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世人间,有着许多成文也或不成文的规矩存在,但这所谓的规矩却对修士而言,尤其是境界极高的修士,并不怎么具备约束力。也或可以言说,修士的修为境界越高,那所谓的规矩所拥有的约束力就越小,而这样的情况也同样适用于同辈之间,更会在这种互相争夺机缘造化的古墓也或恶土之中,形同虚设。
自以为落在最后方的云泽几人,在终于来到山脚附近的时候,很快就见到有人正倒在血泊之中,命桥都已经被人打断,气府也已经被人震碎,虽然还没完全咽气,但也奄奄一息,甚至已经过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就连张口说话都不能。
简单查看过后,姜北就顺手在山路阶梯一旁的空地上,一掌拍出一个土坑,将还没完全咽气但也已经活不成了的年轻俊杰摆在其中。
被掩埋之前,这位云泽不知来历的年轻俊杰,在脸上十分艰难地露出了一抹善意的笑容。
算是为姜北多此一举的唯一回报。
不消多说,也是为了争夺那些机缘造化。
尽管谁都看不出这位已经被彻底掩埋的年轻俊杰究竟找到了怎样的机缘造化,但既然是能引来厮杀抢夺的,就必定不是什么寻常凡物。心知如此,哪怕云泽对于这座在他眼中看来光秃秃、黑漆漆的山脉有所畏惧,却也依然忍不住将目光望向周遭,与顾绯衣、景博文一起,不曾遗漏任何死角,哪怕已经扎根泥土多年的顽石也被翻了起来,却始终一无所获。
只唯独罗元明坐在台阶上,懒得动弹。
抢夺寻觅机缘造化,一看运气,二看实力。
运气是基础,毕竟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任凭再大的机缘造化就摆在眼前,也会因为那玄而又玄的运气气运,导致自己对其视而不见,最终无奈错过,反被旁人带走。而实力则是抢夺也或守住机缘造化的关键所在,就像眼前这位不知来历的年轻俊杰一般,尽管也是年轻一辈之中已经崭露头角的顶尖人物,却也无奈与山外有人人外有人,最终将已经到手的机缘造化平白送人。
空有运气却并无实力,就在某些方面而言,等同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也极有可能是这人起了抢夺之心,却技不如人,反受其害。
可无论缘由如何,人死如灯灭,死后万事消,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罢了,谁都不会太过在意,只是一旦被这位年轻俊杰的家里长辈知晓,只怕就免不了还要生出一些另外的事端。
登山长阶,以用作铸造玉钱的灵光玉铺就,左右宽余三十丈,过分奢侈。
便只是随意取走其中的一级台阶,都足够寻常人家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正常开销。
若说云泽不曾动过什么想法,那只是说来骗人的,毕竟抬眼望去,这登山长阶不知绵延多少里,以灵光玉铺就而成的台阶,也就不知存有多少级,便是取走其中一两级台阶,对于整条山路而言,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但云泽思来想去之后,还是担心自己会因为此番破坏登山长阶的行为,惹恼了这座巨大墓室之中,因龙气未断而残存的墓主气机,而且还是一位曾经执掌着一方浩大妖城的大妖气机,会给自己,也给顾绯衣景博文和姜北惹来更多麻烦,就最终还是按捺下蠢蠢欲动的心思。
而另外四人,也包括更早开始登山的其他人,大抵都是存了这样的想法,方才未曾动过这些灵光玉阶梯,只是真正的想法大同小异罢了。
哪怕圣地世家再有钱,也都不敢如同这座古代妖城的城主一般如此挥霍奢靡。可真正说来,那位古代大妖之所以能够这般挥霍奢靡,也是与那个年代群雄并起导致的混乱无常有着很大的关联。
乱世争雄,圣陨如林。
云泽曾在学院之中,刑罚堂三层的典籍之中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被用来描写那些远古妖帝陨落之后,而到近古人皇崛起之前的年代,却初次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更加详细的描述。可即便如此,短短两行八字,也已经足够说明那个群雄并起的年代,究竟混乱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
或许是比俗世之中的那两年,还要更加可怕。
但也就是那样一个混乱的年代,这座古代妖城的主人却能够拥有如此奢靡的生活,甚至是以灵光玉铺筑登山长阶,更左右宽余三十丈,就显而易见,此间妖城城主,绝非善辈。
而越是这样的强者之墓,就越是值得冒险深入。
再抬眼,光秃秃恶气环绕的潜龙山脉上方,已经很难再见到还有人影在半路驻足。却也绝非完全没有,哪怕只凭云泽的眼力,也可以清楚见到一个大抵是除他们之外,落在最后方的一个人,正满脸欢喜地捧着一块漆黑的石头,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
云泽神情复杂,与身旁的顾绯衣、景博文、罗元明,以及已经做过了善事,重新回到台阶上的姜北各自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眼神复杂古怪。
景博文眯起眼睛,盯着那人看了许久。
而也似有所察觉,半山腰上尚且可见的那人,忽然回过头来,注意到了山脚下落在最后方的云泽几人,尤其见到了赫赫凶名更甚于美艳芳名的顾绯衣,脸色当即一变,迅速将那沾染了恶气才导致颜色漆黑的石头藏入气府之中,转身就沿着台阶大跨步迅速登山。
景博文摇头失笑,看向云泽。
“倘若不是云兄弟,或许咱们也会是这些被蒙蔽了双眼的可笑人之一。”
“倒是可怜了刚才那人”
姜北轻轻一叹,回头望向那座低矮坟头,眼神更加复杂了许多。
罗元明撇了撇嘴巴,未曾多说其他,开始缓步登山。
蒙尘台阶上,无数曾在此间来来回回的脚印,清晰可见。
几乎每隔十几级台阶,就会出现一些十分杂乱,走向台阶两侧的脚印,而在灵光玉铺就的台阶两侧,光秃秃的地面上,也总能见到一些被拔掉了枯草也或搬出了石头之后,留下的浅坑,更偶尔有一些模样奇怪的黑色甲虫,看起来很像湿臭泥沼中的臭虫一样,不仅沾染了浓郁恶气,更自带一些或强或弱的毒性,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却在短短片刻之后,云泽几人就分明见到更上方有人驻足,小心翼翼抓住了一只黑甲臭虫,同样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将其装进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之中,却又惹来了旁人眼红。
一个十二桥境二重天,一个十二桥境三重天,修为境界差距不大,如果不是什么珍稀至宝,就本不该刀剑相向。却在此间,两人不由分说就立刻厮打起来,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声势浩大,很快就开始受伤飙血,俨然已经到了生死相向的地步。
只短短片刻,十二桥境三重天的那人,一时力有不逮,就被另一人以手中小鼎砸中了脑袋,当即爆碎,红白之物溅得到处都是。可那十二桥境二重天的年轻修士,也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一条手臂都被对方临死反扑打得炸碎开来,变成一片血雾森森。而当这人回头瞧见了后方跟上来的云泽几人时,神情也立刻大变,动作出奇地快,用仅剩的一条手臂,一掌拍碎了尸体的气府所在,看也不看,就将其中之物尽都卷走,不敢继续登山,只得运起身法秘术,又撕裂一张符箓,被一身虹光裹挟着,闷头冲向旁侧方向,只在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视线尽头。
罗元明当即嗤笑一声。
“蠢货!”
也似是觉得还不够,罗元明跟着便又补充一句
“蠢到家了!”
对于此般,云泽与顾绯衣和姜北,不曾做过任何评价。
毕竟在他们眼中看来,这座城,可是一座极尽繁华的古代城池,而脚下这座山,也是古木参天而起、奇花异草遍地的锦绣潜龙山,尤其山顶那座璀璨宫阙,更是有烟霞散彩环绕,日月摇光相伴,金亮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祥的仙阙。
只唯一无法知晓,那人眼中瞧见的黑甲臭虫,到底是个怎样的宝物。
或许是个会动的玉质精怪?
也或是棵会爬的灵株宝药?
景博文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继而抬头望向山顶所在。
通天而起的巨大石柱,到了此间,就越发能够感受到一种迎面而来的压力,而在石柱顶端悬挂的尸体,如今也已经可以看得更加清晰,除却那颗腥光万丈,由自眼眶之中垂落下来的眼球之外,最令人胆寒的,便是焦黑干瘦的尸体上,满布着如同刀劈斧凿一般的伤痕,尤其尸体虽然模样像人,却一旦看得更加真切仔细了,就会发现这所谓的“人”,垂手及膝,肩宽体瘦,且眼窝凹陷,嘴巴突出,口中满是锋利尖牙,尤其两颗獠牙十分尖长,尽管其中一颗已经断去一半,却也依然闪烁着森然寒光,且全身焦黑也并非皮肉,而是毛发。
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只长臂猿猴。
却又与寻常可见的异兽长臂猿有着极大不同,并非是在模样上,而是在于某种若有若无的气机,能够让人一眼辨别出来,这具被吊在通天石柱顶端的长臂猿猴,绝非异兽,亦非妖族。
景博文看得久了,心头忽然多出一些难以言明的惴惴不安,让他浑身上下都变得不太自在。
可为何如此,又究竟那里不自在,景博文却说不出来。
便只能活动活动肩膀,再抖一抖手臂双腿,却依然皱紧了眉头,直到将目光从那焦黑尸体上挪开之后,又过了好半晌的时间,那种难以说清的不舒服的感觉,才终于缓缓消退。
罗元明同样看得分明,脸色微沉,忽然开口道
“我师父那个糟老头子,就是你们知道的徐老道,他曾跟我说起过一些早年间的经历,大多都是些跟着云温书一起走南闯北寻觅机缘的时候,曾经深入过的恶土古墓。而其中一次,就提到了风响谷。”
罗元明收回目光,强忍着那种与景博文一般不自在的感觉,没有活动四肢身体,却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又见到无论云泽也或姜北,甚至包括顾绯衣,都脸色难看,若非是在小幅度地舒展十指,就是在大口喘息。
心下明了的罗元明,眉头皱得更深了许多。
而再次听闻风响谷的云泽,脸色也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
“边走边说吧。”
罗元明叹了口气,重新转过身去,走在最前面。
“风响谷的最深处,也是那片恶土的源头,是一座石雕。那样的石雕,在最开始的时候,应该是有一十三座,但当年我师父和云温书在进去之后,则是动手打碎了其中的一十二座,只唯独留下了最后一座生前圣人的石雕,无论如何都打不烂。而在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师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毕竟当时的他也有入圣修为,而云温书,则是圣人修士。”
“圣人修士也打不烂的石雕?还是云温书那样的修士?”
景博文面露惊异之色,忍不住插了一嘴,又将下意识将目光望向走在身旁的云泽,显然也是早已知晓云泽的身份。
但景博文对于真实身份是为云温书之子的云泽,显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与偏见,只是忽然听到了那位在如今虽然声名狼藉,却谁都知道为何会声名狼藉的云温书的名字,就忍不住看了过去,又很快就收回目光,望向罗元明,继续问道
“那座石雕,跟上面那个,有关系?”
“有。”
罗元明点了点头,愁眉不展。
“那座石雕,跟上面的那个,模样很像,而且只要看上一眼,马上就能知道那东西生前绝非何种异兽,更不是什么妖族。但我师父也曾跟我说过,那座石雕的个头很大,足有一丈来高,却哪怕是死掉之后,也依然残存着非常浓重恶劣的气机,而且生前绝对只有圣人境。可那些被他们更早打碎的石雕,还要更大一些,最大的一个甚至足有三丈高。”
罗元明忽然一顿,抿了抿嘴唇,抬头望向被吊在通天石柱上的尸体,忽然止步。
云泽几人也一同止步,虽然不敢多看,却也依然下意识瞥向那具垂下一颗眼球,绽放出万丈腥光的尸体。
尽管距离还有很远,但也依稀可以辨别出来,这具形似长臂猿猴的尸体,只比常人略高些许,大抵是与此间几人之中,最为高大魁梧的姜北身高相仿。
罗元明双手交叉揣在袖口之中,收回望向那具尸体的目光,神情复杂。
“这种东西,不光本身就携带着浓重的凶煞恶气,而且还身负相当浓重的大道偏颇,甚至已经浓重到了会使无形大道化作有形的程度。眼前这个是否如此,目前来说,还不知道,可风响谷最深处的那座石雕”
罗元明无奈摇头。
尽管只是曾经听到老道人说起过,而从不曾亲眼见过,并且还有着很多吹嘘的成分在其中,可身为最早跟在老道人身边的门下首徒大弟子,罗元明就对老道人的性情很清楚,哪些话可以信,哪些话不可以信,只在听过一遍之后,就能立刻分辨出来。
而也正是因此,罗元明才忽然有些后悔进来了。
老道人门下并没有太多规矩,甚至可以天赋平平,可以无所事事,可以没有上得了台面的能力和手段,也可以胸无大志、游手好闲,只唯独一条,是一定要谨遵恪守的,就是一定一定要做到,护好自己家里的犊子。
最初的时候,罗元明还以为是这座古墓中残存的气机伤到了陆家平,就想着得将这座大墓翻个底朝天才行,无论其中有着怎样的凶险气机,至少在罗元明看来,也不过就只是死人所留罢了。哪怕这深处大墓乃是一座沉落数万年乃甚于十万年的古代妖城,哪怕妖城龙脉龙首被斩而未断,残存龙气护住了墓主人一缕神念不散,可罗元明也依然不曾有过任何迟疑。
大不了就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将那龙首彻底斩去,让那墓主人残存的一缕神念也彻底消散,就可以算得上是报仇雪恨。可如今走得近了,瞧见了那通天石柱上悬挂的尸体真容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繁琐麻烦的罗元明,也破天荒地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另外还有一些事,罗元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便如最早时候的那块密密麻麻满布着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圆窟窿的灰石头,在风响谷最深处那座打不烂的石雕手中,就捧着一个与之十分相仿的石头。而在当时,一身光芒照亮了整座历史长河的云温书,与已经迈入圣道之境的老道人,就因为那块灰石头,与那座打不烂的古怪石雕,差点儿将自己的性命也丢掉。
那是老道人很难得的一次坦然相告,尽管不曾说得十分详细,可罗元明却也依然记得,那是一直以来都非常喜欢在他面前摆弄为师尊严的老道人,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那种恐惧后怕的模样。
而自从那次之后,老道人就再也没有说起过更多有关他与云温书曾经深入各处古墓险地的经历。
罗元明驻足不前,回过身来看向云泽几人,面上带有迟疑之色。
“我的意思是”
罗元明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后续的话来,然后颇为懊恼地伸手使劲揉了揉脸颊,又皱着眉头扬起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要不,咱们还是”
罗元明忽然一巴掌拍在自己锃亮的脑门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用力抿紧了嘴巴,依然觉得那些话有些说不出口。毕竟如果真的就此打道回府了,也或躲去了别的地方以望能够瞒天过海,心性心境就肯定会因此蒙上污浊尘埃,尽管罗元明对此并不在意,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胸无大志,最喜欢的也是游手好闲睡懒觉,哪怕心性心境蒙上了许许多多的污浊尘埃,罗元明也可以做到完全不在乎。
可问题就在于,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以后也就真的没脸再去面对陆家平了。总不能在回去之后,就厚着脸皮告诉那糟老头子和二师弟,自己根本就没上到山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被吓得屁滚尿流,直接逃了回来吧?
倒不如把大师兄的位置让出来,自己去做那最被护着的小犊子来得痛快!
罗元明心里一阵凄然,忽然撇起嘴巴,一脸的委屈。
有些欲哭无泪。
顾绯衣黛眉紧皱,眸光森森。
景博文皱眉不言,低头深思。
就连姜北也垂下眼帘,正在考虑是否应该继续上山。
只唯独云泽,瞪大了眼睛,就连神情也变得格外僵硬,正一脸不敢置信地,死死地紧盯着山顶那根通天石柱的顶端。
一位白衣男子,容貌俊美,双目狭长,胸前衣襟敞开,一手揣怀,忽然就出现在那里,正笑眯眯地低头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