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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妖娆(终)

    将张洲丢入枯井后阮飘飘心中多少哽得慌。

    红丹劝慰道由始至终夺了张洲性命的都是自己, 就算有冤孽也是她的、与阮飘飘无关。

    见阮飘飘心绪难解,便道带阮飘飘去一个地方。

    “去过后妹妹便会明白,有的人,本就该死。”

    那夜偶见张洲后, 红丹便用花翥引他现身, 跟着信笺上的地址寻到他在蓉县的住处。

    而后钟于行凭三寸不烂之舌与街坊邻居多加打听, 不到一日便将张洲的底细摸得七七八八。

    今日午后眠舟潜入打探一番。

    红丹便改了主意。

    她原本不过想折磨张洲一顿, 让他活着比死了还苦。待打探清楚后,却觉得此种人还是死得干干净净为好。

    她们到时, 眠舟与钟于行正坐在院中说笑。地上躺着七八个男子, 遍地血。

    眠舟出剑极快,对准脖子, 一刀毙命。

    阮飘飘吓坏, 不敢进屋,又喃喃道幸好小兰没跟来,她心宽体胖,吓不坏。小兰却不同。

    花翥与红丹也不逼她。

    两人缓步进屋,跨过地上的血色。

    林安适要拉拢眠舟,自会帮着收拾残局。

    在眠舟的示意下红丹打开小院西面的房间。房中人听见开门声慌作一团,凄凄切切。

    房门开。

    火光亮。

    屋中随意丢着草席、被褥。房中有八个女子,年纪大的二十六岁,年纪小的十四岁。已有一人小腹微微隆起。见眠舟与钟于行在门外, 她们慌作一团。

    一问, 几乎都是骗来的。

    有三人与是红丹一样出身富贵。

    “宅院深深, 成日被老妈子管着,家院护着,那人到底是如何骗的?”阮飘飘不解。

    “家院深深也有贼惦记。况且总有女儿家都愿为一个‘情’字做震天撼地的大事。”红丹从怀中拿出手绢, 小心擦去距离最近的少女面上的污垢。

    那女孩看来与花翥差不多年纪。

    身段丰腴,面容姣好。她虽说不安,却也探头探脑看向外面,看见地上的血色后松了一口气,问道:“你们是话本中的侠客?”

    红丹笑,伸手替女孩理了理乱作一团的发。笑言自己当年也希望有侠客来相助。

    她将张洲的死告诉众人。

    众女子听后先是分外欢悦,却又很快陷入新的惊慌,一早便与红丹搭话的那个竟张牙舞爪冲着红丹而来,在她面上留下浅浅的一道伤痕。

    “你杀我们的男人,接下来我姐妹要如何过日子!?”

    花翥未料会这般,红丹却一脸见怪不怪,喃喃自己当初也是这般,被抛弃后也觉天塌地陷,难以为继。

    却也选择活着。

    那女孩念念道:“我姐妹而今不可回乡,做出此等丑事,回家后也会被活活打死,还丢了爹娘弟弟的脸。身上没有户籍文印。若是被官府逮着,便会被羁押进大牢。进了那种地方,就算还能活着出来也会生生蜕下一层皮。出来后若被外人知晓曾有此事——便再也见不得人。”

    那少女便挣脱红丹的手,直朝着那水井冲去。

    花翥伸手一拦。

    阮飘飘一抓便牢牢制住那女孩。她提着那女孩后颈拖回屋中,怕力气太大摔着她,松手时很是小心。

    挣扎枉然,那女孩哀泣起来。

    红丹松了一口气,小心抱着那女孩。对她,也对剩下七个女孩细声道:“妹妹们,你们以为自己死了便会有人心疼?有人为你哭?便是证明了骨气?”

    她声音骤冷。

    每一个字都裹着寒气,冷得刺骨,刺得人心寒。

    “他们不会。那些人只会带着笑站在一旁,看你这个不过走错一步的失德人如何死,捏着手绢庆幸自己贞洁无失。他们会用你的死告诫家中女儿,让她们小心,别被坏人骗了去。而后道:你们活该。”

    说话间,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抖得越发厉害。

    她说的或许是她自己不堪的过往。

    “可活着又如何?难道还能有一条清白的路不成?”那女孩反问。

    红丹望着浓浓堆积的夜,星月被浓云遮掩。

    “姐姐也知活着难呢。可若不活着又该如何手刃仇人,斩断过往?”

    她小心扶起起那女子,擦掉女子面上的泥,

    “妹妹们。听姐姐说,我、你们,到底也不过被人骗了。世上的路不止清白活着这一条。故也犯不着为了一个‘贞’字要死要活。若妹妹们真不想活了,也得看够美景,梳洗干净,打扮漂亮,穿一身漂亮衣服,吃一顿想吃的再说死。反正都要死,总得做几件活着不敢做的。怎么能委屈了自己?”

    她温柔而体贴,轻声安抚。

    那些女孩终渐冷静。

    花翥冲眠舟使了个眼色。眠舟招呼来林安适的人,这几日他们会保这些女子平安。

    林安适也来看了一眼,明白原委后令人收敛地上的血色,着令手下小心谨慎保护院中的姑娘,不可出岔。

    他本已带阮飘飘回家。

    便许后阮飘飘却又带着小兰一道住了进来。

    红丹也担心出事,便带着花翥等人一道住下。

    夜色更重,像化不开的墨。

    红丹未睡,坐在院中看着那八个女孩住的屋子。

    她问了她们很多,钟于行之前也审问了张洲的手下。一点点拼贴出张洲这些年做的事。

    当年在红丹身上那张洲吃到了不少甜头,他写的一手好字,科考却屡试不中。

    何况北唐衰微本也未曾举行几次科考。

    人总得活下去。

    张洲选了最简单的路。

    若当年骗红丹尚有几分情意在,之后便全是做戏。

    一回生,二回熟。

    他明了那些女孩的心思,又依靠相貌与那一手好字,专门诓骗天真烂漫的富户家的女孩。

    那些女孩情窦初开,相信天下最重要的便是“情”。她们与他私奔,不少甚至会带上财物。

    张洲吞了财物。将那些女孩卖掉。

    大户人家的小姐,能卖很多钱。世道混乱,没人会仔细追查,是作恶的好时机。

    后来张洲不再卖那些女孩,他自己招了打手,开起隐秘的娼】馆来。手中不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普通人平日亲近不得,自然人来客往,熙熙攘攘。

    阮飘飘问为何不反抗?

    “反抗?只因一个‘贞’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红丹哀声,满心无奈。

    阮飘飘怒道:“姐姐怎么不早说?妹妹也先揍他一顿!”

    “罢了。到底也就一个混蛋。别脏了自己的手。”红丹望着夜,望着杂乱小院中灯笼中的微光,望着沉寂的小院。

    道自己明白了许多事。

    她对阮飘飘说起自己所经历的岁月。

    那时她也曾想要回头!也曾想要回家啊!

    可那个家不要她。

    她表兄家是高门大户,如何能忍下这一口恶气?

    她家也是高门大户,如何能容忍这种耻辱?

    家族。

    脸面。

    无人考虑她。

    她一气之下便走入深渊。

    “而今想来,凭借姐姐我当年的姿容,寻个普通人家嫁了,找个家境尚好的鳏夫续弦,哪条不是路?姐姐我却选了最糟糕的那条。”

    红丹起身,走入黑夜。

    轻声叙说。

    她说女子就像明荣城的雪,方才落下大地时洁白无垢,太纯净,不容人践踏。

    可有人会不顾原则踏出第一步。

    只要踏出第一步,那雪便跌了身价。

    旁人见雪不再洁白,便也不会生出怜悯之心。他们接二连三踩上去。雪终肮脏一片。

    那个时候,人们便说,“看,多脏的雪!”却无人记得,最初那雪也曾干干净净。

    花翥静心听着红丹的叙说。

    她也记起了明荣城,她的明荣城中没有风花雪月,有的,不过是污迹斑斑、浸透了血的雪,饥饿,悲哀。

    那凋零的蒲公英。

    还有那曾紧紧跟着她的小鸭子和狗。

    阮飘飘站在不远处望着红丹,小兰扶着她,主仆都不敢出声。

    天边露出启明星。

    红丹似若放下心来,缓缓开口道:“当初在蛮族大营,我曾想跟谁不是跟?我听话,不定还能在蛮族中寻个老实听话的。后来遇见妹妹,惊觉原来还有别的活路。”

    红丹说起明荣城中的那些沦落风尘的小姐妹。

    有一个女子沦落到此种境地只因当年同娘亲出门上香与娘亲走散,被个陌生男人纠缠还被许摸了手。只因这个便被婆家退婚,成了远近闻名的不贞洁的女人。

    那姐妹不敢死,沦落去明荣城,死在蛮族大营。

    由始至终,无人责备那个摸了她手的男人。

    有一个姐妹出门遇见坏人受了欺负。

    官府寻不到作恶之人,便怪:谁让你穿红鞋?穿红鞋的女人就是勾引男人的贱人,活该。

    那个女子结果如何红丹也不知道,城破后再也没有见过。

    只是凭什么?

    凭什么大宅院中的公子哥儿四处留情,闹得女子跳河上吊依旧是俊才。

    家中媳妇丫头几欲尝遍都可以浪子回头,女人就不行。

    凭什么?

    红丹喃喃道——

    既然如此,便让我与妹妹一道,掀翻这男子犯错悔改是浪子回头。女人做错便罪无可恕的世界。

    “姐姐也无甚可怕的。姐姐是死过无数次的人。世上之事还有什么挡得住我?只是,今日见了这些妹妹们,姐姐便想——若是当年曾有人给我一条路,给我一个机会,是否我就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她手指划过脸颊。笑言自己眼尾处已有了一根皱纹。

    她如此,但她们不用如此。

    “我要——给她们一条路。给这些被迫沦入风尘的姐妹一条路。名字我已想好了,叫做——慈悲堂。”

    佛说慈悲。

    所谓慈悲不止应对高门大户,清清白白的女孩们慈悲。

    也应对那些不得已跌入泥潭、为正人君子、贞女烈妇不齿的女孩慈悲。

    红丹眼神彻底变了,庄重大方。

    她柔声让花翥别再称呼她为红丹,“红丹”本是花名。当初舍弃真名,是舍掉那个为了一个“情”字背弃家族的自己。

    红是十里红妆。

    丹是凤冠霞帔。

    她抛弃那一色红,回归当年那个在爹娘笑眼中高高荡起秋千的自己。

    “姐姐名为茵蕤,暂时无姓。为恶人诓骗,毁了自己,玷污家世,不配保有姓氏。若将来可成就事业荣归故里,再在列祖列宗面前冠回家族名姓。”

    花翥曾听红丹说她以前的名字中全是绿色,花翥本以为大抵不过“碧、绿”一类。

    茵蕤?

    “好听。”

    茵蕤笑意轻软。

    天明,茵蕤帮昨日胆量最大的少女绾发。

    少女叫秦芳,是被那张洲从别处骗来的。她说自己被骗的第二日便寻到办法逃回了家,身子也未受辱,偏是家中无人相信。

    女孩被男人掳走一夜,如何不会出事?

    无家可归,不得已跟张洲来到此处。

    白日、夜间,处处是苦。

    “若不是姐姐拦着,妹妹唯有一死。”

    茵蕤眼中的笑意温软如春。柔声道:“死什么。活着多好,吃好,穿好。妹妹年纪不大,生得又好,不定将来还能寻得一个接受此事的如意郎君。世上的苦事多了,不过遇见一个坏男人。世上的女子,比妹妹苦的,也多了去。”

    “姐姐在说自己?抱歉。”

    茵蕤笑而不言,绾好发,从自己的首饰盒中选了一支镶有翠玉的插进秦芳发髻。

    “这簪子算是送给妹妹的贺礼。祝妹妹斩断过往,重活一次。”

    花翥趴在窗口看茵蕤照顾那些女孩,帮她们宽心。

    待茵蕤忙过,终于道:“我敬佩你。”

    “我这般污浊的女子,也配得一声敬佩?”

    “身居高位、自幼顺风顺水、衣食无缺者不少都可做到身正影不斜,本也令人尊敬。但堕入泥潭、满身污垢却也心中良善,不将自己愤怒发泄与他人者才应得到尊敬。”

    茵蕤笑着。

    她将那群女子聚在一处,说自己的故事。

    告诉她们,旁人的话不重要,她们聚在一处,互相帮助,也可以活下来。

    一定能活得很好。

    那些女子听着,眼中依旧有不安,却渐渐放下心来。

    花翥一直看着。

    她忽然记起当初从明荣回汀丘时东方煜问她的那个问题:小花猪,你救了她们,难道是想要开妓。寮?

    那时花翥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时她本以为自己要负担她们的一切。

    而今看来她却是错了。

    那些女儿家,她们自己本就做得到啊。

    因为女儿家本就坚强。

    都说女子似水柔,而水,看似柔弱不堪,却可化作滔天巨浪摧毁用坚硬的石头垒起的堤坝。

    花翥记起与林安默议事那夜。

    因尚有时间,林安默便说起蓉县之“蓉”来。

    “蓉”是芙蓉花。他说花翥若是九月来,便会赶上处处芙蓉花开。芙蓉花虽不如麒州锦花那般花色杂糅、傲慢恣意,却也有不少一株双色,从雪般干净的白渐渐变做薄云般幽淡的粉。优雅,轻柔,一如女儿的似水柔情。

    汀丘有麒州锦花。

    蓉县有芙蓉花。

    天下之大,花意纷杂。

    就像女子。

    有人想着天下,有人念着小家,有人出淤泥而不染,也有人浑身泥垢、满脸残落的红妆也能洗净铅华。

    文人墨客都喜用“花”比喻女子。

    女子是水。

    温柔又坚韧不屈。

    女子是花。

    秋冬春夏,满目繁华,妖娆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我最喜欢的一章……】

    【本书又名《花盛山河》,书名就是从这一话来的哈~~嘻嘻~~

    《关于张洲一开始打算多写点红丹的复仇,后来想,张洲这水平的对手对而今的女主来说太小儿科了。他何德何能与青心冽泉写同样的字数?

    加上人设……他不配。】

    【明儿没更新哈,因为作者君培训完了要赶路回家,今年2020,已经十月了,这一路还又塌方又泥石流的……动不动堵车几个小时……希望顺利……】感谢在2020-10-20 00:46:06~2020-10-20 21:58: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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