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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上积雪被清扫的干干净净的青石小径, 兰珮莹踏入了梅园,眼下正是隆冬,芙蓉园中的梅花开得热闹, 徜徉其中,鼻尖满是清香优雅。

    兰珮莹原本觉得寒冷, 这一刻也觉得心旷神怡。

    转过一棵嶙峋花枝后, 前方赫然出现一道浅青色的人影,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 正认真地侍弄一树梅花, 他的眼神专注,完全没有发现身后有人靠近。

    竟然是桑景泽。

    兰珮莹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看桑景泽仔细地将不开花却消耗养分的枯枝去除, 他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的,唯恐怕将枝头的花朵碰落。

    兰珮莹只是看着,亦觉得心绪平静很多,看来养花弄草,果然可以修身养性。

    不知何时, 领路的宫女已经识趣地退远了, 一方天地只剩下二人。

    桑景泽忙完了,退后一步,这才发现兰珮莹的存在, 他又惊又喜:“郡主,你怎么会来。”

    兰珮莹指指那树梅花:“没想到你会亲手做这个。”

    她一直觉得桑景泽是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 他会亲自动手照顾花草,让兰珮莹有些意外。

    大多数自诩钟情园艺的贵人们,不过是让下人动手做, 自己在边上看着,附庸风雅罢了。

    桑景泽拍拍身上的雪,有点狼狈:“我失礼了,只顾着这树,竟然没发现郡主来了。”

    兰珮莹见他头发上有些残雪,抽出袖中的锦帕替他拂落了:“自古文人墨客,多以梅妻鹤子自矜高雅,小公爷爱梅,有何失礼?”

    锦帕柔柔的扫过桑景泽的面庞,甚至还带着些少女体温,桑景泽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兰珮莹的目光已经落在那棵梅树上,她缓缓移步:“这便是天全天下只有三棵的别角晚水么?为什么起这个古怪的名字。”

    桑景泽亦步亦趋跟着她,极为耐心地替她介绍:“因此花的花瓣边缘常有凹陷,带有别样的小角,花期较旁的梅花晚些,花瓣繁复层叠,一朵花多至近百花瓣,盛开之时,重重碎瓣随风舞动,如水流动般轻柔,故名别角晚水。为了让它能在今日盛开,我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这树梅花果然开的极好,着花繁密,花姿动人,兰珮莹围着看了一圈,忍不住赞叹道:“你真的很厉害,居然能让这样娇艳的花儿,在滴水成冰的天气绽开。”

    “我素来爱整饬这些,也算颇有心得。”桑景泽不好意思道,“将来我同郡主……,家中可以省了请园丁的钱。”

    兰珮莹回头,桑景泽说错了话,不敢看她,倏然垂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面红耳赤地站在梅树下,清风吹过,淡淡幽香浮动,环绕在两人身边。

    此情此情,让人的心肝莫名颤了颤。

    兰珮莹美目之中光波流转,她忽然有些体味到才子佳人话本中,男女之间那种心动的感觉了。

    她的面颊也跟着烫了起来,正欲寻些什么来说,偏在此时,湖对岸响起了一阵清冷琴音。

    兰珮莹愕然抬头看向琴音的来处,谢萧舟在湖边亭子里弹琴,隔着很远看不清他的眉眼,可她就是真切的知道,他依旧是前世那个轻裘缓带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亦依旧是前世那般冷淡如玉的少年模样,甚至这首凄清的古曲,都同前世一模一样。

    亭子外头,上辈子她站过的位置,如今竟然依旧站着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是桑舒婉。

    兰珮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高兴也没有,悲伤也没有。

    或许这种感觉,就叫对了,现在的一切才是对了,桑舒婉就该站在那个位置。

    而她,就该隔岸观火。

    *

    谢萧舟独自坐在凉月亭中,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看似心无旁骛,其实心不在焉。

    芙蓉湖落满皑皑白雪,宛如一名绝色佳人,静静地聆听他清冷的琴音。

    上一世为什么会在严寒的冬天,一个人跑到湖边弹琴,谢萧舟已经记不起了。

    这一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跑到这地方来弹琴。

    难道是还想再遇见她一次吗,明明已经决定避开她,为什么还想再来呢?

    他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一切已经完全不同了,前世他们在这里初见,但这一生,他已经见过她许多次了,她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冷淡,她并没有同上一世那般,对他一见钟情。

    可他就是执拗地想来湖边弹琴,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催促他再到这个初遇的地方来。

    所以他来了,不管她会不会来。

    谢萧舟心神不宁地拨了几个音,他隐隐预感到,她肯定不会再来了。

    正心灰意冷时,突然听见了靴子踩在薄雪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响。

    他自幼习武,兼之两世为人,修为惊人,自然听出有女子朝着这个方向款款而来。

    谢萧舟狂喜之下,心脏一阵猛跳,手上失了分寸,琴弦断了。

    他顺势转头看向那声音的来处,来人是桑家二女,谢萧舟顿时失望透顶,沉着脸起身欲走。

    桑舒婉倒不意外谢萧舟这般冷漠的态度,太子殿下落地便是储君,她听人说过,但凡纵横捭阖的强者,大多性情冷傲,不喜女色。

    他如何待她不重要,反正最后会娶她便好,她有一生的时间,总能将这颗冰雪心融化。

    桑舒婉急走几步,追上谢萧舟:“殿下,你看那边。”

    她指着湖对岸的梅林:“殿下瞧瞧我哥哥和明郡主站在一处,像不像画上的神仙眷侣。”

    谢萧舟愕然止步,看向对岸,桑景泽和兰珮莹并肩站在一树开的正好的梅花旁,侧头对视着,虽然隔得甚远看不清两人的神情,但看那姿态,便知道必然含情脉脉、暗香盈袖。

    明明是雪霁天晴的好日子,天空中却有惊雷一道一道闪过,暴击在谢萧舟的五脏六腑里。

    他冷峻的面容上狠戾悲愤齐齐一闪而过,身形一晃,差点站不稳。

    他听说她和别的男子两情相悦,那时候的痛楚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时的震撼与悲愤,又是另一回事。

    看见对岸的两个人,桑韶华同样陷在震惊里,都忘记了来这里争宠的本意。

    桑舒婉硬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却笑得难看极了:“殿下小心啊,路上有冰。”

    她把谢萧舟的脸色尽收眼底,果然,殿下对那个贱人上心了,幸亏她早有防备。

    “谁让你来这里的?”

    谢萧舟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的怒意在爆发的边缘,这一幕绝不是偶然,一定有人在操纵什么。

    他这样的神情,愈加让桑舒婉意识到,皇后安排她来这一趟来对了,她一定要让谢萧舟明白,兰珮莹即将变成桑景泽的妻子,变成太子的表弟媳妇。

    “我只是随意出来转转,听见殿下在弹琴便过来看看,更没想到,竟然隔湖能见到大哥和兰郡主,这大概就是一家人之间的缘分吧。殿下大约还不知道,自从上次郡主来家里做客,全家人都十分喜欢郡主,我大哥更是和明郡主一见如故,我阿娘已经请人去明王府提过亲了,郡主没有拒绝呢,这件事我真是想起来就高兴,等郡主做了我的大嫂嫂,我一定叮嘱大哥要珍惜她,好好对她。”

    桑舒婉说的云淡风轻,殊不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准确地插在谢萧舟的心尖上。

    这些话,配上对岸才子佳人并肩赏梅的景象,对谢萧舟而言,威力堪比十万铁拳,他痛得眼冒金星,额上冷汗涔涔。

    桑韶华惊讶地看着谢萧舟,素来稳重自矜,金冠玉裘太子殿下,竟然也有人前失态的一天。

    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一切,看来太子殿下对兰珮莹见色起意,大房一家觉得威胁到了桑舒婉的太子妃之位,故而设计阻止。

    她脸上带笑,心里气得牙痒痒,让谁娶兰珮莹不是娶呢,为什么什么好事儿都是大房一家的。

    她的四哥桑景泷还重伤躺在床上,阿娘还巴巴地等着高夫人出面提亲,结果等来了大房捷足先登。

    明明之前大房母女俩都说讨厌兰珮莹,知道二房有心思以后,觉得有利可图就改了主意,这不是明白着跟二房作对吗?

    她恨极了,心道,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能如了大房的意。

    桑韶华咬了一下后槽牙,笑着上前:“明郡主姿容无双,京中爱慕者如过江之鲫。今日我瞧着应该只是偶然遇上了我大哥吧,我大哥擅长侍弄花草,听说别角晚水开了肯定忍不住想去看看,明郡主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去赏梅。”

    她若无其事地向谢萧舟点出了兰珮莹会出现在梅林的缘由,又笑吟吟道:“殿下想不想去赏一赏那号称天下第一梅的别角晚水,不如咱们一起去。”

    桑舒婉怒视:“你混说什么?”

    桑韶华挑衅地回看她:“三姐若是嫌冷不想去,那不如先回去喝杯茶暖身,我陪殿下去就可以了。”

    她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做谢萧舟的女人,既然要走后宫之路,就明白此生注定要跟一群女人争宠,那么多一个兰珮莹也无妨,人多了更热闹,说不定桑舒婉和兰珮莹掐得两败俱伤,她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原来是桑皇后搞的鬼。

    谢萧舟下意识地看了说话的桑韶华一样,却意外地发现这个亭子竟然是看那处梅林视线最好的地方,兰珮莹和桑景泽的身影无遮无拦。

    想到这姐妹二人只怕也是桑皇后指使而来,目的只为让他瞧见对岸的情景,谢萧舟的眸色倏然狠厉。

    “来人。”

    一直候在暗处等着太子命令的东宫御卫们应声而出。

    他冷硬地吩咐:“将闲杂人等一律驱走,不许人再到这处亭子来。”

    这闲杂人等自然说的是桑舒婉和桑韶华了,她俩虽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是顶级豪门的千金,何曾被人这么称呼过,脸色俱是涨成紫红。

    谢萧舟的目光再次投向对面的一对璧人,这回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更不许人靠近那处梅林,去打扰世子和郡主赏梅。”

    桑韶华:“……”

    桑舒婉:“……”

    这下姐妹俩全呆了,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桑景泽也已经看见了对岸的太子和自家姐妹,意外之余,邀请兰珮莹道:“殿下和我家三妹妹在那边赏雪景,不如我们一起过去吧。”

    兰珮莹拒绝了:“天冷,我先回排云宫了。”

    桑景泽立刻道:“那我跟郡主一起回去。”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变成她的影子。

    兰珮莹微笑看他:“小公爷还是稍等片刻更合适。”

    桑景泽却步,惭愧道:“是我欠考虑了,郡主是闺阁之女,不便与我同行。”

    *

    排云宫,宫人正领着宾客们依次入座,这座宫殿规制宏伟,主殿容纳数千人绰绰有余。

    慈淑太后不问俗世多年,这等场合照例不会出现,所以今日上首设了两正一偏三个座位,分别是帝后和太子的,眼下都空着。

    尽管芙蓉园春宴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参加,可上京这种显贵云集之地,来宾人数依然很多。

    宫中列席素以爵为先,下首左侧坐着的是皇亲贵戚,右侧安置各国使节,公侯之家和朝廷忠臣们依次往后,男子的座位在前排,女子的座位在后列,没有诰命地则又在后一列。

    尽管左右各有三列,长长的宴桌子仍然一直排到大殿的尽头,许多平时听起来官威显赫三品官和家眷们,只好坐在廊下吹冷风。

    兰珮莹到排云宫时,殿内坐了不少人,今日是大年初一,因帝后和太子尚未到来,熟人见面自然要恭贺新禧寒暄几句,大殿内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声音嗡嗡响着。

    兰珮莹甫一出现在大殿门口,像有什么人在无声发令一样,里头的交谈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向她。

    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兰珮莹,难免被她惊人的美貌震慑。

    然后更令众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嘉顺帝身边的执笔太监李福全,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溜小跑到兰珮莹身边,躬身赔着笑殷勤道:“郡主,奴婢给您领路儿。”

    要知道,李福全可是连阁老们都要给几分面子太监总管袁福来的干儿子,不出意外,袁福来卸任之后,他便是下一任大内总管。

    一个女流之辈的郡主,甚至尚未及笄,只是个孩子,何至恩宠于此。

    众人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色,突然不知哪个聪明的小声说了一句“民心向背”,众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对一个君王而言,什么样的功臣是最好的功臣?

    那自然是死了的功臣,完全不必再有功高盖主的顾虑。

    兰家满门忠烈,兰珮莹是功勋遗孤,只需善待她,便是安抚了天下的民心,皇上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多谢李公公。”

    殿内众人的各种心思暗流涌动,兰珮莹毫不理会,她脸上带着和煦安宁的笑容,坦然随着李福全走入排云宫,在众人下意识看过来的目光里,从容走向自己的座位。

    已故明王兰枫是大周唯一的异姓亲王,礼部将明王府的座位同三位进京的王爷安排在一处,在左侧最上首,最靠近皇帝与皇后龙座的地方。

    这个位置可谓是京城许多小娘子们梦寐以求的地方,因为皇帝的侧下方坐着太子殿下。

    因为明王府除了兰珮莹没有别人,所以她的座位不是像其他女子那般安置在后排,而是同三位王爷并排,毕竟大宴的日子,总不能让明王府的座位空着。

    几位外地来的郡主低头坐在父王母妃的身后,两位长公主家的郡主也坐在这里,打扮的花枝招展,满头珠翠叮当,像开了屏的骄傲孔雀般,把外地来的郡主们从头看到脚,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几位外地郡主是第一次进京城,她们都是皇帝远的不能再远的远亲,哪敢同先帝的亲外孙女们争长短;又看见满殿彩绣辉煌的世家贵女们,风姿气韵皆富贵无边,更加像鹌鹑一样缩着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见自己身上寒酸的郡主朝服。

    直到兰珮莹缓步而来,对着她们和善一笑,款款落座。

    看着这道穿着绛红色郡主朝服的纤丽背影,几位郡主瞬间觉得自己身上的朝服也在熠熠闪光。

    她们直起肩膀,骄傲地坐起来。

    兰珮莹挺直肩背平静地坐着,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身侧阶梯上稍高一些的太子交椅。

    她现在这个位置简直是跟谢萧舟并肩而坐,所以这场春宴的座次是礼部的哪个混蛋筹备的,怎么会安排她坐在这里?

    兰珮莹心里正苦恼至极,殿外响起鳞次栉比的通报声:“皇上驾到,皇后驾到,太子驾到,恭---迎。”

    作者有话要说:  说混蛋混蛋就到。

    谢萧舟:不怪礼部的官员,这是临时工的错。孤就是礼部的临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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