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萧舟背对着门站着, 玄色衣裳，金冠束发，挺拔背影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冽之气。
沈彦瀚跪下见礼。
谢萧舟转过身, 俊朗的眉目间满是阴郁, 他没有让他起身，冷冷问：“孤听说明郡主退回了你的庚帖。”
沈彦瀚胸口一阵发闷，就像是下意识地回避一样，他一点也不想提这件事, 但欺瞒太子殿下犹如欺君，他不得不将他和娇蕊的事, 以及兰珮莹的要求和盘托出。
说完这些，跪在地上的沈彦瀚纠结不已：“郡主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我跟娇蕊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我怎么忍心弃她于不顾呢。”
“一生一世一双人。”谢萧舟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幽深的眸子骤然一紧，对他而言, 她是一个悠长隐秘的美梦，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妄想。
谢萧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再睁开时, 他已经强迫自己恢复了平静,
“孤认为，真的爱一个人, 是愿意为她不顾一切的。”
沈彦瀚争辩道：“我跟娇蕊不一样，我同她，是手足之情，同郡主才是男女之情。”
谢萧舟锁着眉头：“既然都是情, 便没有什么不一样，你想享齐人之福，郡主想让你有所取舍，你不肯送走你那通房，便是已经做出了选择，郡主不肯，也是情理之中。”
谢萧舟真是不懂，世上怎么会有人得到了她，却不知道珍惜呢？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他自己的脸上，他有什么脸面去责怪沈彦瀚，难道他没有做过吗，他也伤过她，而且伤的更深。
沈彦瀚想起了耿妈妈那个主意，蹙眉道：“郡主只是钻了牛角尖，一时间想不开而已。殿下放心，我已经想到了法子劝服她。我发誓，成亲以后，我以后一定会对郡主好一辈子。”
谢萧舟用威严的目光盯着沈彦瀚看了一会儿，脑海中想起了这段日子暗卫报过来的种种信息，沈彦瀚对阿莹的喜爱根本掩藏不住，两人之间相处融洽。
或许她并不讨厌沈彦瀚吧。
谢萧舟语调冷淡地警告他：“你到京城这段日子，想必也听说了不少流言，当知道，明郡主身份何其特殊。孤准你再劝郡主一次，但如果她说不，你不能纠缠她，更不准强迫她，否则的话，即使孤能放过你，皇上也不会饶了你。”
沈彦瀚走后，谢萧舟静静坐着思索了一会儿，如果阿莹是喜欢的，那么他能做的，就是成全她这份喜欢。
他召来四喜：“派人盯着沈彦瀚，如果郡主不肯，不许他再缠着郡主，如果郡主真的同意了，那就想办法替她解决掉那个麻烦，孤不希望她不开心。”
解决掉麻烦。四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句话，一时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奴婢愚钝，请殿下言明。”
谢萧舟唇边浮起一抹冷笑：“沈彦瀚那个叫娇蕊的通房，也配活着给郡主添堵吗？他舍不得他的美通房，孤更舍不得孤的姑娘受委屈。”
四喜一个激灵：“遵命！”
*
赵小楼是近来京城中声名鹊起的女伎子，最擅长琵琶和歌子，嗓音甜美动人，一曲绕梁三日，连太后娘娘都常常召她进宫小唱几首解闷。
吏部尚书戚府今日高朋满座，听说是请了赵小楼唱堂会，收到帖子的人家几乎都来了，除了兰珮莹和潘府女眷。
赵小楼金口一开，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手指在桌子上敲着节拍，没人注意到，周夫人不断地朝戏台子入口处张望，脸色越来越不虞。
周夫人本想着，若是今日兰珮莹会来，便趁着人多，让娇蕊给她敬杯茶。
娇蕊在她身后站着，从最初的慌张无比，到最后意识到兰珮莹不会来了，失望地低下了头。
孟太太心知肚明，她觑着周夫人跟娇蕊的脸色变化，瞅着机会给戚暖暖使了个眼色。
戚暖暖上前，先是心疼地让丫鬟将娇蕊带下去歇息，又坐在周夫人身边，替她添茶续水，陪她说话解闷儿。
戚暖暖巧舌如簧，很快把周夫人哄得眉开眼笑了。
堂会散了，众人告辞，戚暖暖亲自把周夫人送出来，一直贴心地送上了马车。
周夫人含笑握着戚暖暖的手，轻轻拍了拍，赞赏地对孟太太道：“怪不得满京城都说你是个贤妻良母，你家这个女孩儿，教养得真是极好。”
孟太太笑得温婉：“夫人过奖了，我家这个傻丫头哪有什么教养，她就是个实心眼儿人，不会弄那些虚情假意的，喜欢谁都摆在脸上，她就是觉得夫人您啊，看着可亲，所以才喜欢贴着夫人，夫人不烦她，我就谢天谢地了。”
镇北侯府的马车开动之前，娇蕊从车窗里探出一张脸，冲戚暖暖笑着挥手：“暖暖妹妹，我回去了，你有空常来我们府里玩。”
戚暖暖回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姐姐放心，我一定去，这是我们姐妹间的小约定哦。”
沈家的马车走远了，孟太太转身进府，颇为自得地微笑着：“我的侯爵姑爷呀，这回是没跑了。”
大周的爵位极其难得，且大多是降等袭爵，几代后便是平民。
只有开国时分封的公侯伯爵之家是世袭罔替，数目两只手就能数得完，每当这些人家有适龄的世子婚配，总是引得争抢。
戚暖暖心里忐忑：“这事真能成么？”
“有这么能干的娘帮你筹谋，自然能成。”孟太太意味深长地笑笑，“走吧，娘带你去个地方。”
孟太太把所有伺候着的婆子丫鬟都打发了，母女二人沿着西夹道的院墙，一直往尚书府后宅走去。
绕过花园，穿过佣人住的院子，经过了柴房、马房、便是存放便器的净房，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戚暖暖几乎吐出来。
她捂着鼻子，浑身都开始发痒：“阿娘，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孟太太提着裙子，迈过那些装满炭灰的便盆：“孩子，一入侯门深似海，你若想嫁去之后过得好，就得靠你自己了，有些事情，娘今日要让你知道。”
两人一直往后走，穿过这片恶臭，戚暖暖睁大了眼睛，她看见后墙的墙根下，竟然有间茅草顶的破破烂烂的土房子，土坯墙摇摇欲坠，几乎在门口跺几次脚，就能把墙震倒。
戚暖暖在这府里长了十六年，都不知道家里竟然还一处这样的地方，她结结巴巴道：“这这这什么地方？”
孟太太微微一笑，手指着土房侧边的地方道：“快看，你的庶长兄在拉屎呢。”
戚暖暖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墙边上蹲着一个流着哈喇子的傻子，正光着白白的屁股，蹲在地上认真拉屎，他看见了她们，也不躲，嘿嘿直笑。
戚暖暖一声尖叫，捂住了脸。
破土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飞出一阵尘土，出来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妪，佝偻着腰，怀里抱着的簸箕里，是变硬发霉的馒头，看样子，她刚才正在里头挑出可以吃的。
见到孟太太，老妪面露惊恐之色：“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姐姐，我记得今日是姐姐五十岁的生辰呢。姐姐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想见我么。咱俩不是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这是我们姐妹间的小约定哦。”
孟太太笑得花枝乱颤，向前一步，打翻了那老太太手里的簸箕，馒头落了一地，她一脚踩碎了一个，亲亲热热道：“姐姐，我为了贺你的生辰，今日特意请了京城的名角儿到家里唱堂会，我说与老爷听，他夸我懂事体贴不忘旧情呢。”
老妪眼里泛起泪光：“公子，他，他还记得我们娘俩。”
“可不是记着呢么？老爷这几日正在糟心呢，族里这一科有几个侄子来考试，老爷托他们给族长带信儿，想把憨哥儿的名字从族谱上抹掉呢。你晓得的，你的神仙公子，他一心想进内阁做首辅呢，可惜庶长子是通房生的，还是个傻子，传出去不好听，耽误他上进呢。”
孟太太看了一眼那个还在用力拉屎的傻子，笑得甜甜蜜蜜：“要我说，何必这么麻烦，憨哥儿死了不就干净了。”
老妪脸色大变，冲过去挡在儿子前头跪下了，抖如筛糠：“奴婢求求夫人了，不要害我的儿子。”
孟太太轻笑一声，拉着早已吓得面如死灰的戚暖暖离开了。
娘俩回到孟太太的屋里关上门，戚暖暖猛喝了一大杯热茶，才感觉缓了过来：“阿娘，那两个人是谁？”
孟太太轻飘飘道：“傻子是你庶长兄，女的是你爹以前的通房。”
戚暖暖依然惊魂未定：“那她现在怎么这样了，你还叫她姐姐。”
孟太太白皙的手指托着腮：“这可说来话长了，你爹以前有四个通房，数这个肤白貌美，腰细腿长，你爹爱她爱得呦，恨不得日日宣淫。后来啊，我还没进门呢，她就挺着个大肚子了，你祖母也向着她，死活舍不得让她打胎，我只好让她生了个傻子，从那之后，你爹再也不想看她一眼，我当然就体贴地把她藏起来喽。至于我叫她姐姐，自然是因为我贤惠呀。”
孟太太在桌前坐下，取了笔墨，唰唰写了起来：“你外祖母娘家往上几辈子，曾是前朝太医，娘出嫁之前，你外祖母教了娘一些前朝后宫里密不外传的医术，用起来无痕无迹，现在娘教给你，可让女子不孕，可让孕妇生痴儿，还能让不懂事的老太太中风发作，再也不能对媳妇指手画脚。”
“娘，你的意思是，让我对娇蕊和周夫人……”戚暖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娘，我，我害怕，我不忍心。”
“你不忍心，娇蕊被周夫人护着，再生了庶长子，难免心存妄念，爵位只有一个，她未必会不忍心。”孟太太似笑非笑看着女儿，“你若真能嫁去沈家，熬成侯夫人要许多年，这许多年可以发生许多事，你学不学？”
戚暖暖咬咬唇，将方才她爹通房的惨状代入成自己，瞬间清醒了：“女子不狠，地位不稳。我懂了，我学。”
镇北侯府大门里，周夫人一下马车，就看见沈彦瀚站在外头期待地看着她：“阿娘，怎么样，事情成了吗？”
周夫人黑着脸往里走：“你的心肝宝贝儿，根本没来！”
沈彦瀚的期待落空，精神瞬间垮塌，他低头不语。
“三番五次请她不来，就算你娘我不要脸面，镇北侯府不要脸面了吗？你就非她不可吗？”周夫人很生气，“京城里有的是名门淑女，娘觉得戚家四娘子就很不错，又温柔又懂事。”
沈彦瀚涨红了脸，坚决道：“这辈子除了郡主，我谁都不要。”
娇蕊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你还非要攀这段孽缘。”周夫人气得咬牙切齿，她一怒之下转头吩咐耿婆子，“去，找人盯着那小丫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
兰珮莹存了替安逸提前相看的心思，趁着休沐的日子，去潘府陪外祖母说话，结果那几个年轻子弟都不在，被潘梓檀带去听讲学了。
兰珮莹坐了一会儿告辞，回程走到半道，马车猛地刹住，她被晃的趔趄了一下，紫苏手上刚端出来的一盘子琥珀核桃仁撒的满车厢都是。
紫苏惊呼一声，忍不住推开车门，伸头出去责怪道：“大成哥，你怎么回事，都磕到郡主了。”
兰大成骂了句娘：“不怨我，那巷子里突然冲出来三辆马车，不要命一样，吓死老子了。”
他正在骂骂咧咧，紫苏看见对面马车里下来的人愣住了：“周夫人？”
兰珮莹静静地抬头望出去，周夫人正朝她走来，前方停着三辆马车，将她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明王府的便衣府兵们已经呼啦啦全围了上来，挡在兰珮莹的马车前面，纷纷从袖中拔出匕首，从腰间抽出软剑，虎视眈眈。
周夫人笑了笑：“明郡主不愧是将门虎女，在这京城地界天子脚下，就准备跟我们镇北侯府兵戎相见了么，这不知道的，还以为郡主要造反了了呢？”
兰珮莹示意紫苏扶她下马车，从容地回了一句：“夫人突然驾车而至，貌似歹徒，王府的侍卫们不过是尽职尽责。”
周夫人脸一黑：“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觉得并不好笑。”兰珮莹的声音很平淡，“夫人几次三番下帖相邀，想必是有话非说不可，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前面会仙楼坐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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