了个哈欠:“先回去补个觉吧。”

    李奉仪道:“别睡了,整天只是睡,什么意思。”

    王奉仪一愣,继而笑道:“是啊,我也想不睡呢,可……唉。”

    云良娣白了她们两个一眼,道:“休要说胡话。今儿殿下上朝还不知怎么样呢,你们倒是一点不担心。”

    李奉仪问道:“难不成,良娣也在担心御史台宋夜光的那折子?”

    王奉仪的瞌睡一下没了,叫道:“对了,我听说那宋夜光要弹劾咱们殿下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殿下几次三番没要他的命,他倒更跳起来了。”

    云良娣却想起跟宋皎的几次照面:“谁说殿下要他的命了。”

    她记得那夜,无意中看到太子带了宋皎自花园内返回,他们两个明明是极“和气”,甚至太子对于宋皎,竟是自有一份别人得不到的“亲近”。

    她记得当时太子还特意止步回头,唤那站在原地的人,他轻声道:“夜光。”

    不知为什么,云良娣总觉着那一声呼唤里,隐隐地透出一丝微微地宠眷之意。

    她从未听太子以那种口气唤自己或者任何人。

    两位奉仪听云良娣这么说,忙道:“姐姐,殿下不是很讨厌那个宋夜光的吗?”

    云良娣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们别乱猜了,殿下的心意,岂是别人能猜得到的。”

    王奉仪啧了声:“那可不得了,万一殿下不是要杀宋夜光,而是对他好,那宋夜光却弹劾殿下,这更是狼心狗肺了。”

    云良娣苦笑:“行了,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盛公公亲自挑着一盏宫灯紧紧地跟在赵仪瑄身旁。

    将到前殿的时候,盛公公看着前方那灯笼排起的长龙,那是朝臣们等候早朝。

    公公靠近了些:“殿下,要是今儿,皇上把宋皎的那折子给您看,您可要记着,千万千万别恼了。”

    赵仪瑄道:“本宫为何要恼。”

    盛公公道:“都说她弹劾了您,老奴昨儿特意去跟魏疾打听,他只说‘你心里有数’,就打发了老奴。您瞧瞧,老奴心里有什么数,要是宋皎回来了在我跟前,我非啐她不可。”

    太子一直都没出声,只听到最后才横了他一眼:“你敢啐她?”

    盛公公忙捂住嘴:“奴婢就是说说罢了,哪里敢真的就啐。”

    太子哼道:“说说也不行!”

    盛公公叹气,只忍不住心里嘀咕:“这宋夜光对您的心,有您对她这一半的心,就好喽。”

    皇帝因身子欠佳,之前数次早朝都未曾亲临,只叫太子代为理政。

    如今皇帝亲自主持早朝,为的是什么,百官人人心里清楚。

    连日里的甚嚣尘上的弹劾,皇帝总没有个答复,如今宋按台的折子到了,总该有个正面的回应,以安抚人心。

    百官礼毕,分两班站立。

    底下太子在左,豫王殿下在右,

    皇帝轻轻咳嗽了声,环顾底下群臣,道:“想必各位爱卿已然清楚,朕今日为何主持早朝了。”

    他看了看太子,见赵仪瑄脸色淡淡的,揣着手,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皇帝指了指旁边太监们手中抱着的奏折,道:“这些,都是这数日里弹劾太子的本奏,有说太子纵容酷吏,刑讯逼供,也有说他任人唯亲,用人不明,还有说他党同伐异,滥杀无辜的……”

    说到这里,皇帝看到太子竟张嘴打了个哈欠。

    皇帝皱眉:“太子,你可有话说么?”

    赵仪瑄抬手拨了拨眉角:“回皇上,臣无话。”

    底下“嗡”地响声,皇帝道:“那你是认了这些弹劾之词?”

    赵仪瑄道:“有的可以认,有的不能认。”

    又是“嗡”然发声。

    “太子,”皇帝呵斥:“你正经回答!”

    赵仪瑄重新将手揣了起来:“所谓的纵容酷吏刑讯逼供,不过是正常的查案而已,偏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夸大其词,至于任人唯亲,用人不明,若是指的京兆府的那件事,臣当初任用葛浩之时,他并不似今日这般堕落,勉强算是臣用人不明吧。至于党同伐异,莫不是指的先前户部跟工部落马的那些贪墨官员?如果有人说臣是伐了他们这些‘异’,那臣确实承认,臣的眼里从来不认为这些贪墨禄蠹是臣的同党。难道在座的各位大人,有人甘为他们的同党?”

    这次,鸦雀无声。

    忽然有一位言官出列:“既然这样,殿下不如且解释一番,为何御史台宋皎家里之人不明不白死在大理寺?”

    赵仪瑄道:“宋洤涉及鹤州之案,在身亡之前他已经有些神智失常,本来也按律当斩,死了也便宜他了。你或许还想问那个宋府的妾室,她并不是不明不白,此事本宫先前已经说过,此人对本宫不敬,难道还杀她不得?”

    “区区一个宋府小妾,为何会胆大包天,对殿下不敬?这恐怕不能吧?”那言官继续问道。

    赵仪瑄道:“你在怀疑本宫为了杀一个区区宋府小妾,会捏造‘大不敬’的罪名?”

    言官咽了口唾沫:“微臣不敢,只是觉着事有蹊跷。”

    太子说道:“世上蹊跷的事情多了,比如,朝廷的言官们不去操心国政大事,反而为了一个小妾哓哓不休,本宫也觉着这挺蹊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妾呢,你才这样舍不得!”

    轰然一声,有人忍不住笑起来。

    那言官又惊又恼:“你、殿下你……”

    皇帝呵斥:“太子!这是在朝堂上,注意些言辞!”

    赵仪瑄回身行礼:“是,臣知罪。”

    皇帝沉默了片刻,抬手。

    魏疾上前,双手递上一份奏折。

    皇帝道:“方才太子所解释的,朕觉着合情合理,但太子也并不是毫无过错,比如,朕昨日便得了一份折子,上面便写了太子的三大罪状。”

    满朝文武的耳朵刷地都竖了起来。

    人人都在等着这一句,人人都在暗中期盼着皇帝提起宋皎的那份“弹劾”折子。

    终于来了!

    三大罪状?!

    了不得!

    嗡嗡的声音又开始在大殿内低低的响起。

    赵仪瑄原本淡定自若的脸色也变了,他的双眸沉沉地,有点光在里间晦明难辨的跳跃。

    甚至对面的豫王都忍不住流露诧异的神情,毕竟他已经从程残阳那里得到一点提示,可皇帝的话,让他重又有些混乱。

    皇帝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他的目光特意在太子的脸上停了停,才道:“太子,你可想知道这折子上写得是什么吗?”

    赵仪瑄的唇抿了抿,然后他一笑:“既然臣有三大罪,那臣愿意好好听听,到底是哪些了不得的大罪。”

    “既然这样,那就让满朝文武一并听听吧。”皇帝看看手中的奏折:“豫王。”

    豫王正在狐疑不定,突然听见皇帝唤自己,他惊了一惊。

    看皇帝把折子一撇,他才意识到,皇帝居然是想让自己来宣读这折子?!

    这一刻,**瑭竟有些呼吸困难。

    幸亏魏疾替他把奏折接过来,走到他身前:“王爷。”

    豫王深吸了一口气,手居然有些发抖。魏疾深看了他一眼,往后退下。

    **瑭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将手中的奏折打开。

    金銮殿内的灯影下,映入眼帘的,确实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楷书柳体,宋皎的这笔字,他曾亲自评判过,说她刚劲不足,清逸有余。

    自打她离了身旁后,**瑭很少再见到她的字。

    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况下。

    豫王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目光端正,他飞快扫了眼奏折上所写,他的脸微微地有些泛白。

    满朝文武屏息静气,等待豫王爷的宣读,也等待对于太子的宣判。

    毕竟别人说有限,但宋皎是“苦主”,而且又是太子向来的“对头”,想来宋夜光咬上一口,太子定然会入骨三分的疼吧。

    豫王看了看对面的太子,却见太子正双眸垂地的,仿佛若有所思。

    他以为太子会对自己怒目相视,没想到是这个反应。

    突然在这时候,豫王意识到,太子跟自己一样。

    原来赵仪瑄,他也拿不准这奏折上到底是个什么内容。

    豫王的唇角一动,他笑了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太子。

    他们居然都不约而同地,因为宋夜光的这奏折,患得患失!

    一念至此,**瑭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他吁了口气,将折子捧着:“巡按御史宋皎跪奏:臣自出京,日夜不敢懈怠,长侯除恶,孟州肃弊,唯恐有负圣恩,今听闻府内噩耗,百官弹劾太子殿下行事不谨,臣斗胆,亦有三大罪状想要奏报皇上。”

    豫王停了停,又看了眼赵仪瑄,却见他的唇角也似轻轻地牵了牵,仿佛在说:你来吧。

    豫王继续念道:“长侯镇曹洪勾结地方,历年来残害人命近百,天子脚下,出此奇惨之事,是百官之耻。太子殿下命人将首恶斩立决,虽大利地方,百姓人人拍手称快,但毕竟是破例违规,太子行事独断,专横霸道,此其罪一。”

    赵仪瑄的眉头略略一皱。

    底下百官怔怔地,虽然这弹劾之词无措,但怎么听起来……

    豫王道:“臣弟宋洤,虽涉及鹤州之案,但人人皆知太子殿下跟臣有旧怨,太子本该自请回避,以免惹人猜疑。又闻户部主事乃皇亲国戚,太子亦未曾主动规避嫌疑,终究惹得群臣猜忌,流言四起,太子公私不分,虑事不周,此其罪二。”

    赵仪瑄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又慢慢松开。

    群臣面面相觑,眼中都有疑惑之色。

    豫王复又深深呼吸,道:“太子身为储君,身系天下,凡事自当谨慎,却因永安镇侵占田地之事,以带伤之身亲临处置,倘或太子有失,皇上如何,臣等亦将如何,太子品行不端,不念国体。此其罪三。”

    他的目光向下移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老子有云: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太子殿下缺慈,少俭,又甚敢为天下先,臣觉实非持久之计,望皇上以雷霆训诫,让太子殿下善为改进,以除群臣之忧,以定江山之本。”

    **瑭一口气念完了,目光在“宋皎”两个字上转了转。

    他慢慢地把奏折了起来,无法理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殿上,百官们起初是寂然无声的,慢慢地,他们开始低低议论,到听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宋夜光这哪里是弹劾啊。

    这些话,明贬实褒,她明明是在借着弹劾,告诉皇上,也告诉群臣,太子没有做错什么,太子只是太过敢为天下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罢了。

    赵仪瑄早在豫王念出第一罪的时候就也听出了不对,等听到第二,他的心已经熨帖的像是被放进了温水里,听到第三,他的眼底仿佛都蔓了潮润的水雾。

    先前,不管盛公公怎么说,其他人怎么认定,太子心里觉着,宋夜光不至于也会选在这时侯踩上一脚。

    但赵仪瑄也着实没想到,宋皎非但没有踩上一脚,反而是稳稳地……

    扶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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