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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步之外,一尊黑色石碑矗立,其上灵韵流光,血字隐华,一笔一划皆入石三分,似如手指刻画一般。云鸿仁知是自家老爹的手笔,是曾在三伯酒醉后听他说了一些过往秘辛。那云温章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自以为在补天士的路子上走出了儒道一途,修一口浩然正气,便度朔山上何处都可去得,就专程趁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跑来后山,却不想半路折戟,险些命丧其中。而临到退去之前,云温章心有不甘,却更多无奈,方才留下这座石碑,用以警醒云家后人,莫要妄自菲薄,步了他的后尘。

    而除却有关云温章年轻时的荒唐事,云鸿仁还曾在云温河口中听说度朔山实则并非只有一座。在大多云家子嗣看来,度朔山便是山前,却在外人看来,度朔山却是山后。而无论山前山后,在云温河口中都是度朔山,只是一阴一阳,却又并非如此。阳者便是山前的一派锦绣,只有云家人才能出入往来,而关于阴者却有两种说法一说真正的阴山是在鬼门门后,也便阳山山顶东北方向的那道桃枝门后,一边用作关押犯了条令规矩的鬼怪,一边也是生灵禁地,活人进去了,便十死无生。另一说则是山前为阳,山后为阴。阴山倒是谁人都能去得,只是其中凶险,绝非能与外人道哉,也是整个天下所有山人一同公认的禁地之一,纵是其中机缘无数,也得有命出来才行,因而外界才有了“度朔山,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的说法。而真正能够寻到阳山、上阳山的,也就只有云家人,外人若无指引,除却那些修为通天者,便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寻到阳山。可其中缘由究竟如何,是连云温河也不曾知晓。

    “黑云翻墨显雷龙,灵道玄痕隐真容。一步生来一步死,忧乐悲喜一念中。”

    云鸿仁走上前去,手指拂过碑上字迹。恰逢天外有雷霆炸响,天地一瞬苍白,碑上字迹也便跟着激荡雷光,只是未曾伤人。

    “老爹年轻时才是真正的意气风发,有胆量趁着山上阴气最重时闯进去,虽说险些命丧其中,却也是不枉年少了。此般行径确为愚不可及不假,可少年人哪个不是胸有万丈沟壑,万钧激荡。倘若这天不曾变过,或许我也是要冒着再被丢去镇守鬼狱的凶险都得下山去的。书上讲过的,好男儿该当鲜衣怒马,该当仗剑四方,都是极好极好的。哈!要我说啊,好男儿真正该有的应是一场可歌可泣的天仙配,凰求凤,那才是真正的极好!”

    云鸿仁拍着石碑仰天大笑。

    云鸿阳不屑搭理,兀自将目光望向远处山麓,眉关紧蹙。

    今日之时,虽说比不得当初云温章入山时阴气沉重,却也端的无比可怕,由不得半点儿松懈。虽说此间正值午时,却山麓上有阴云黑雾翻山而过,似如万千鬼魂联袂如江河浪涛一般涌来,煞气极重,只怕是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若放在阳年阳月阳日,阳气盛而阴气弱的时候,度朔山虽是外界口中鬼门禁地,生人莫入,却总会有些亡命之徒亦或胆大包天之人来此寻觅机缘,乃至于一些寿元将尽的老家伙也会来此寻觅延命之法,算不上清静,更会平添许多麻烦。若是途中遇到年轻一辈尚且还好,可若是遇见那些寿元将尽的老家伙,危险还要更甚许多。

    云泽站在原地,面上苍白,瞳孔收放,呼吸也变得越发粗重起来,额头上的汗珠斗大。

    “泽哥儿?”

    云鸿仁在旁边叫他一声。

    云鸿阳也跟着看去,眉关更紧了几分,旋即不再理会,走出两步,一双眼眸灵光灿灿,观察地面上隐入黑雾之中的灵纹,寻觅前路。

    “啊?”

    云泽方才回神,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将目光从远处的黑山上挪开,垂着脑袋,大口喘气。

    云鸿仁面露异色。

    “我知你怕黑恐高不假,可这”

    他转头望向远处黑山,却仍是有些不解。

    黑山奇峻,巍峨耸立,犹似厉鬼横卧黑海之上,尤其头颅上几处狰狞沟壑,仿若面孔一般,獠牙森森,似如天工雕刻,还在吞吐黑云,致使鬼山栩栩如生,当真如一厉鬼横死此间,不肯瞑目,双眼怒瞪看来。而在其上,更有一株老木盘曲,枝干叶片尽皆漆黑如墨,扎根头颅之中,树冠绵延,不知几许,覆盖之广,整座鬼山都被囊括其中。

    “只是瞧着像鬼罢了。”

    云鸿仁挠头不解,转身后又嘟囔几句,却是谁都没能听见。

    云鸿阳皱眉瞥他一眼。

    “走了,再迟些,午时一过,说不好咱们就都得交代在山上。”

    “你家里那几个小子可是全去后山了。你就这么放心,不去看看?”

    陶爷爷从屋外走了进来,并不生疏,径直拿起云老爷子面前的杯子饮了口茶水,而后便在一旁坐下,吐出一口浊气,面上满是惫倦疲懒,灰色长袍也被撕去了一角,落在了鬼门的另一边。

    云老爷子吐纳云雾,口鼻间白龙之象隐没,方才睁眼。

    “无妨。倒是你,此行,不大顺利?”

    “还可以,就是出了点儿意外,好在是没出什么大问题。但鬼狱那边的纷争却是越发激烈了,一个接一个地自立为王,比起上古时期的十万王朝还要混乱。酆都城主对此不闻不问,任由他们随意争抢打杀,便此行中一路所见,那些三魂七魄都不全的孤魂野鬼可是多了不少。”

    陶爷爷叹了口气,挥手扫一扫袍上灰尘。

    “虽说都是些生前有罪之辈,亦或是到了阴间也不肯消停的恶犯,可终归说来,真正被永世关押的却并非很多。一些早有悔改之意的冤魂厉鬼被送去了鬼狱,说是十年百年后刑期圆满便可再入轮回,可到头来,非但是没能等到轮回,还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好人不长命,好鬼,自然也不长命。”

    云老爷子坐如古井,陶爷爷先前所言,不能让他生出半分波澜。

    鬼狱浩大荒芜,亘古长存,早在先古之前便已自成一界般,却又如一牢房,设有四门,其中三门可通往人间,各自位于幽都、度朔、昆仑北里,第四门则通往阴间轮回。而虽说鬼狱是在阴间之内,法度之外,且不在大道蒙荫之中,却无数年来,冤魂厉鬼归去来兮,人间,阴间,鬼狱,就似是又一轮回。可何种生灵死后须入鬼狱,何种生灵死后又直奔阴间,至今也没个准确的说法。唯一可知的,便是生前背负大罪之辈,死后必入鬼狱,乃至于一些罪孽滔天者,直至魂消魄溶之日才能得偿解脱,却也再无轮回。

    正因如此,鬼狱之中多不平,更有许多冤魂厉鬼仰仗修为非凡,在其中画地为王。此番尚且事小,怕只怕一些冤魂厉鬼不甘于此,强冲鬼门。虽说鬼狱四门皆有强者镇守,却胆敢如此者,若非麾下兵重,便是修为强绝,稍有不慎,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灾祸。尤其鬼门一旦大破,镇守者便首当其冲,谈不上必死无疑,却也是九死一生。

    而若非鬼门镇守者可得大道相倾,便就只有胸怀大善之辈才能担此重任。如这度朔山上前人神荼、郁垒,不为大道相倾,只为人间太平,也早在两万年前就死在厉鬼爪下,却而今世上,还有几人能够想起?也就凡界代代相传,将其奉作门神,才能有人记得,可如今的凡界已归人间,那神荼、郁垒之名,怕是过不了许久也将会被历史掩埋。

    “好人不长命?那如你我这般”

    陶爷爷忽然笑了起来。

    云老爷子略作沉默,也跟着难得笑了一回。

    宁心院外。

    云泽三人去向如何,小狐狸心中有数,便刻意等到三人远去之后方才出门,却不想是被一身材精瘦的丑脸汉子拦住了去路。

    这人皮包骨头,身长体黑,生得极为难看,尖嘴猴腮模样,脸上没有二两肉,两只眼窝也深陷下去,如一猢狲成精,名唤山肖,是云家众多仆从下人之一。虽说此人面目丑陋,身份亦是寻常,可小狐狸却如临大敌,一身妖气滔滔,作腥光如火模样。若非刻意压制,只怕那妖气腥光就要弥天而起,可即便如此,也已经惊动了云府上下,许多身影都在附近悄然出没,只是未曾上前罢了。

    “别紧张,我无意与你在此打斗,也不想与你分个输赢。更何况云老家主早先便已经立下规矩,不许私自相争。我可不想冒着大不韪去触犯他老人家,否则一旦被派去镇守鬼狱,那可是运气稍有不好就得丢了性命的活计。”

    山肖蹲下身子,两只手肘弯曲着搁在膝盖上,就只是拦在小狐狸跟前,加起来没有二两肉的脸上堆满了嬉笑,便连眼睛都跟着弯了起来,皮肤也褶皱在一起,活像一块老树皮成了精,莫名的有些吓人。

    “先前的时候,你是想对阳哥儿动手吧?”

    他一只枯瘦如同树枝一般的手在地上随便摸了两把,而后便抓起一根草棍丢进嘴里,眼睛在深陷下去的眼窝里转动,把周围或明或暗的一群人全都瞧了个遍,做到心里有数。

    云府这一门上下,除却姓云的这些和两位小小姐,其他的,便再没有任何一个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便连宁心院院门后面藏着的小姑娘也是如此。虽说她排位不高,但相互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山肖却很清楚,一旦惹恼了这位可人儿,后果可是不比惹恼了排在前面几个的后果好多少。

    “我知道,有些事吧,阳哥儿做的确实不对,云老家主对此不曾多管,陶老爷子也不好插手,放之任之,就有些愈演愈烈了。可这些过错终归是罪不至死,更何况阳哥儿也不曾真的伤到泽哥儿。我代他跟你道歉,说声对不起,若你还是不肯饶他一命,我便再额外附赠一个人情给你,只需是在礼法之内,能做到的,都可以。你看如何?”

    说着,山肖脸上笑意更甚,脸皮皱在一起,越发让人觉得模样难看。

    小狐狸眼神不动,盯着长相着实有些令人作呕又有些可怖的山肖,似是不肯退让,而山肖也颇有些耐心,嘴角嚼着草棍,满脸嬉笑,再无下文,安静等着小狐狸的答复。

    周围明里暗里的人越来越多,都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赶来看个热闹。这度朔山上已经几百年不曾有过外人,难得有个热闹能看,也是颇为稀奇。不多时,便连云老爷子和陶爷爷都出现在远处的房梁上看了过来,并不出言打扰,更不插手干预,任凭小狐狸自己做出决断,是承了山肖的人情放云鸿阳一命,还是不依不饶,非得追去后山给云鸿阳一次该有的、刻骨铭心的教训。

    虽说云老爷子和陶爷爷未曾插手此间之事,可毕竟还是现身了,若再要得理不饶人非得绝了云鸿阳的性命,就终归是有些说不过去。云鸿阳毕竟也是云老爷子的嫡亲孙儿,这山肖也是将宝全都压在了云鸿阳的身上。且不说山肖的眼光如何,便真要动手杀了云鸿阳,只怕无需云老爷子如何,山肖便会率先大动肝火,而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麻烦才是更大。

    小狐狸晃一晃尾巴,一言不发,转身回去宁心院。

    再没热闹可看,周遭一群人便兴致全无,各自回去做事,而山肖也跟着松了口气。

    “我欠你一个人情,说到做到,有需要的时候尽管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山肖咧了咧嘴角,露齿一笑,满嘴都是尖牙,之后便转身奔着后山去了。

    云老爷子和陶爷爷目送山肖远去,始终不曾言语,也消失在原地。

    “山肖性情诡谲,端的狡诈,只怕这个人情也就是说说罢了。”

    木灵儿跟着小狐狸进了屋里,表情是格外的认真。

    “你不该答应他的,就是有老家主在场都没用,等到日后再提,山肖定会矢口否认。”

    但小狐狸却始终不曾予以理会,径直跳上床去,在最里边的角落趴好继续入定修行。

    木灵儿嘟了嘟嘴巴,有些不满。陶爷爷总跟云哥儿说好人有好报,木灵儿也跟着听了进去,可这次是做了回好人,给小狐狸提个醒,却换来这般对待,就让木灵儿有些委屈了。但委屈归委屈,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不能不说。

    “山肖的这个人情就是一句空话,你可千万不能信了,也别想着仰仗这个就能让他对泽哥儿好点儿,那不现实。很多东西泽哥儿都不知道,但你却很清楚,我不是说让你不要再插手泽哥儿跟阳哥儿之间的事,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两败俱伤对谁都不好,雪姐姐也跟我说过,她还不想在这时候就跟山肖撕破脸皮,毕竟旁边还有另外的几个家伙一直盯着。所以啊,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也清楚,更何况泽哥儿曾经也是救过你的命,咱们得为他考虑才行。”

    说完,木灵儿踮着脚尖瞧了眼小狐狸的反应,而后者就只抖了下耳朵便再没有任何表示。

    木灵儿抿住嘴角,细眉轻蹙,只得转身离开。

    “雪姐姐和青大叔都已经跟去了后山,他们和仁哥儿都不会让泽哥儿出事的,你便放心就是。”

    临到出门前,木灵儿又说了一句,之后才推开房门走出去。

    待到木灵儿把门关上,小狐狸才睁了下眼睛,很快又闭上,继续入定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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