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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女匪(终)

    杨佑慈, 杨恩业的长子,本应在前年的秋天便葬身于明荣城的杨佑慈,竟活着到了覃风寨。

    他身后那方脸男人便是一直跟随他左右的王仲。王仲当初本已逃出□□关,未到明荣城便折回寻找杨佑慈。幸而上天不负有心人。

    杨佑慈也认出花翥, 笑言原是那日弹琴的姑娘。又笑问当初藏于贺峰府邸却被杨佑俭发现的小贼是否也是花翥?花翥当日出现在明荣城县衙是否也是为了那古怪的杀人案。

    花翥承认, 面上云淡风轻。

    心中却一咯噔。

    明荣城中那些怪事她心知肚明。

    她记得。

    杨佑慈也未忘。

    东方煜让花翥来覃风寨时前曾道若要事定要向他汇报。

    杨佑慈活着归来便是东方煜未曾算计之事。事发当日□□关被四面合围, 万余士兵死得干干净净, 被众人围追堵截的杨佑慈如何可能穿过重围?

    况□□关毗邻蛮族地界。荒原多狼、有熊,有些地方十月初便会下雪。

    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如何才能从那种地方活下来?

    可到底——也无人真的见过杨佑慈的尸体。

    杨佑慈还活着, 此事要告诉东方煜?

    还是隐瞒?

    心神不宁中花翥被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子撞了一下。

    原是杨云蕤。她披散着头发, 一脚趿拉过大的鞋,赤着另一脚闯入。死盯着杨佑慈, 她浑身颤抖, 结结巴巴说不清楚话。

    杨佑慈微笑,伤疤让笑意彻底扭曲。

    终于撞入杨佑慈怀中,杨云蕤用力抱住,又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手在他面上仔细摩挲,手指落在那可怖的伤疤上,眸中水雾弥漫,继而泪如雨下。

    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大哥,你好臭。”

    杨佑慈笑出声。

    杨云蕤却嚎哭起来。

    哭得厉害了, 一口气缓不过来便又用力咳嗽起来, 咳得厉害了, 吐得一塌糊涂。

    后才嘶哑着嗓子说起杨家被灭那一日。

    “我好怕,姐姐们,姐姐们, 都被章容的士兵,娘,娘也是,还有珞珞,珞珞不见了……嫂子、嫂子……”

    杨佑慈只是抱着她,唇角似乎带着笑,眸光阴冷,面上的伤疤像一张嘴,耷拉着哭诉往事。

    偏偏他声音温柔,只道:“无事。都过了,过了。会好的。”

    他话音骤然低了不少。

    从牙缝中挤出话语:“会好的。”

    不过三个字便让花翥不寒而栗。

    其余人抹着眼泪,陷入惆怅与伤感。

    片许后忽来一小兵,怀中抱着睡眼朦胧的贺紫羽。

    是杨佑慈的意思。

    “听朱兄弟说,展鹏你曾见过俭儿。”杨佑慈轻声问。

    “是。”

    “俭儿……走前可与你说过什么?”

    贺紫羽掏出杨佑俭临死前送给他的那一块玉佩。

    杨佑慈轻轻摩挲。细语这玉佩其实有三块,他、杨佑谦、杨佑俭各有一块。杨佑谦是庶子,与他二人的略有不同。

    “大哥你的玉呢?”杨云蕤问。

    杨佑慈避而不答。

    杨云蕤又欲问。

    丁戜轻声咳嗽了一声,杨云蕤便紧紧闭嘴。

    “展鹏可曾见俭儿取下玉佩上的穗子?”

    贺紫羽用力点头。

    杨佑慈便小心取下悬挂在玉佩上的穗子,从悬在下面的珠子中取出最长的那颗,轻轻掰开。里面是一张小纸条。

    离得远,杨佑慈又遮掩得厉害,纸条上面的字唯有他能看见。

    花翥沉思。

    她记得当初杨佑俭留下了两封信,一封给她,一封给杨佑慈。

    当时战况吃紧,花翥担心保不住信件便将其藏于明荣城所居住小屋的一角。又担心房屋有失,便私自拆了杨佑俭留给杨佑慈的那封信并记下内容,犹记得信上写的到底不过兄弟情深,望哥哥替他尽孝,让杨家发扬光大之类。

    当时杨家全家死净的消息已传遍明荣城,众人也以为杨佑慈死了。花翥只当那孩子思念亲人心切,并未多想。

    原来另有乾坤。

    花翥又见杨佑慈读过纸条上的字后立刻变了脸色,面上的伤疤更泠然可怖。

    心中竟也敲起小鼓。

    杨佑慈却又笑了,那纸在他的手心烂成一团,他湮灭了所有。

    寒意爬上花翥的全身,啃噬得她心乱如麻。

    花翥感觉他在看自己。

    又觉得那目光从自己身上掠过便散了,他只小心穿好穗子,将玉佩重新交给贺紫羽。“俭儿送了你,你定要收好。”

    叙旧。

    烛火星微。

    众人含泪忆起杨恩业做太守时的麒州。

    那时的麒州是北唐境内唯一一个不给阉人进贡秀女的地方。杨恩业北联蛮族,南制商国,广开商贸,练军保民。许多北唐人大老远来麒州投亲靠友以求一个安居乐业。

    而今的郑国民乱四起,遍地饿殍。章容铺张浪费,恣意妄为。还偏听偏信,在南方抵御商国的是蓉县林家,他全力支援的却是亲信铭县李家,往北更是刻意打压汀丘司马家。

    “谋朝篡位之人,人人得而诛之!”朱曦飞率先道。

    众人皆看向杨佑慈。

    杨佑慈却转口说起军粮被劫,章容便定下计策引花翥入瓮让流民山匪自相残杀之事。

    朱曦飞见花翥闻言眼神略有些慌乱,便大笑道此事有何可怕?

    “猪哥哥回来了,谁来都不怕。况且猪妹妹若不劫粮,我覃风寨如何有机会招揽褚兄弟?”

    杨佑慈笑言他并无责备之意。

    他初来乍到却也知晓粮食重要。

    “杨某只是寻思,章容要的不止是让各位英雄豪杰相互残杀。而是想要声东击西运粮出城——走兴华道。算来,五日、不,三日之内定做此事。”

    众人张口结舌,继而议论纷纷。

    花翥寻思的确有此种可能。

    可走兴华道?

    怎能这般肯定?

    “在场之人唯有杨某见过章容。”杨佑慈笑了。

    或许因为面上有伤,他笑得竟有几分狰狞。

    又道:“章容素来傲慢,定深信此番计策天衣无缝。李家军出人出力四处平叛,而今南方受灾,章容不会对其困境坐视不理。这几日,应有大批粮草被运出城。”

    “那我等便带人潜伏于兴华道。”

    杨佑慈却道不可。章容此番会比之前更加小心,会派出军队沿路护送,他们人多,又是长期训练的士兵。

    覃风寨可战之人的不过一千七八,况山野间忽然冒出千人直奔同一处必将引人注意并引起章容的围剿。

    “那便招揽附近山匪流民一道起事?”

    杨佑慈也道不可。此次若能顺利劫粮,章容定不会善罢甘休。人多口杂,只要此事泄露出去也会引来章容围剿。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那——”朱曦飞陷入深思。

    杨佑慈看向花翥。

    花翥想了想,还有一法。

    “大公子的意思是——借司马家之兵?”

    这一年来章容刻意打压司马家,司马家的军粮一直欠缺。若联络司马家,让他们派出士兵伪装成山匪与覃风寨人一道劫粮,他们人多,可四布迷局将祸水引去别处。

    由此缓解两处粮食危机。

    这是其一。

    其二,杨佑慈可用此法试探司马家,强司马家军力与之交好。

    其三,打压一心依附章容的李家。

    一箭三雕。

    众人对此法交口称赞。

    杨佑慈却坐在隐约不定的烛火中,看不清面上表情。

    当夜王仲便骑上快马直奔汀丘城。

    朱曦飞与褚鸿影抓紧时间练兵。

    花翥欲帮忙,朱曦飞却道此去凶险。

    “猪妹妹是女孩。”

    花翥欲争,他却用力摁住花翥一肩。“况且,我们带人走后若有人攻打覃风寨。能依靠的唯有你。”

    花翥听着,不言不语。

    朱曦飞又道:“你还得防着寨中有人离开并将大公子之事泄露出去!”

    “我自有分寸。”

    朱曦飞此番才松了一口气。

    他剑眉飞入鬓角,朗目灼灼,英武不凡,面对她时却总像当初在明荣城时那般。他从怀中摸出一对用彩色琉璃珠做成的耳坠。

    “猪妹妹不喜发簪、也从不戴指环镯子。耳坠总喜欢吧?”

    “可我没有耳洞。”

    朱曦飞轻声咳嗽,面有尴尬。

    花翥莞尔。

    次日,朱曦飞与褚鸿影帅军出行。

    花翥练着女兵,留心周围的动静。

    寨中忽然喧闹得厉害,只因谷羽因执意退亲激怒了家中爹娘,挨了一顿狠揍后意志却越发坚定。

    她爹娘见管不着她便寻到花翥说理,还吵着要将谷羽浸猪笼。“竟然退婚,古喜说一定与别的男子有关系,那便是不贞!”

    花翥愕然,又觉可笑。

    而后道她才是三当家,而今覃风寨她说了算。“我覃风寨偏要做第一个改了‘不贞便浸猪笼’这混账事的地方!”

    不敢招惹花翥,又见寨中几个管事的男子不在,那对夫妻便寻到杨佑慈诉苦。

    杨佑慈来后,杨云蕤便换回了女儿装扮。他正在与杨云蕤讲道理,道女儿家不要成日爬树抓鸟,要有女德。

    那对夫妇听他说这种话,很有几分欣喜。大哭大号将事情添油加出说了一遍。

    杨佑慈听过,又见花翥态度坚决。

    这便笑言自己不过是个外人。但若真要他拿个主意,他只知晓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决定。

    花翥欲争。

    杨佑慈却温文尔雅地转口道:“但爹娘也会做错事。为人父母者,若是错了便要改,不然如何给儿女做表率?”

    “可大公子如何确定我二人错了?”

    “所谓阴阳协调便是阳盛而阴衰。男子要正夫纲,便得强于女子才可主家中事。让谷羽与古喜比一场,赢了,便可证你二人无错。”

    比文。

    比武。

    谷羽皆胜。

    杨佑慈大笔一挥,帮着取消了这婚约。

    兴奋不已的谷羽几欲哭出声。

    花翥面上笑着。

    心中却一阵接一阵紧。

    她意识到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去问红丹,素来自称接待过无数男子,早已看透男人的红丹却也支吾,道此人心思极深。“妹妹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五日后朱曦飞归来,带回十车军粮,足够覃风寨众人吃上一整年。剩下的皆被司马家带走。

    司马家做事决绝,不留章容一个活口。

    当夜寨中开宴。

    人们喜上眉梢,纷纷言不愧是杨家大公子,深谋远虑。

    唯有丁戜坐在角落,眉眼阴沉。

    花翥远望着被众人拥上大当家位置的杨佑慈,浅浅一口冷酒。

    杨佑慈。

    厉害,不过一招便让覃风寨众人心悦诚服、对自己马首是瞻。

    大变在即。

    宴酣乐极,杨佑慈却悄悄走了。

    花翥悄悄跟上,尚且阴寒的夜,杨佑慈靠着院中的大杨树目光穿过树枝,望着遥不可及的月。

    他从怀中摸出尚不及他大拇指长的一只小小的鞋。他抬手望着月,又附身望着那小小的鞋,目光微闪。

    劫粮次日,花翥收到东方煜的回信。

    东方煜只让她全力支持杨佑慈。

    信上道,杨恩业素来以“善”待麒州百姓,百姓思念杨家。

    章容称帝后,百姓怨声载道。

    谁手中有杨家人,谁便得人心。

    只要借大公子之名起事,便可号令众将,让百姓追随。

    可信上也道,当此大争之世,诸将皆有争心,借杨家人之名号可顺利起事,起事后可杀了杨家人。

    争霸之事,要看杨大公子的造化,也要看杨大公子的手段。

    “徒儿小心谨慎,随机应变。”

    花翥烧了信。

    苏尔依见她愁眉不解,也安静下来,她轻轻趴在花翥背上,口中唱着蛮族的小曲。

    隔日,杨佑慈私下召见三位当家、钟于行,还有褚鸿影。

    王仲昨日深夜归来。他带回司马家家主的亲笔回信。

    司马家决定助杨佑慈夺回麒州,并扶立他为新君。

    众人交口称赞。

    朱曦飞更是喜上眉梢。

    他全力支持杨佑慈,只为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东方煜曾对花翥道朱曦飞是天生将才,何为天生将才?

    不止率军如神,爱兵如子。

    更要——永不言叛。

    杨佑慈闻言却道他无心为帝,起事只为报仇,只为天下苍生。

    又言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覃风寨三千余人,就算收揽附近山匪流民,男女老幼尽数算上也至多能凑够五六千人。汀丘北面蛮族磨刀霍霍,汀丘不可能让所有军队参与此事。

    出去汀丘,名义上归顺章容的军队还有十万余人。

    杨恩业旧部皆被章容屠戮。

    别的武将军系混杂,不可妄信。

    若诚心拥护杨佑慈的军队少,各军系若都想分一块羹便会陷入混战,百姓遭殃,让他国、蛮族趁虚而入。

    “若是丢了国土,起事又有何用?”

    朱曦飞道:“麒州百姓定会帮助大公子。大公子何不振臂高呼?”

    杨佑慈不言。

    花翥道:“处处饥荒,若全靠百姓,便得以粮食、金银、布匹诱之。不少起义军的将领都会纵容流民在城中大肆劫掠以作报答。流民人多,无核心,无军纪,届时就算大公子有意阻拦,他们若是不听也无可奈何。若是杀其中首犯,便会被人道忘恩负义。”

    杨佑慈甚为赞赏。

    花翥苦笑,她不过记起了当年永安城外那些流民。

    朱曦飞沉思片刻。“大公子如何说。”

    杨佑慈沉默片许。

    终于道:“麒州北面司马家一家独大,不用担心。西面军力薄弱,单是抵抗西蛮已要费尽全力,且他们的大将军是墙头草,绝不会贸然行动。东面因靖国虎视眈眈,章容自己也不敢动东面的驻军。”

    剩下的便是南方。

    南方两大军系。

    铭县李家。

    蓉县林家。

    李家是章容嫡系。

    杨佑慈若出现,李家军为求自保定会全力支援章容。

    而林家军的首领,将军林渊在从军时便与杨恩业相识,两人也曾有八拜之交。杨恩业为太守时对林家很是照顾。

    南面比邻商国,但商国衰微,南面又有天险,易守难攻。

    “大公子是说,用林家克制李家?”王仲喃喃此计甚好,却又愁眉,道林渊如何想他们又怎么得知?

    “此去林家所在蓉县,若是快马加鞭,不到半月便可到。”

    众人懂了杨佑慈的意思。

    可路途遥远,林家心思难辨,遍地凶险,谁去?

    花翥站了出来。

    她若是留在覃风寨,万事朱曦飞都会护着她。有人护着自是好的——只是一直被护着,何时才能建功立业?

    行险招,放可成大事。

    何况昨年的一个雪夜她曾听红丹说起南方,也有几分好奇。

    杨佑慈略作思索,又给花翥指了两个人帮忙。

    一是钟于行。他油嘴滑舌,满脑子鬼主意。

    另一人是红丹,红丹是商国人,商国毗邻蓉县,在唐国未建立前曾一起属于蜀州。方言相通。

    当日便做准备,次日出发。

    贺紫羽哭着要去,花翥只道路远,带个孩子终究不便。便拜托谷羽照顾贺紫羽。

    因男子行事终究要方便几分,花翥换了男装,扮做钟于行小弟。红丹扮做钟于行的娘子。

    红丹看过钟于行,又看过花翥,笑言若是相公生成钟于行的模样偏又有花翥这般俊俏的小叔子,她怕是会做出有悖伦理之事来。

    众人哈哈大笑。

    唯有苏尔依愁眉不解,她紧紧拽着花翥衣角,叮嘱她小心照顾自己。“我不在,你得记得好好吃饭。”

    “是。”

    “多带点儿衣裳,听说蓉县很冷。”

    “苏儿,蓉县在南方,不冷。”

    “我说冷,便是冷!”

    “行,苏儿说的是。”

    “不许找狐狸精!”

    “行。”

    “男女狐狸精都不可!”

    “行。苏儿想要什么?我带回给你做礼物?”

    低垂着头,苏尔依咬了咬唇,轻声说了句蛮语。

    我只要我的太阳,平安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农民起义】

    其实古代农民起义中攻下城池后滥杀的也不少。

    【昨天去医院看病,折腾一整天,所以没更新哈~~今天两章并为一章,既然V了,没用的话便都没有写,力求精炼简洁~~嘻嘻~~】

    【重磅预告——下一个章节叫《妖娆》~~是这一卷中我最喜欢的部分~~也是本书中最轻松愉快还爽文风的章节~~(#^.^#)

    最重要,第二卷的女二会重磅出场。

    真的重磅~~~(手动一个狗头)

    咳,之前说苏尔依是女二,她是卷一的女二哈。

    本书不同卷,女二不同。

    在我心中,苏尔依是女二,但亲们应该也注意到了,她戏份其实不多,她应该是我情感上的女二吧。】

    感谢在2020-09-28 23:22:00~2020-09-30 15:5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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