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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兵谏(二)

    林渊听钟于行之语, 知晓他是林安默招来的说客,怒目视之。不听不信。

    花翥退去角落,眠舟抱剑立在她身畔,用力眨眼, 懒洋洋打着哈欠。

    林安默止住林渊, 对钟于行示意。

    向前大踏步, 钟于行再度深鞠躬, 大声道:“林大人,贤君者守基业, 强军队, 宽徭役,重民心, 外抗蛮夷, 内行仁政,大治天下。

    “自古君臣不可分。贤君治下,臣子保气节,成大业,治鸿蒙,行正道。

    “若辅佐那听不得谏言,治不得天下的残暴之主,为臣者随波逐流、党同伐异;欲做忠臣者血浸竹简。

    “最糟却遇上那无能之主,醉心于年号、求助于神佛, 亲佞臣, 远贤能, 守不得基业,保不住山河。林大人,谋逆者章容属于哪类?值得你这般拥护?”

    林渊怒道:“都城大兴王座上坐的是圣上, 何来谋逆者?为人臣子,不可背君!君若有错,臣子应规劝,而不是转投他人!大丈夫立于世上,最重要便是一个;‘忠’字!”

    钟于行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改先前最初的严肃。

    站直身子,乍看去陪笑出一脸褶子,细看每一道褶子都流露出浓浓的嘲弄。

    “林将军这一席话说的极好。做爹娘的,孩儿若是不学无术便应狠狠教训,教训不得便得将其逐出家门;做娘子的,相公若是吃喝嫖赌便应好生规劝,规劝不得和离便是;做师父的,徒儿若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行,便得清理师门;做臣子的,君上若是懈怠朝政、伤害百姓便应以血为谏不负天下苍生。”

    林渊面色稍解。

    “那敢问林老将军,可曾做好臣子规劝皇帝爷的本分?”

    林渊只道自己从未被皇帝章容传召进京,自没有机会进言。

    “既得了忠臣的名号,路远怎可算阻碍?武将不可随意离开驻地,写一封奏折难道是难事?”

    见林渊面露不悦,钟于行登时提高声音。

    “若说‘忠’,为何林兄不忠于杨恩业杨太守!”

    “恩业兄并未称帝,如何算‘君’!”

    “不算‘君’却也是‘兄’!杨太守与林将军少年相识,林将军坐拥这蓉县福地不也是当年杨太守的偏心?而今杨太守一家蒙难,林将军却堂而皇之抱着小凳坐在章容那逆贼面前摇尾乞怜!此番行径难道是君子所为?”

    “你油嘴滑舌说得轻巧,我蓉县兵力不过万余,若高举义旗兴兵讨伐,蓉县百姓又如何?”

    “可林将军也知是‘义旗’。”

    林渊下句话哽在口中,说不出,眼眶红得厉害。一字一顿,言之凿凿。

    只道草立墙头,随风而动,永不会被折断。木刚毅不屈,逆风而上,自然易折。

    花翥终忍不住,声音清脆悦耳,说出口的话却铿锵有力。

    “可这世上哪棵树幼弱时不经狂风暴雨?若逆风一起便折了,这天下岂还有参天之木?”

    林渊听是女子声音,懒得朝出声处看一眼,只道一个女人有何资格对此事指手划足?

    “我一女子都知晓的事,林将军为何故作不知?”花翥怒道。

    花翥知晓林渊不是武将出身,他本是文官。做事深思熟虑、瞻前顾后,总想寻一个道义之说。林安适传了他的秉性,故而才总想要寻一个好的理由对阮家动手。

    可有些事需要的却是当机立断。

    “当机立断?女子还是当机立断为自己选一个夫婿为好。以免白活。”

    “林将军,我要与你谈的不是这个。”花翥提高声音,说起明荣城之围。讲章容为了一己私利,为屠杀杨恩业战力最强的嫡系军队,失了子阳关与明荣城之事。“此种人若是逆风,我等即便身为蒲草也要对抗之!”

    听明荣、子阳之事,林渊面有悲色。

    却依旧固执己见。

    花翥洋洋洒洒道了千言,他却始终不屑看她一眼。面对花翥的质问,只冷言章容再疯,也不会在丢了子阳、明荣之后还丢掉汀丘、蓉县。

    花翥细品这番话。

    林渊提及汀丘,想来是欲阻塞她拿汀丘说事。

    而林渊又道在自己眼中,没什么比蓉县人的性命更重要。

    钟于行立刻接上话头:“若是为了蓉县人,林将军更得三思!

    “昨年麒州逢大灾,多地颗粒无收!唯有蓉县占据水利,天气温润,是天选福地。

    “章容道要休养生息,却让麒州各处十税二!即便是在阉人当道的北唐也不过十税一!蓉县十税三,汀丘十税四!这便是章容的‘休养生息’!林将军再这般执迷不悟,今日之汀丘便是明日之蓉县!”

    林渊长笑,反问:“既如此,为何汀丘不反?为何汀丘司马老头不合蛮族之力围困大兴?汀丘司马老头这般行事是为了一个完整的国。国若灭,百姓焉附?”

    钟于行一时无话。

    林渊占据话头,再度大声道:“而今北有蛮族,南是商国,西有西蛮,东有新生的靖国!”

    横眉,又大怒道:“此刻若因赋税、皇帝偏心等小事闹起动乱,若四面一道发难我等又要如何抵御外患?如何保护我麒州百姓!这——才是真对不住恩业兄多年来的苦心经营。”

    花翥呆望着林渊。

    林渊说的是“麒州”。

    原来如此。

    文人思虑深重,想的总归要比普通人远一些。

    她方欲开口,再度被林渊抵回。

    林渊依旧不听她一言,只因她是女子。

    眠舟依旧眯着眼打瞌睡,对厅堂中的一切置若罔闻。

    花翥终忍不住,大声辩道:“我虽为女子,有些道理却是懂的!汀丘与蓉县岂可相提并论!”

    汀丘北面一马平川,散居蛮族各部,蛮族在平原马战上天生占据优势。汀丘擅自出兵抗击章容便是至百姓于不顾!

    “可蓉县四面环山,中是平原,山势算不得极高却奇险!南面商国衰微难以成大事。汀丘遇灾养兵困难,蓉县收成颇丰兵强马壮。两地的困境并不相同!”

    抱剑眯眼的眠舟唇角微扬。

    不曾想花翥会这般说,林渊目光咄咄逼人。

    花翥大大方方迎了上去。

    林渊逼人的目光渐渐变得迟疑,也有些惊讶。似乎从未想到花翥竟有胆子与他对视。

    “林将军。”花翥又道:“您自有考量。说到底,您是心疼百姓。可百姓要的却不止是平安。而今田地颗粒无收、朝廷不赈灾。农田收成微薄,赋税却极高——若得了此种平安却依旧得卖儿卖女、妻离子散,遍地饿殍,这平安——不要也罢!”

    林渊眉梢皱成一团,此番,竟是一言不发。

    而钟于行沉默许久后也再度开口,语气缓和了几分。

    “林将军,您心怀大义,忍辱负重,小人着实佩服。可天下之事,出自书卷却又超于书卷。

    “将军你一心护国土,保百姓。可而今饿殍满地、民乱迭起、人心不齐,真能护国?今日若您依那刘姓传令官之言再交三成粮食,您在蓉县百姓心中可还有威望?将军您无了威望,百姓难道不反?

    “百姓,闲时看来不过尔尔,但若人汇聚在一处,心聚成一股,便可改天换地!而若那时手中有兵有权之人皆自立——杨太守的麒州,真能保住?既然如何,为何你不快刀斩乱麻,换个天下!寻个生机!”

    林渊眉头紧锁,双手紧握。

    立在他身旁的校尉张鉴涨红脸,目眦尽裂,只道反了吧。

    始终沉默的林安默终于乘机道:“父亲大人。您与杨恩业、杨伯父早年相识于行伍,结拜为异姓兄弟。”

    他示意花翥拿出玉佩。

    “杨家——还有人!”

    花翥以为,林渊会想明白。

    林渊却问:“进之吾儿,你又如何知晓杨佑慈便比章容好?”

    众人皆愕。

    花翥一愣,不禁回想自己为何选杨佑慈。

    朱曦飞在军中八年只做成一个百夫长,杨佑慈惜才,大力提拔他。对他有知遇之恩。

    王仲本就是杨佑慈的人。

    她选杨佑慈,难道是因为朱曦飞与王仲都执意选择他?

    不。

    花翥对自己喃喃道:我选择杨佑慈,不是因为朱曦飞,也不是因为王仲。

    是因为谷羽。

    是因为杨佑慈给了谷羽自由。

    是因为在这个女子欲在政事中插话,不是被无视便是被呵斥的世界中,或许唯有杨佑慈才能帮助她实现那个深埋她心中的想法。

    花翥仰头。

    “他一定比章容好!”

    林安默只颔首。

    钟于行也说了不少杨佑慈的好话。

    林渊却只道“皇帝陛下当年也是这般”。一句话便阻塞了他们的抗辩。

    终于,林安默摇头,长声叹息:“父亲大人,孩儿今日行兵谏实属无奈之举。不想话说到这般地步父亲大人却还是冥顽不化。孩儿,唯有夺权!”

    “逆子!”

    林安默尚未来得及回话,一个小兵一路奔来正堂。

    “将军!有敌入侵!是铭县李家的人,他们来抢粮了!”

    林渊惊得站起,质问城门可有失。

    “二公子在刘大人入城后便令我等紧闭城门,令近城下的居民尽数入城。城门未有失,近城百姓未有失。”

    林渊颇为惊愕。

    林安默笑言:“孩儿欲兵谏父亲大人,城门都不关,难道等大哥回来相救?眼下动乱起,今日所商量之事还是等些时候再说。”

    林渊怒目,却也不会在此时发作,他对张鉴道:“令城门将士点燃城墙上的烽火台,召城外军队速来支援。

    “从大公子府中人口中探知大公子去向,着令军中选身形瘦削、动作灵活的兵将出城将情况告知大公子,传我令,他不可回城,只带军保护城外百姓。寻机偷袭。

    “最后,号令荣县十岁以上所有男女,带上家中所有利器全力守城!”

    他声如洪钟,起身恶狠狠瞪了林安默一眼,道:“之后再找你算账!”

    林安默嬉皮笑脸:“父子无隔夜仇。”

    “逆子!”林渊拂袖而去。一路喃喃幸好大公子林安适偶然去了城外,幸好林安默行兵谏偶然关了城门。

    保了百姓,也可里应外合。

    偶然?

    花翥笑。

    如何会这么偶然?

    计谋罢了。

    林安默派出的细作一直留意刘姓传令官的动向,也留意到刘姓传令官走的同时另一伙人带着大抵够五千军队吃七八日的粮食直奔铭县。

    从铭县到蓉县,走得快,七八日便可到。

    章容的心思,一目了然。

    在章容心中,与杨恩业有兄弟之交的林渊最易生出反叛之心。

    而李家是章容嫡系,林家却与杨恩业牵连不清。况且林家占据蓉县福地,李家如何不虎视眈眈?

    蓉县有天险,易守难攻。可铭县与蓉县接壤,在杨恩业治理时两地来往频繁,知晓进蓉县之路,况且有不少地方两县共同看守。

    眠舟那日与花翥提及别的力量指的便是铭县李家与章容。

    已确定对方的意图。

    花翥本以为只要将揣测告知林渊与林安适即可。

    林安默却笑道父兄都格外固执,尤其是林渊,实属见了棺材也不掉泪之人。与其同他二人讲道理,不如让那李家兵临城下,让那章容的意图大白于天下,让父兄二人知晓无路可退!

    可蓉县与百姓的安危也很重要。

    故而林安默早早关了城门。

    花翥则负责将林安适引出城。

    四道城门,李家若来定奔向东门,章容的人从北面来。往南有大批林家军驻守,李家自然会盯紧。

    花翥便将林安适从西门引出。

    她知晓林安适为了夺取阮家的财产这几日始终盯着阮飘飘,阮飘飘家附近酒楼那个面生的店小二便是林安适安插的人。杀张洲那日藏在远处观看的人也是林安适的人。

    花翥这便借张洲之死让阮飘飘现身于城外破旧小屋。

    林安适一定会查张洲的身份,也会发现张洲所做的龌龊事。

    而他思虑重重的性子与林渊如出一辙却又没有林渊的胆识。他很容易便入了花翥的圈套将张洲的死与性格突变的阮飘飘联系在一处。

    眠舟救那些女子时又刻意放跑了张洲的三个手下,让他们从西门逃走。

    林安适始终想夺下阮家的产业。一定会将此事调查清楚,时间紧迫,他担心被那孙家分了羹,他便带了千人从西门离开寻找那三人——而后可打李家军一个措手不及!

    一场戏,一个计。

    这个计,花翥却是从东方煜身上学的。

    来源于子阳关之变、明荣城之围,还有杨佑俭之死。

    记起过往花翥的心仿若被拧了一下。过往会教会人许多,只是太疼。

    她却很快振奋起精神。

    今日之蓉县,定不是昨日之明荣城。

    与林安默一道走上城墙,花翥意外发现墙上男女皆有。

    妇人捆了襻膊 ,不施粉黛、不戴饰物,只用方巾简单包头,手握菜刀、剪子,混在男子中,怒目圆睁,气势不输男子。

    林安默道蓉县常年与南面商国作战,加之蓉县占据水利,天气温暖,少有荒年,粮仓满溢被人觊觎,时常遭遇小股兵乱。

    全靠军队如何能彻底守城?故而城中百姓、城外百姓家中皆有利器。逢内患外辱,定召全城之力御之。

    “妇人脑钝,出不了计策,但怎么也能帮着扎敌人一刀。”张鉴道。

    眠舟闻言不言不语,只打着哈欠抽出双剑,原本睡眼朦胧的眼神中有了杀意。

    花翥不由得想到明荣城。

    贺峰宽怀爱人,为百姓敬仰。有守城之心,却无守城之能。

    明荣城常年处在子阳关的护佑下,难遇兵乱。百姓安居乐业,易生懈怠之心。故而才会在遭遇围城之乱时乱了手脚。

    那要如何才能卫国?

    花翥深思。

    城下李家军已摆好军阵,那些兵面黄肌瘦,目露凶光。

    这一路,粮食已经吃光。

    他们要抢。

    他们要杀。

    带队的将军尖着嗓子大喊道:“弟兄们,杀进蓉县!那里有粮食!也有女人!”

    饱汉不知饿汉之苦。

    饥饿可让人疲劳不堪。

    也可将人变作嗜血的野兽。

    林渊常年作战,知晓这种人最是可怕。

    他皱眉,沉思。

    忽然道:“要不,给粮?此种乱兵最难对付,若是打起来,我蓉县百姓——”

    林安默冷笑,道父亲大人还真是宽厚待人。

    他冷言冷语:“父亲大人,儿子有句不当讲的话一定得说。”

    您归顺章容是为蓉县百姓。

    您虽备受章容猜疑却依旧在朝为官是为蓉县百姓。

    您明知民乱迭起,知章容荒诞却依旧服从是为蓉县百姓。

    您之前不借粮是为蓉县百姓。

    您今日借粮还是为蓉县百姓。

    “为了父亲大人的‘正道’,我容县百姓着实辛苦。”

    “你——逆子!”

    林安默又指着站在城墙上的蓉县人道:“爹爹,孩儿请你仔细看看身边,您身边这些手握利器的男女老幼——才是真正的蓉县百姓!”

    花翥四望。

    前来守城的荣县人比先前还要多。

    男人握着锄头。

    女人拿着菜刀。

    老人搬着顽石。

    孩童举着木棒。

    一身傲气,满腔热血,护卫山河,视死如归。

    林渊望着蓉县人,垂头哀声叹息。

    抬头,老泪纵横。

    他站直身子,对蓉县百姓大声道:“章容弑主谋逆,残杀杨太守、老夫恩业兄全家——甚至连幼儿都不肯放过!恩业兄一生为振麒州鞠躬尽瘁!父老乡亲们可还记得,当年阉党当道,唯有我麒州不送秀女入宫!忆当年,看今夕,那章容反贼几次三番欺压我蓉县。老夫几次三番忍让,他却咄咄相逼——既然如此,反了吧!”

    蓉县人静默片许。

    而后呼声震天撼地。

    烽火台的烟雾直冲云霄。

    城楼下李家军闻言道:“尔等也要假借杨家余孽之名造反不成!”

    花翥本以为林渊会言杨佑慈未死之事并号令百姓,不想他却道:“章容为君不仁,为臣者谋逆是为天下苍生,与他杨家何干?”

    林渊一字未提杨佑慈。

    便是忠心护住杨佑慈。

    花翥深信不日后章容必将知晓,不是所有称帝者都能为帝。

    因为章容不懂君为舟,民为水。

    他也不懂为将者、为官者并不都是阿谀谄媚之徒!

    他靠阴谋诡计夺来的东西,最终将失于阴谋诡计之中。

    她想到了先前的那个问题:要如何才能卫国?

    花翥沉思片许,自言自语:“乱时人人皆兵,安时不可松懈,长存忧患之心,常思御敌之法。”

    如此,方才可真正护佑山河。

    听闻花翥这般喃喃自语。

    林渊面露惊愕,终于,眼中有了一丝欣赏。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写了好久~~虽说写到这个时间,但终于写完了,嘻嘻~~~】

    【关于本话】

    1、章容要适合当皇帝也不会为了弄死杨恩业丢掉子阳关了。子阳关就是之前的紫阳关哈~~我也很忧郁,为啥要屏蔽这个词语……

    2、林渊有点儿老好人。也不能说他懦弱。

    3、我很喜欢这一章。嘻嘻~~

    4、我可以期待明天本书的评论过500吗?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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