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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利刃(十五)

    起火了。

    深夜京城城郊的一处民房忽然起了火。

    火烧得不大, 被灭得很快,只烧死了一个病弱的外地少爷,少爷身边的小丫鬟和不远千里参加浴圣日的尼姑抱着尸体哀哭了一整日。

    隔壁的寡妇喋喋不休、逢人便道恶有恶报。絮絮叨叨头一日这少爷仗着有一副好相貌缠着她不放,欲败坏她的名节, 只是她一心念着死掉的相公, 未曾越轨。

    那寡妇又道, 隔壁昨夜一整夜都是靡靡之音, 衙役说生生被火烧死之人身体会蜷缩,那人却僵得笔直, 自是死后才被烧死的。

    寡妇还道, 衙役说少爷身边的那两个女人娇美无边,男人如何忍得住?却也不怪女人。那少爷死后还被老鼠咬断了一只手, 自是活该。

    “男人活该?那衙役怕是看上那小丫头与小尼姑了。不然怎么将那小姑娘和小尼姑给接走了。那两个女人, 着实没规矩,不知名节为何物,才死了男人便跟了下一个。”寡妇越说,越敬佩自己守得住,忍不住又告诉了几人。

    消息越传越广。

    城中人隐隐还记得,当大安城尚被称作梦南城时,那宅院中便有闹鬼的传闻。

    围城后,男女间的风流事比以往更招听众。

    很快有观察敏锐的好事者道:“不是说只有那间屋子被烧?既然如此,从那处到大将军官邸, 一路都有浓烟冒出?隐约还有粮食被烧的味道?”

    “难、难道, 谁、谁家在、在烧、烧、烧米吃?”相貌普通结巴男子道。

    围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笑言而今每日的粮食都由朝廷发放, 如何嗅到烧米的味道?

    那好事者哈哈大笑道难道还会是粮仓被烧了不成?

    众人皆当做笑话。

    结巴男子陪着笑,混在人群中说些混账话。离开人群到僻静处取下伪装。

    自然是花翥。

    她快速换上已穿出汗味的普通女子衣裳,用血迹斑驳的破布缠着手掩盖年纪, 面上做了伪装,佝偻着身子扮做老妇。

    再度混入人群,之前的消息已不胫而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众人私下道:粮仓被烧了!

    邢丰听见传言大怒,着令调查,却无人说得清此番话的源头来自何处。

    那好事者也不过顺口说了眼见的实情。

    无端揣测的是旁人。

    查也无用。

    而花翥她们三个一个“死了”,两个进了达官贵人的宅院,自然传播不了流言。

    偶有衙役留意到扮做老妇的花翥。她手中却有官府提供的京城的户籍纸,全无可疑。

    第五日。

    城中百姓留意到粮食的配给比第四日少了很多。

    一时人心惶惶。粮仓被烧的流言越来越盛,城中人心惶惶。

    为了安定,城中巡逻的官军逐渐多了起来。

    花翥扮做一名小兵混在军中。笑看官军用尽全力也平定不了而今的局势。

    第六日,章容身边的佞臣道:既然问题在地宫上,那便将地宫拆了!

    众军士大张旗鼓,打穿地宫,却在宫中找出了不少被烧得黑漆漆的枯骨。

    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皆被烧得黑漆漆的,拼凑不起,分不出男女。

    其中找到了不少烧得漆黑的老鼠的尸体。似乎便成了骨头碎裂的理由。

    衙役们觉得无用,只将那些碎骨尽数抛入枯井。

    消息传出,城中人却分外好奇。

    京城中竟有此种地方?

    这些人究竟是谁?

    “自然是达官贵人。”扮做小兵的花翥啃着馒头信誓旦旦。军中无人有异议,那样的地方自然是达官贵人才修建得出来的。

    可地宫修建了多年。自然不是章家人修的。

    “难道是杨恩业大人修的?”

    “杨家之外的人自不会知晓地宫。那些枯骨难道是——”

    “衙役说里面找到了一对镯子,银子的,被烧得有几分变了形,黑漆漆的。既然有镯子,被烧死在地宫中的一定是女人吧!”

    “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也会有人带银镯子?”

    “朝不保夕,谁顾得着收拾金银珠宝!”

    “听说那地宫一端被修花园的石头堵死啦!”

    “那——那些男人便进不去?另一头呢?”

    “在井里呢。反锁了。”

    “难道章容骗人,他根本没有找到杨家的女眷?杨家的女眷,全死在地宫里?”

    “说不定呢,若不是因为这个,为啥那些尸骨被尽数抛入了河中。”

    花翥眉梢一跳。

    扮做看戏人,等暗流涌动。

    前几日放火的,自然是她。

    沈萧能在地宫中生存那么长时间,地宫中自有气流涌动。

    被“烧死”的那人便是沈萧。

    花翥的这一把火不仅烧了地宫,也烧出藏在暗处的杨恩业真正的亲信。

    那人一直潜伏在章容身边,也始终盯着那间屋子,一早便留意到花翥几人。却只派人在附近观察,待花翥点火才真正露面。

    花翥与那人相商。

    凭借杨佑俭送给贺紫羽的那块玉佩,很快得到那人的帮助。

    那人给花翥提供方便。

    包括花翥“死”后暂时收留保护牟齐儿与宋喜悦。

    给她准备衣裳、其中包括一套官军的服装,还有易容的工具。

    给她足够的米粮放在通风处点燃,让好事者嗅到米香。给她一张京城人士的户籍纸,给她一个军中做事的身份。

    而后那人会在粮食上做手脚。

    每日的定量是章容规定的,正逢战事,总数上无人敢贪,无人敢做手脚。

    可经过明荣城之围后花翥明白人在极度饥饿时对粮食的敏感比平日强很多。

    那人只需要将给百姓的口粮减小一两分,将那一两分添置官军的口中便可。

    军中的将士见粮食比往日多了,沉默不语,窃笑着吃光。

    百姓却会为手中的口粮减少一分而大呼小叫。粮食少了,难道不是因为粮仓被烧?

    猜疑遍地。

    邢丰自不可能让百姓知晓粮仓的准确位置,便只带城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去看。老者看过后告诉城中百姓粮仓无虞。

    花翥得知消息,见招拆招,让杨恩业的亲信当日略微多给老者全家一点儿粮食。

    此事传开,两位老者的话便不可信。

    城中百姓更相信粮草有失。

    也在第六日,杨家妇孺尽数死在地宫,并不像章容说的那般不堪的事传遍京城。

    曾有人质疑真伪。

    可最先进地宫的那队人道,地宫由两条甬道连接,一条的入口处在杨家的花园,章容称帝后,那个为章容马首是瞻的佞臣陈中友重修花园,不留意封锁了入口。另一条甬道的门从内反锁。士兵进去后用木头撞了许久才打开。

    那人继续质疑:难道不会是别人?

    花翥道:那么隐秘的东西,杨家外的人如何可能知晓?

    有何可疑?

    全城百姓皆道:杨家妇孺死得惨烈。死得清白。

    花翥听着这些话,舒了一口气。

    那铁门,自然是她“锁”的。

    她何德何能能放火、在内反锁大门再离开?

    不过是事先砸坏门内的锁、做出被人踢坏的模样,而后用土石卡住门。光线阴暗,无人会留意。

    花翥这般行事其一是为了证明“杨家的妇孺皆是自杀”。

    杨佑慈不愿将沈萧与看门人的事告知与她。不过只因他不愿再添一笔耻辱。

    花翥要除去杨佑慈的心结。

    东方煜曾说,意欲为帝者,名声也很重要。

    其二,便是为了混乱这京城。

    所谓“攻心”,先“断粮”,再“断忧”。

    花翥本欲混入宫中,寻人将杨佑慈不会对章容家妇孺下手之事大加宣扬,进了京城才发觉即便她欲这般说,即便杨佑慈欲这般做,城中的人却不会相信。

    说得越多,他们会怕。

    关键,在杨家那些惨死的妇孺身上。城中人终究怕杨佑慈追究。

    东方煜曾说,让全城人都深信杨家妇孺之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人是个厉害角色。

    花翥欲让人心浮动,首先得破了此人的招数。

    若杨家的妇孺们死在地宫,不就与城中百姓没了干系?

    终于,人心浮动。

    城中百姓再也不像当初那般一心守城。

    他们本不喜章容,帮章容不过是担心杨佑慈入城报仇。但若妇孺皆死在地宫,那担忧便消解了几分。

    军中有人知晓真相,无人敢说真话。

    杨佑慈带着军队在外。

    军中那些曾参与那事的,用尽一切方式将此事与自己撇开,逢人便道他们那日根本没有找到杨家的女眷。

    军中无人作恶。城中百姓过去宣扬的不过是流言。

    众人围聚井口,哀叹那些被章容冲入水中的枯骨,道那一具具、一块块,皆是忠烈女子。

    人人皆在私下聊起杨恩业的好来。

    攻心,大胜。

    对花翥而言这却是一步险棋。

    杨佑慈从未允许她做此事,知晓真相后可能震怒。

    却也可能——

    给她一个青云直上的台阶。

    花翥继续混在章容的军中,将“听说杨大公子会放过章家的女眷”之事扩散。

    消息在军中悄悄传开。

    章容更加暴虐。

    从花翥京城的第六日深夜,他责令士兵在城中搜捕,但凡寻到说杨家好话的人便抓入监牢。

    此行本是为了威慑众人。

    威慑到达极点,人心越渐散乱。

    城中军队是章容的嫡系,但厄运临头,人人自危。

    一夜深思,第七日,章容认定那些杨家覆灭后率领全家投降章容的官员最是可疑,他抓了为首的三人,于闹市将其斩首。

    带领家人投降章容的官员人人自危。

    局势彻底失控。

    诚若邢丰老将,也控制不住失控的局势。

    士兵怕了,在文武官员的带领下,冲入宫中囚禁章容与章家所有男丁,女眷,而后开城门。

    那是第八日的清晨,比东方煜给花翥时间还提前了两日。

    有心平乱,无力回天,邢丰整理衣冠手握兵器全家老幼坐在家中等杨佑慈。

    家中女眷哆嗦不安,想着要不要先提刀抹了脖子。

    邢丰大怒,呵斥她们这般举动。

    “老夫倒要看看,杨家小儿又能比章容强出多少!况且——”

    况且,花翥曾四处散播杨佑慈“祸不及家中妻小”的命令。

    即便是邢丰也心存侥幸。

    城破那日,四方军队进入。

    前途不定,宫城大乱,宦官们争抢财物,守城的士兵争抢财物与女人。

    章容被囚在乾阳殿,女眷却全在慈安宫。

    花翥混在士兵之中朝着慈安宫奔跑。士兵们叫嚣得厉害,那慈安宫中的全是章容的亲眷。自古以来,前朝的皇后公主也不过是后朝用来享用的物资。

    其中有人道:杨佑慈与章容有仇,不管他们做何事,杨佑慈都不会怪罪。

    花翥更加快了脚步,提早一步到达慈安宫。

    门口有两个士兵嬉笑着砸门,她赶紧搬出“杨佑慈”三字劝阻。“陛下说了,不伤反贼妻儿。”

    “那样的耻辱,谁能忍?”士兵说笑时嬉皮笑脸。相互对对方使了个眼色,挤眉弄眼,砸着嘴。

    花翥从他二人眼神中看出几分,笑道:“不知两位大哥属于哪一支队伍?”

    “雷虎军。”

    雷虎,便是章容直属队伍的编号。

    花翥面带笑意颔首,从怀中掏出匕首。

    她动作极快,那两人尚来不及反应。抹掉刀刃上的血,花翥面朝目睹此事震惊不已的那群士兵,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杨”字玉佩。

    杨佑俭留给贺紫羽的那一块,与杨佑慈的一模一样。

    京城中的军士都见过。

    “在下奉陛下之命,护章家女子安危。”

    “一个小娘们——”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凡事总用男女说事,着实无趣。我手中这块玉你们总认得。擅入者,以军法处置!”

    士兵们面面相觑,虽不信,却又不敢妄动。

    花翥看着那群眼中闪着阴光的军士。心中恻恻。她不过一人,如何守得住。

    从远处走来另一支队伍。

    那带队的却是章容的佞臣陈中友。

    陈中友挥手,一群士兵带着兵器将慈安宫团团包围。与花翥对峙的那些士兵吼得得意洋洋。

    众人皆知,佞臣陈中友为了钱财地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章容的残废儿子,还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舔章容的靴子。

    最是媚上欺下之人,最是在此种关头逃得最快。

    陈中友僵着脸,身上、手上、花白的胡须上都沾着血沫。他抛出手中的长柄刀,花翥稳稳接住,长柄刀的刀把用硬木制成,比花翥平日用的剑沉重许多。

    他身后两个穿着军士衣裳的人手握单刀快步立在花翥身旁。自然是牟齐儿与宋喜悦。

    众军士看着陈中友惊愕不止。也有人细声道今日的陈大人与过去不同——浑身上下浩然正气,以往的谄媚消失殆尽。

    那个将背叛杨家的一干人等埋入地宫的,与花翥合谋的便是陈中友。

    有陈中友在外护着,花翥终于得了机会推门而入。她忧心来得太晚,章容的家眷早已尽数自尽完不成杨佑慈的命令。

    跨入行宫,两旁皆是太监宫女,看见她手握长刀威风凛凛,吓得失了三魂六魄。指着宫门颤声道罪人皆在那间屋子。

    推门入,花翥怔,不留意退了半步,终还是大踏步进屋。

    屋中,银发苍苍、面上刻满了岁月跌宕起伏的老妇人端坐正中。抱在怀中的三岁左右的女童正在酣睡。五岁左右的男童立在一旁,小手趴在她的膝盖上,怯生生看着花翥,眼中慌乱无措。

    其他人围聚在老妇人身边,或站或坐。全是老人、女人和孩子,一共五十八人。所有人一身素白。头上戴着一支白花。

    见花翥是女子,众人皆惊。

    面面相觑,减了一丝担忧,却不见喜色。

    “敢问这位女将军有何贵干?”

    坐在中间的老妇人是章容的亲娘。平日被称作皇太后,而今不过是章老夫人。

    花翥将杨佑慈的意思相告。

    众女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章老夫人面上却无喜色,愁思比先前更甚。只道:“我等虽只是女子,虽识不得几个字,却也知晓冤有头,债有主,子债母还、夫债妻还,父债子还的道理。女将军既然被皇帝陛下委派来做此事,想来定在陛下面前说得上几句话。老身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等任由陛下发落,只求陛下——”章老夫人枯如树皮的手在两个幼童头上摩挲。“只求陛下,多少放几个。”

    “为何不逃?”

    挤出苦涩的笑,章老夫人将怀中的幼童抱得更紧了几分。“逃?当年杨家的女人能逃入地宫。我等又能逃到何处去?即便出了皇城,难道不会被人断了首级来求赏赐?不如让陛下出出恶气。或许能宽宥几个。”

    花翥细心品味这番话。

    算不得滴水不漏,却也有理有据。

    东方煜曾说世家大族中的不少老主母比一般男儿还聪慧、有胆量,今日她算是见了世面。

    章老夫人面上不卑不亢,那男童紧抓着她的衣角。呜呜咽咽,却又不敢哭大声。

    颤着手摸摸男童的头,章老夫人又握紧男童肉嘟嘟的小手。“叶雨。”她唤道。

    从那群人中走出一个相貌极美的少女。

    诚若是花翥,也为她的相貌惊叹了片许。

    “这是老身大儿子的小女儿章叶雨。年方二八,在女将军面前算不得天姿国色,却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这般美人丢给士兵岂不可惜,不知女将军可否带她去见陛下?若是见不到陛下,见个小官也好啊,女将军麾下可有年岁相当的士兵?可否帮老身做个媒?”

    花翥望着老妇人,心中暗生敬意。

    章家的男子注定无人生还,老妇人心知肚明。却还是为了留下一星半点血脉与她相商。

    分明不卑不亢,却又万般凄楚。

    只为了蛛丝一般的生机。

    当年杨家的老夫人是否也是这般?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女将军说笑了。我等不过女子,难道还管得了家中男人的事?”

    门外却喧哗起来。

    众人慌乱不安。

    章老夫人抱紧怀中的女童,用力抓着男童的手。

    花翥蹙眉提刀离开,走前对章老夫人道:“我深信陛下说到做到。陛下入城尚需要时间。但有我在此,便可保证那些士兵不会对你们犯下恶行。”

    东方煜说,杨佑慈不是善人,甚至可说是一个恶人。

    偏偏因为如此,花翥反而深信他不会对这一屋子妇孺行恶事。杨佑慈就算要报复,也会换一种于国于民有利的方式。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啦!!比较肥的一章。上一话说的那件事算是了结了吧……挺有趣的,下次写官场那本可以用来当素材~~嘻嘻~~~~

    说来才留意到下一话就是一百章了耶……刚好一百话的时候《利刃》也终结了。小花猪将开启上位的第一步……

    这本书可能要写三百话的样子,下一章发了就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谢谢亲们还愿意追这本书,爱你们哟~~~】感谢在2020-12-09 23:02:27~2020-12-13 02:0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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