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可自从入秋以来,已经连着下了几场雨,最初时还能觉得秋寒渐来,却到今时,又是烈日炎炎。
而自从那日深夜,景博文与陈子南后山一战过后,格外风平浪静地过了十来天的时间,第八班一级学员方才上了第三节课,席秋阳作为导师,详细讲解了寻常武功技法,到搏杀术,到搏杀大术,再到搏杀真解之间的进境区别,又在课程结束时,分发了接下来一周时间第八班学员的修炼资源,随后便就此解散。
云泽也一如既往地跟在席秋阳身后,直接去往刑罚堂继续看书。
席秋阳有藏书万千,浩如烟海,包罗万象,由自历史文献而至大道详解,内容之丰富,说不上涵盖了整座历史长河中的呈现出的每一寸缩影,却也等同是在其中截取了一段极长的江流。便莫说是半月时间,就是半年,十年,三十年三百年,都未必能够全部看完。
这刑罚堂三层中罗列在书架上的,堆砌在角落里的,不过是席秋阳所有藏书中的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长明灯灯火摇曳,是未曾开窗的刑罚堂三层中唯一光亮。
师徒二人对坐案几两侧,各自借着灯火,一个读书学道理,长知识也长见识,另一个则始终是在参考各种有迹可循的历史文献与古人论道典籍,以期能够促使自己的学问更加圆满,也能给门下唯一弟子找出一条最为合适的修行道路。
一日复一日,日日如此。
又一本书看完之后,云泽将最后一页翻过,再将书全部合上,闭上眼睛端坐在案几对过,心中不断回想书中所得。
席秋阳抬头看他一眼,又将目光望向在案几一角专程留出来用作给云泽放置那些已经看完的藏书。从最初时的那本《森罗道解》,到如今这本《远古历史正文》,云泽在短短半月就已经看过了不下十本书,种类倒也并未特意选择,只是依着席秋阳最初时说的那句话,按照顺序,从第一排书架最下方的第一本开始看起,依次进行。有些书,其中的内容相当繁复,设计到许多修行方面的感悟与理解,需要慢慢斟酌,细细品鉴,才能懂得书中徐徐阐述而出的许多道理。但也有些书,便如这本《远古历史正文》,就只需要走马观花看一遍,对于其中记载无需太过较真,有些了解,长长见识,便就已经十分足够,若能从其中明白一些什么那是最好,若不能看出什么深刻道理,却也无妨。
但终归还是看得有些太快了。
席秋阳早有心思,此间又再次暗暗揣度,将手中较之先前摊开更多的书简放在案上,等待云泽回味过后,重新张开眼睛时,才终于开口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方才准备将书放在案几一角的云泽闻言之后,当即一愣。
倒不是不明白席秋阳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只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这师徒二人的相处就只是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一个在案几这边看书,另一个在案几那边钻研,若无必要,便就互不打扰,最多也就是云泽看书看到一半,遇见书里讲的东西让他看不懂了,才会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询问那些读不懂的地方到底是些什么意思,又或有着怎样的深意。
可如今席秋阳却忽然率先开口,就让云泽有些措手不及。
“书是需要慢慢看的,不能着急。”
席秋阳未曾在意云泽的反应,自顾自说道
“最近一段时间,你的体魄根基已经逐渐跟上,不会再有根基不牢的情况发生,淬体液已经可以暂时停下了,但气府的磨砺开辟却还得进行。除此之外,现下已经是九月中旬,距离院内月比,也就只有不足半月时间。”
席秋阳将手搁在案几上,食指轻轻敲打案面,过了片刻方才继续开口道
“有件事,为师觉得应当与你说上一说。”
“在半月以前,犬肆曾寻上景博文,从中挑拨唆使,意图是让景博文对陈子南出手,以报那日在饭堂附近被陈子南以那把离天黑玉杀生刀架在喉咙上的奇耻大辱,但却被景博文看穿了心思,虽然答应下来,却也将犬肆全身骨骼捏断,更使之经络筋肉尽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如此重上,便是调养得当,若无足够珍贵、药力足够出奇的灵株宝药,就必得在床上躺足整整一月才行。”
“但在次日,犬氏妖族部落就派遣了一名老仆前来,同时也带了一位炼丹师,为犬肆的伤势专程调配炼制了多种不同丹药。过程如何,为师便不再与你多说,但犬肆原本需要躺足整整一月的重伤却也因此好得极快,大抵再有三五天即可行动无妨,足够赶得上十月初的院内月比。”
闻言,云泽面上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复杂。
近些时日以来,尽管云泽一直都在刑罚堂看书,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意思,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只因与他同寝的怀有俊天赋并不如何,却偏偏是个万事通,便在每日看书回去之后于怀有俊闲聊的一段时间里,学院里大大小小许多事,云泽都是有所耳闻。
而有关景博文险些废掉犬肆一事,从最开始,云泽就已经在景博文那里听到过,但当时云泽却一心只在景博文与陈子南的约战上,尚且不出一天时间,便就将其抛之脑后。
直到十天前,云泽才再一次从怀有俊口中听说此事,与席秋阳此间所言并无出入,却又更加详细一些,是除却席秋阳所说这些之外,在那日犬氏妖族部落的老仆来过之后,犬肆曾有心想要老仆插手,报复景博文。若那犬肆试想的报复手段不算太过丧心病狂也就罢了,说不得那犬氏老仆真就会暗中出手,对景博文略施小惩,警告一番,而后从此作罢,却偏偏犬肆心有不甘,硬是想出了一些非人手段,若那犬氏老仆当真依言做了,只怕景博文从此以后就会在心境中生出许多瑕疵,乃甚于生出心魔,就此再难寸进都有着极大可能。
但景家毕竟是到了这一代就有些底蕴掏空的迹象存在,换句话说,就是青黄不接。而景博文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北城中域景家唯一一个能在日后担当扛鼎重任的直系子嗣,并不存在其他能够与之竞争麟子之位的争夺者。但也正是因此,景博文对于景家而言,就极其重要,尤其涉及到景博文生死存亡与修行进境之类的事,在景家看来,就全部都是比天还大的大事。而那犬氏老仆也并非目光短浅之辈,是在听闻犬肆所图之后,很快便就通禀了犬氏部族的老族长。
具体过程如何,怀有俊也并不知晓,只知道从那之后,景博文险些将犬肆废掉的事,就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依着怀有俊口中所言,景家是必然为此付出了一定的代价,而如此也就导致那段时间的景博文终日脸色阴沉,经常在某些时候对着犬肆所在弟子房的方向走神,眼神深处有寒光悸动,杀机吞吐,似乎是在暗中思忖着,应该怎么才能让犬肆为此付出更大代价。
而有关这些,席秋阳也必然知晓,只是未曾言说。
“这其中,有些事你早便已经知晓,但也有些事你不必知晓,为师就不再与你多说。”
席秋阳将敲打案面的手指蜷缩回去,两手交叉揣进袖口,看向云泽。
“为师曾经与你说过,月比之后,无论你是否还在第八班,此间这刑罚堂的第三层,你也随时可来。但那时是还未曾发生这些变故,可如今有了这些变故在前,你却已经可以与之争上一争。”
“我?”
云泽张了张嘴巴,瞧见席秋阳忽然变得有些严厉的眼神,终归还是把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没骨气的废话重新咽了回去,乖乖坐在原地,等待下文。
席秋阳默默一叹,对于云泽的反应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
理所应当,但又恨其不能。
略微平复心情之后,席秋阳才终于开口道
“倘若为师所料不错,十月初的那场院内月比,犬肆一身伤势虽然可以恢复大半,但却必然还会留有一些难以愈合的暗伤,必然会对其有些影响,若非拼命,他一身修为实力也就最多只能发挥六七成。如此,对你而言,便是机会。”
云泽沉默不言。
席秋阳皱了皱眉头,已经整整平静了十多年的心境,在前次与老道人相谈时是第一次翻起波澜,而今日,则是第二次。
也正因此,席秋阳的语气已经显得十分不好。
“你是觉得这么做有些趁人之危?还是觉得自己原本就并非犬肆对手,哪怕犬肆不能发挥全部实力,也绝非对手,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或是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坐上第八班席位之一,便连那些七天发放一次的修炼资源都受之有愧?所以当别人跟你争抢这个位置的时候,你就可以直接心安理得拱手让人?”
“若你当真这么想,那就只能说是愚不可及!荒谬!”
“这世上千千万万修行之人,就有千千万万个争的理由。所有人都是在争的,争一缕大道气机,争一份天道偏颇,为自己也好,为那些一脉共存的其他人也罢,为野心,为理想,为一时的意气之争,乃甚于只为心底里可笑无知的天真幻想,有些人,甚至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只求逆流而上!可你却偏偏选择顺流而下!但顺流而下就不会遇见挡路的吗?看似顺流而下,实则是逆流而下!而且逆的是天下大势!”
席秋阳越说越是激动,眼神越发吓人,可云泽也就只能受着,在心里暗自委屈。
哪怕席秋阳口中所言非虚,早已经将他彻底看透。
第一次,云泽忽然觉得席秋阳当真是如别人口中所言那般,不近人情。
而在说过这些之后,席秋阳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于偏激了,他本不欲如此,却不想竟会一时冲动,将原本还算委婉的措辞说成了这般锋芒毕露的模样,便只得喘一口气,平复了心境波澜之后才终于摇头一叹,开口道
“为师这么说你,是为你好,逆天下大势之举不可为,有些事,也不是单单逃避或是隐忍退让就能解决的。该硬气一些的时候,就必须得鼓起勇气强硬一些,毕竟蹬鼻子上脸这种事,谁都会做,只是要看对方。越是逃避,越是隐忍退让,就越是会被人觉得好欺负,也就越会被人欺负,这是一种既定的因果,也是人性的本质之一。还是那句话,逆天下大势之举不可为,否则,便就只会如同今次一般,被一个又一个在你顺流而下时遇见的正逆流而上的人,夺走那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和机缘。”
席秋阳还有一句话没能直接说出口,而是再三犹豫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要给自己这个实在有些过分软弱的弟子一记耳光,让他知道疼。
毕竟是一旦知道疼了,就不会再继续违心逃避了。
“你就真的甘心当一块垫脚石,被人踩在脚底下?”
说完这句话后,席秋阳忽然觉得,另一个原本不被他喜欢的云泽或许还不错,只是有些太过胆大妄为,也太过不计后果了。
可这句话也确实是让云泽如遭雷击。
垫脚石,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踩的嘛。
云泽怔怔出神许久,才终于略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案几对过的席秋阳,喉咙干燥,声音沙哑得开口问道
“犬肆,是把我当成垫脚石?”
席秋阳眼帘低垂,未曾开口回答。
但也足够让云泽明白了。
他重新低下头,藏在案几下方摆在盘起双腿膝盖上的双手忽然攥成拳头,使劲捏紧,指节都已经开始泛白,咯咯作响。
说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委屈,或是某种难以言述的冲动,就只是一股子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戾气忽然盘绕上了心头,让云泽格外地想要杀人。
就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人,想要见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心头的那股已经沉寂了太久的戾气宣泄出去。
席秋阳沉默着看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在他看来十分合适的时机开口道
“昨日午时,布告堂有了一个新的悬赏,与寻常多见的悬赏不太一样,是要缉拿一个手里有着多条人命、恶贯满盈的人族散修,命桥境,死活勿论。已经被为师拦了下来,未曾发布出去。”
席秋阳一直都在观察着云泽面上神情,见他终于冷静一些,方才继续说道
“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一下。这条悬赏,为师可以给你一晚的时间考虑,若明早你再来时,还是不愿接下这条悬赏,为师便将其放行,交予其他学员。”
“是。”
闻言之后,云泽嗫嚅许久,才终于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但却并未依言回去休息,而是一路上心头都有戾气作祟,极难压下,便是换了一向对于杀气戾气运用之法熟稔于心的云开都无能为力,就越发忍不住意烦气乱,走着走着,也便到了2010号弟子房门前。
云泽在门前驻足许久,皱着眉头,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房门却忽然打开。
罗元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一只手摸了摸锃亮光头,好不容易哈欠打完了,才终于睡眼惺忪地开口道
“进来吧,老头子叫你呢。”
云泽沉默着看他一眼,轻轻点头,也不会说话,走了进去。
倒是一副睡了整整一天也还没能睡饱模样的罗元明忽然被云泽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忍不住目光随着云泽一起进到房里,然后看他走到床边,规规矩矩冲着靠墙坐在陆家平床上的老道人行了一个晚辈里,然后脱掉鞋子,在案几的另一边盘腿坐下。
罗元明忽然皱起眉头,一边关门一边暗暗惊奇,觉得今日见到的云泽跟往日里有些不太一样。
但具体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又偏偏说不出来。
这不是另一个云泽,罗元明非常肯定,他那日在卷云台上见过另一个云泽,跟这个云泽可谓天差地别,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不像这次一般,看了许久才终于隐约察觉到些许不同。
“奇了怪了”
罗元明暗自嘀咕一句,回到自己床上,脱掉鞋子,靠墙坐下。
师徒三人都有同样的习惯,但终归说来,罗元明跟陆家平还是跟着老道人学的。
而在对面,老道人一口酒喝完之后,张开嘴巴哈出一口酒气,一脸的享受模样,无视了一旁还在郁郁寡欢的云泽。毕竟前两天才刚刚发放月俸,加上不久前云泽又代席秋阳买了许多散酒以作还礼之用,便就较之寻常,可以多喝不少酒,让老道人的心情一直都很不错,更极为难得地保持了整整半个月,乃甚于就连罗元明跟陆家平的日子都变得好过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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