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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夙夜(六)

    中秋将至, 热力依旧在天靖城的大街小巷穿梭不息,像是预感夏日即将终结,蝉鸣比前几日还响亮了几分。

    花翥照旧练兵,她手心的伤已结痂。受伤那日阮飘飘带人将云袖坊的正厅翻了一遍, 却怎么都寻不到弄伤花翥那古怪武器的残迹。甚至连花翥自己都记不得那兵器究竟从何处袭来, 又如何消失。

    阮飘飘知晓一切后对商朦越渐注意了几分, 也承担了监视商朦之责。一连几日, 一无所获。

    既然不知如何进攻,那便固守。

    敌不动, 花翥也不动。得空她便带着唐道在天靖城大街小巷闲逛, 寻一口美食,买一本好书, 又或者买一个小玩具。唐道面上的阴骘渐渐淡了, 话也比以往多了几分,一如两人初到汀丘之时般亲密。

    “姐姐,若是贺紫羽来了,你可还会喜欢道儿?”终于,唐道问的小心翼翼。

    “同样喜欢。”

    “总有更喜欢的。”唐道睁大眼盯着她看,期盼深深。

    花翥语结,皱眉,想不出唐道想要的答案。依旧道都相同,都是弟弟, 至多贺紫羽年幼几分, 偶尔的确会偏袒几分。

    “姐姐为何不骗骗道儿?”

    “道儿这么聪明, 我如何骗得过?”她认为唐道会生气,他却笑了,拱手道自己懂了。

    花翥依旧很少看见唐道笑。

    八月初十。

    茵蕤和阿柚带着贺紫羽在谷羽一队人的护卫下平安抵达天靖城。

    覃风寨而今被称作覃山镇。杨佑慈携带妹妹杨云蕤曾在覃山居住一段时间的事被镇上居民大肆宣扬, 不少流落来覃山的百姓甚至不愿返回故土,一心在覃山安居乐业,沾染真龙之气。

    “覃山虽好,京城机会却更多。”茵蕤怀中抱着一个死了爹娘、不过两岁的小女孩,对花翥笑道。她眼中的媚色早已消失殆尽,只留似水温柔。

    她此番来天靖城便是为了建慈悲堂。

    阮飘飘一早便在云袖坊附近准备了一处宅院,门口挂上了“慈悲堂”的牌匾。慈悲堂中只收女子,女子几乎都会针线活,平日可帮云袖坊的舞女做做舞衣,绣绣香帕,制制头花并以此谋生。茵蕤说只要有了名气便多少能赚点儿钱。

    花翥抱着一见到她就抱着她的腿哭着喊着要抱要亲、一被抱起便粘着她不肯走的贺紫羽。眉宇间却有愁意。

    她希望茵蕤来,却不是现在。

    她小心说起可能的危机。

    茵蕤笑意温柔,道自己连蛮族大营那种地方都能活下来,世上还有何事可怕?

    “何况世上之事本无一帆风顺。”

    一面带着众人收拾慈悲堂,她一面浅笑。

    随同她来天靖城的女子有二十三人,每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而今能得个安身之处,自然百般珍惜。

    她们绝口不提过往,只精心收拾过小院,处处彰显女儿家的巧心思,简单用过饭便一人抱走一匹桃红色的布,依照阮飘飘给的尺寸和样式小心裁剪,细心缝制云袖坊要用的舞衣。裁剪一件衣衫得不了多少钱物,只可保证温饱。她们却心满意足。

    诚若茵蕤所言,若不是真没了活路又不愿死,谁愿做皮.肉营生?

    阿柚在慈悲堂帮了很久的忙,直到午后褚鸿影才露面带阿柚去他一早买好的小院。

    院子不大,不过四间屋,门前有一小片地,前些时日褚鸿影寻人开荒,撒了一把菜种,此时青菜已有两寸高。

    小院旁侧临街的位置是褚鸿影买给阿柚的小酒馆。小酒馆与小院的相隔的围墙已被他带人开了一扇侧门,酒馆临街,街上算不得繁华,馆内只能放上四张方桌。

    安置阿柚时褚鸿影始终沉默不语,阿柚叽叽喳喳,他却不搭一句话。阿柚欲挽住他的手臂,他快速抽出告诫道此处是京城,不可像在覃风寨那般不顾他人卿卿我我。

    任谁都看得出褚鸿影变了。

    阿柚却笑道大抵不过在这天靖城中有了新欢,甚至安慰花翥道:“阿姐切莫担心,阿柚心中有数,知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配不上现在的他。”她嬉笑着,话音却在打颤。

    她拽着花翥买桌椅板凳,布置小院与小酒馆,絮絮叨叨:“可惜妹子不会喝酒,怕是得重头学。今夜鸿影应该会来吧,阿姐,你觉得鸿影会喜欢哪种花色的桌布?”

    花翥将千言万语咽下。

    夜已深,褚鸿影却始终未出现。

    花翥让阿柚去自己那处,与她和苏尔依睡一张床。

    阿柚不肯。

    谷羽一直与阿柚住在覃风寨,姐妹情谊深重,她担忧阿柚独居小院被人占了便宜,本欲陪阿柚一道住在这里。

    阿柚却也不肯,红着脸道若是褚鸿影来了如何是好。

    生生将谷羽闹了个大红脸。

    阿柚从当夜等到次日,却连褚鸿影的影子都不曾看见。

    八月十二。

    褚鸿影却再也没有露面,只打发了一个鹰羽卫的小兵给阿柚送来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丰衣足食地过三、四年。

    众人皆道褚鸿影虽不露面,却也对阿柚宠得厉害。唯有茵蕤盯着那包沉甸甸的银子,眼中隐有悲伤,红着眼忍着泪对阿柚笑道褚鸿影很好,至少知道送钱来。

    褚鸿影从不出现,偏是万清宵日日来。

    他告诉阿柚酒的品类,告诉阿柚什么菜品下酒最好,他帮她选价廉物美、受人喜欢的好酒,褚鸿影买的小院中没有水井,他便每日来帮阿柚挑水砍柴。初开张那日有人闹事,花翥还没来得及出手他便已将事情平息,他甚至打发自己的妹妹、十二岁的万婷婷来酒馆帮忙。

    “今时不比往日,妹妹来阿柚这处做工赚点钱也可养家糊口。”他笑道。

    阿柚每每拒绝,他却笑眯眯道阿柚的小酒馆本就在他护卫的西花街。此处偏阴,到了冬日比别处冷许多。不在正街,也不在小街,房屋破旧,房租便宜,住在此处的有始终考不上的穷秀才,年老色衰再也吸引不了客人的老妓.女,做下等活计带着全家困居此处的男人。

    京城繁华,阳光普照,却也有光找不到的角落。

    鹰羽卫护卫京城,却几乎不会从这种偏僻处经过。

    “阿柚还是得靠我。”

    “我有鸿影。”阿柚总这般说。

    可褚鸿影从不露面。

    花翥五味交杂。

    万清宵与她平级。俸禄、军费却都只有她一半,每月不到十两纹银,在京城过得捉襟见肘。杨佑慈面上不说,天靖城却不缺少很会揣摩圣意,用尽手段欺辱折磨章家幸存者,只望不留意被皇帝知晓得个升迁的官员。

    花翥有阮飘飘支援军费。而万清宵身为章家人,无商贾支持,麾下士兵又因曾是章容的嫡系个个缺衣少食。

    即便如此,万清宵依旧会帮扶章老夫人,他是章老夫人的早逝兄长的孙子。他也会给妹妹万婷婷买书,帮阿柚干活,给她买樱桃干。

    褚鸿影说根据线报有章家余孽意图祸乱朝政,花翥见万清宵将日子过成这般,疑惑重生。

    以章家如今的实力真能搅乱天下?

    是章家?

    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

    “可这男人却比那个褚鸿影疼阿柚。”谷羽道,几次三番劝阿柚与褚鸿影分手跟了万清宵。

    “鸿影只是忙。”阿柚总这般说。

    花翥闭口不言,心忽然狠狠一跳。

    她是校尉,不过从四品。

    褚鸿影也是从四品。

    她每月俸禄不过二十两纹银。褚鸿影比她高,每月三十两。可眼下财政空虚,几乎无外水,已到八月中旬,花翥到手的俸禄不过二十五两。

    东方煜有钱,全然看不上花翥那少得可怜的俸禄,家中用度他一手包下。他心情好时甚至会给花翥百两银子买衣裳首饰,花翥的俸禄自然被节省下来。

    可褚鸿影却孤身一人,即便靠近皇帝近水楼台,至多到手五十两。

    他如何能这般轻易拿出一百两银子!?

    花翥不敢与阿柚说,却又觉阿柚早已知晓缘由,不然为何阿柚眼中的愁绪总如暴雨到来前天空累积的云层般厚重。

    八月十三。

    茵蕤打点好一切,慈悲堂开门。

    有知晓内情的好事者将慈悲堂是收容别处不要的脏女人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花翥本以为不过有人站在门口骂几句,却不想此事传出竟然搞得天下大乱。

    男人们手中拿着菜刀,骂骂咧咧;女人们聚在一处,嘀嘀咕咕。知书达理的老者们拄着拐棍颤颤巍巍,齐聚慈悲堂外,大声喝道要将这等有伤风化之物驱赶出天靖城。

    淤泥,烂菜叶,从茅房掏出的污物。他们将所有的怒气砸向慈悲堂。

    有人砸门,有人拆墙,有人立在墙角小便。无所事事的光棍们嘻嘻哈哈,挤眉弄眼约定今夜一道去慈悲堂内逛一逛。“反正里面不过是几个不守妇道的脏女人。”

    花翥带人赶到。

    旁人见是她,气焰却胜了不少。

    “不守规矩的女人总喜欢聚集在一处。”贞妇们道。

    “成日在军中与男人厮混,谁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花翥听烦了,见那群男人越发没有规矩,趴在墙头便开始扯裤腰带,索性扯一个下来,扬起马鞭便打。若有反抗之心,她便拿出官阶压人,好歹是个从四品官。

    那些人见她凶狠,又见她手中有权也有兵,闹了一会儿也不敢造次,骂骂咧咧便走。

    花翥本欲将他们留下清理门口。茵蕤却道不用。

    “人心的成见,固若高山。故而,才要有慈悲堂。”她温柔笑道。

    花翥自己浑身麻烦,担心自己留下反而招惹祸端。便只留下宋喜悦与谷羽一道在慈悲堂帮着看守。

    宋喜悦留下,鲁大山便也留下。他一脸凶相,身高近九尺,横刀立在门口,再也无人敢前来滋扰。到底欺软怕硬。

    “可这般也不是长久之计。”花翥苦道。

    茵蕤捏捏她的脸,笑道不过是被欺辱,算不得大事。“事情得慢慢做,何况要改的是人心。后日便是中秋,妹妹与其愁眉苦脸,不如想想今年想吃什么月饼,姐姐给你做。”

    后日便是中秋,月儿也圆了不少。唯有月光陪着花翥归家,中途被人叫住,却是章老夫人。

    章老夫人衣衫破破烂烂,衣领、衣袖部分也已脏得裹上了厚厚一层泥。偏是脸洗得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一手牵着一个睡眼朦胧的孩子,对花翥赔笑道带着孩子与小将军说话,小将军切莫见怪,毕竟将孩子留在家中会被人欺负。

    两个孩子衣衫上打满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女孩的头发被梳成两条发辫,拴着红色的头绳。

    “路上捡的,丫头可喜欢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

    章老夫人浑浊的眼中带着阴恻恻的光,那光中藏着藏着跃跃欲飞的欢喜,深埋秘密的眼神。她道河边的歪脖子垂柳下的凉亭有热闹看,说着便对花翥伸出一只手讨要赏钱。

    章老夫人虽说穷,骨子里的傲气却还保留了一两丝。而今她气势这般盛,态度这般招摇,花翥知晓是大事,便摸了一点碎银给她。

    河边只有一处即有歪脖子树,又有凉亭。

    花翥小心靠近,远远见两人对坐,一边是位大晚上还带着幂篱的女子,看衣衫是大户人家小姐,身旁站着一个衣衫精致的小丫鬟。

    对面那人,却是褚鸿影。

    褚鸿影面露浅笑,言行有礼,谦谦君子,眼中竟还有淡淡的羞涩。与阿柚在一处时的随性全然不同,竟像换了一个人。

    原来章老夫人是让她来捉奸。

    花翥冷笑,却又佩服。

    万清宵时常接济章老夫人。章老夫人见他相思得苦,想要帮他一把。此事若是从万清宵口中说出,多少有挑拨离间的意味,但若从花翥口中说出,便是姐妹情深,相互照拂,章老夫人还能得赏钱。

    不少男人说女子无知,却不知宅院中的老太太也八面玲珑,心思极深。

    花翥守了许久,终于等到那两人分别。一顶极有派头的轿子接走那位小姐,家丁手中的灯笼上是一个“陈”字。

    陈中友。

    花翥记得陈中友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女、次女早嫁。用来换下杨佑慈侄女珞珞的女孩是他的长外孙女。

    三女儿嫁给了章家的残废儿子,而今虽守了寡,却是天靖城富家公子心中的良配。

    陈中友还有一个小女儿,年方二八。名为陈妙露。

    而褚鸿影颇得陈中友器重。

    目送陈妙露坐轿子走远,褚鸿影才转身离开,未走几步便撞上花翥,眼中的得意尚未来得及收敛。

    花翥青着脸,道:“这便是你不去见阿柚的原因?”

    “在下不是给了钱?”

    褚鸿影说的,便是他给阿柚的那百两纹银。

    见花翥面有愠怒,他笑意温柔,说出的话,字字诛心。

    “花翥,阿柚是妓.女,一百两银子,酒馆,小院,难道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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