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皇朝杀手的伏杀,来得极为突兀,早就已经藏身在此,只是因为皇朝自有传承的秘法比较特殊,可以无视两界壁垒,无声无息穿梭在阳世人间与虚无之界,所以就连席秋阳都没能事先察觉,却也在其现身的一瞬间,就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反应,不过比起老秀才的术法还是慢了一步。
他眼神凌厉,看向远处山头上的姚家众人,尤其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姚家族主。
其实不过一些皮外伤罢了,算是老秀才因为此人破坏规矩,施以小小惩戒,除了表面看似比较吓人之外,毕竟流了满地的鲜血,实际上却对这位姚家族主之后的下墓一事,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这会儿才有如此之大的胆气,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率先出手发难。
席秋阳自身气势逐渐攀升。
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姚家族主,艰难起身,之前那会儿的惨嚎声可谓是凄厉异常,但也只是因为清风如刀,刮骨而过带起的痛楚比较剧烈罢了,好歹也是圣人修为,到了这会儿,就理应已经适应过来,可却偏偏做出这幅模样。
席秋阳杀机不减。
姚建坐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脸色雪白,忽然厉喝一声
“滚出来!”
在他面前,凭空中忽然泛起水面涟漪,紧随其后,陈子南这位皇主的身影便显现出来,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两只眼睛恹恹无神,神情懵懂地站在那里。
姚建忽然极为凌厉的一掌拍在陈子南左边肩头,将她打飞出去,一路咳血,最终远远撞断了六七棵树,这才终于堪堪停下。
这位姚家族主神情冷峻。
“束下不严,该罚!”
意思是姚家和皇朝虽然同出一家,但皇朝上下大小事务,以及皇朝中的诸多杀手,并不属于姚家管制,只听这位新任皇主一人吩咐,但毕竟也是新任皇主,并且年纪尚小,所以方才那位蛰伏已久的杀手,不仅仅只是姚建并不知情,就连陈子南这位皇朝之主也不知情,蛰伏袭杀一事,不过是方才那位皇朝杀手的擅做主张,死就死了,无关紧要,但陈子南毕竟束下不严,就理当受罚。
退路是给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火氏妖城那位新任代城主,忽然站起身来,铁衣铮铮,冷笑道
“姚族主是该好好整治一下皇朝了,姚自启身死以后,新任皇主年纪太小,修为不高,实在是难以服众,所以这段时间的皇朝,已经越发地不受掌控了,这不就闹出了这场误会?姚族主可要当心,免得自己会被皇朝那些不服管教的家伙牵连而死。”
姚建喘了口粗气,站起身来,拱手抱拳。
“多谢城主好意提醒。”
火氏代城主嗤笑一声,转身而去,身形没入山林当中。
姚建又向席秋阳与老秀才先后抱拳。
“方才之事,虽是那位皇朝杀手擅做主张,但归根结底,仍是我姚家束下不严之过,在下便在这里向着两位赔个不是。”
话音落罢,他又转头看向身后山林。
“滚过来!”
陈子南小脸儿雪白,嘴角带血,右手捂着左边肩头,左臂无力垂在身体侧面,踉踉跄跄缓步而来,很显然受伤不轻,短短路程,走了好半晌时间才终于来到姚建身边。
又被这位姚家族主一脚踹在膝弯处,直接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眼看姚建神色渐冷,虽然明知此人不会自断手臂,让陈子南以死谢罪,但老秀才仍是微微摇头,率先一步开口道
“这件事,到此为止。”
姚建立刻抬手抱拳,弯腰作揖。
“多谢前辈。”
然后空出一只手,一掌扇在陈子南的脑袋上,打得她直接趴了下去。
陈子南跪在地上,额头贴地,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忽然再次咳了一口鲜血出来,却也依然没敢擅自起身。
老秀才摇了摇头,看向席秋阳。
后者眉关轻蹙,虽然有些不太愿意善罢甘休,但这会儿云泽已经回过神来,在他身后开口说了一句,略作沉默之后,席秋阳微微颔首,原地盘坐下来,已经不再计较之前的事情。
云泽远远望着被迫跪地磕头的陈子南,神情古怪。
如今的姚家已经不比昨日,年轻一辈当中,但凡有些潜力的,都在半年之前就被徐老道给残杀殆尽,如今就连一个能够拿得出手的都没有,为了面子,甚至还要毁去这位“新任麟子”的根基底蕴,用灵株宝药的药力生生堆出一个虚假的境界,以此强壮门面。
而皇朝与姚家之间的关系,早在当初大乘圣地晋升圣地,身为皇朝老皇主的姚自启亲自到场之时,就已人尽皆知,说白了就是南城皇朝,与南城北域的姚家,虽然各自的传承有所不同,但本质仍是出自一家中人,而方才姚建所作所为,也已经足够证明,姚家并不否认这件事。
既然如此,干脆就让陈子南暂时卸去皇主之职,或者暂时让她同时担任皇朝皇主与姚家麟女的身份,有何不可?就只是因为她虽出身南城皇朝,乃姚家之属却不姓姚,便活该如此,被视如蝼蚁草芥?
云泽心中满是狐疑,但这毕竟也是姚家之事,再加上两者本就已经苦大仇深,实在不好多管闲事。
远远望着艰难起身的陈子南再次咳血,却只能沉默不语,扶着已经断掉的手臂转身去往旁边,独自一人盘腿坐下,吞服丹药调理伤势,而其余姚家之人则是无动于衷,云泽也唯有怅然一叹。
经此之后,再无波澜。
次日,临近午时。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黑云从东南而来,狂风先至,随后乌云密布,大雨骤降。
极为罕见的狂风暴雨,让山野之间变得泥泞不堪,许多参天古木都随着摇摇晃晃,有些不堪重负。山风呼啸而过,这场大雨又是格外的滂沱,宛如豆粒一般的雨水密集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哗啦啦砸了下来,砸得人脸生疼。
但空气却是格外的闷热。
云泽拿了一把油纸伞出来,举过头顶,忽然注意到远处山头上,姚家众人或是身披斗笠蓑衣,或是举着油纸伞,唯独陈子南什么都没有,托着重伤之躯,正艰难走向距她不算太远的山林,以往能够借着枝叶茂密,躲一躲雨水。
许是因为身穿黑衣的缘故,再加上两座山头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所以之前一直没能注意到,陈子南的左边肩头,伤势要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湿透了衣衫,所过之处,从她身上滴落下来的雨水,分明带着一抹刺眼的猩红。
身后有人举伞的姚建,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起一只手来掐算时间,然后就与身后那位“新任麟子”说了句什么,得到回应之后,姚建满意点头。
陈子南已经到了一棵大树的下面,背靠树干坐了下来。
空气闷热,但陈子南却被冻得瑟瑟发抖,又一次吞了一枚丹药入腹,然后强行稳定心神,继续盘坐调理一身重伤。
席秋阳撑着伞,忽然开口道
“陈子南的伤势,要比为师想象中的更严重。”
云泽愣了一愣,低下头去,颇为沉闷地“嗯”了一声。
席秋阳远远望向盘坐树下的那个小姑娘,略作沉默,忽然问道
“你可知,如何成圣?”
云泽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席秋阳已经自问自答道
“心即是理。”
他轻声解释道
“这只是为师看遍世间人成圣入圣之理后的个人看法,你且听过便罢,不必全然放在心上,它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只需知晓,一切行为发乎于心,一切想法发乎于念,倘若不能从心顺欲,则滞也。”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气,缓缓点头。
“知道了。”
席秋阳微微抬头,瞧着这场滂沱大雨,重新恢复了往常的沉默。
许久之后,那位姜家圣人忽然提醒道
“午时了。”
与此同时,天地之间忽有一缕清风吹来,附近各座山头上,也都有人匆匆下山,直奔魁星踢斗局的踢斗处而去。
这座山头上,云泽、姜北、鸦儿姑娘几人,也都立刻动身,很快就已经来到踢斗处的大墓入口,看起来像是一座盗洞,洞穴入口处的周围,还堆积着不少泥土,被大雨冲刷,满地泥泞,并且盗洞内部,也已经因为洞穴道路是倾斜向下,虽然大雨才下不久,却已经有了不少雨水灌入其中,难以行走。
云泽几人不是第一批赶至此间的年轻一辈,穆红妆一行四人,已经在附近等候,并未着急进入其中。
汇合之后,那诨号叫做耗子杨的老人立刻压低了嗓音匆匆道
“这座盗洞,是俺挖出来的,按理来说,这条盗洞的尽头,应该能够直通大墓主室两侧耳室而位置,但之前打通之后,才发现却是通往大墓入口的前厅,再加上里面又是一座古界小洞天,所以这座墓穴的整体布局,不好说,但很大概率就是整体都在踢斗处,倘若换做其他方向,哪怕能够通往大墓所在,也需要贯穿整座山脉,最后依然是在这座山峰的附近。将魁星踢斗局用成这幅模样,里面究竟有着怎样的变故,不好说,万事小心!”
众人神色严肃,全都已经大概知晓此事,只是没有耗子杨这次说的详细罢了。
云泽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已经见到了动作缓慢的陈子南出现在视野当中,仍是不能很快靠近,被其他年轻一辈远远落在了身后。然后又看一眼远处山头上的姚家众人,转身同时,忽然一掌横拍出去。恰好与之擦肩而过的姚家麟子,早有提防,眼见于此,腰间碧华水润的玉佩立刻飘荡起来,腾起一片翠绿光华。
激烈雷光,一闪而逝。
碧绿光幕被云泽一掌拍碎。
可那姚家麟子这会儿也已经冲入盗洞之中,脚底有着灵光暗藏,显然是动用了某种灵纹亦或符箓,所以速度快得有些出奇,只一晃眼的功夫,就已经不见的踪影。
穆红妆脸色微沉。
“追!”
话音未落,她就脚下一踏,陡然响起一声巨大轰鸣,已经猛地扑了出去。
耗子杨与那名叫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赶忙动身。
可云泽却是不急不缓,走入这条明显已经被人重新拓宽过的盗洞之后,就停下了脚步。
“你们先去,我在这里等个人。”
姜北与鸦儿姑娘对视一眼,后者莫名其妙,前者却已经大致了然,当即点头。
“那就之后有机会再汇合。”
云泽微笑点头。
姜北与鸦儿姑娘迅速追向前方众人。
洞口外,大雨如幕。
云泽背靠还算干燥的盗洞墙壁,开始闭目养神,面前不断有人迅速经过,大多数人不会停留,只是眼神古怪地瞧一瞧这个甫一到来就掀起了不少风波的云大魔头,心里嘀咕,或者嘴里嘀咕一句,就迅速冲向盗洞深处。
直到再也没有年轻一辈鱼贯而入,又过许久,洞口那边这才光线一暗。
云泽睁开眼睛,转头看去。
陈子南依然小脸儿雪白,就连唇瓣都已不带分毫血色,左边肩头,近距离之下,分明能够瞧见黑衣上面带有几个破烂之处,里面则是皮开肉绽。
云泽皱了皱眉头。
“骨头碎了?”
陈子南难得没有一脸恹恹欲睡的模样,只是精气神显然有些不太好,秀眉轻蹙,点了点头。
云泽手掌一翻,便将一枚瓷瓶丢了过去。
“里面有些师父给我的丹药,对于这些硬伤的效果还算不错,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比起你的丹药怎么样,但吃上一枚,终归会有一些好处。”
说完之后,云泽略作沉默,又补充一句道
“师父跟我说过,这种丹药的药力只会针对自身伤势,不会因为药力残留就对身体造成什么没必要的损害,放心”
旁边忽然传来咕噜一声。
陈子南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云泽,手里的瓷瓶早就已经打开了。
云泽哑然失笑,接住了陈子南重新丢回的瓷瓶。
两人一道而行。
这座明显后来被人拓宽过的盗洞,格外深邃,一路倾斜向下,雨水冲刷着泥土顺势流淌,满地泥泞。
陈子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速度依然不能很快,偶尔眉头还要紧紧蹙起,显然并不仅仅只是肩头伤势比较严重,就连体内也有着相当程度的重伤。
姚建之前的那一掌,相当狠辣。
沉默许久之后,云泽这才开口问道
“你跟姚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子南歪起头来看向云泽,想了想,这才糯生生地开口道
“他是,我爹。”
云泽一愣,有些难以置信。
陈子南已经回过头去,神情平淡地看着盗洞深处的那一点明亮。
“亲爹。”
云泽满脸狐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子南。
“那你”
这个貌似软糯糯的小姑娘,忽然一改往日性情,难得说了一长串话
“我娘姓陈,所以我姓陈。我爹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所以很小的时候,他就把我丢去了皇朝,让我跟着三叔修炼他在很早之前偶然得到的秘法,和杀人手段。再后来,三叔就说我的修行天赋其实很强,想把我送回姚家,但我爹不肯点头同意,还让三叔按照皇朝培养继承之人的规矩,把我送到了一座海外孤岛上,与其他同龄人角逐唯一一个能够活着离开那里的名额。但我活着回来之后,我爹依然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一直都在皇朝那边。”
闻言之后,云泽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开口,尽管陈子南的语气一直都是相当平静,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儿波澜,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云泽心里却终归有些不太舒服。
这算什么?
重男轻女?
山上修士也有这种偏见?
云泽有些不太理解,但比起这个,更让他感到意外的还是陈子南的真实身份。
姚家之前的那位麟子,好像不如陈子南。
所以这姑娘才是真正的姚家麟女?
云泽双手相互交叉揣入袖口,有些迟疑不定地看着身边这个貌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直到临近盗洞出口,这才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陈子南,沉声问道
“姚家,跟皇朝之间,到底什么关系?”
陈子南歪起头来看向云泽,有些茫然。
云泽换了个说法,但也同样是旁敲侧击。
“我是说,姚家,到底怎么看待皇朝?”
陈子南这才恍然,想了想,然后嗓音糯糯地轻轻说了一个字。
“狗。”
云泽当即愣在原地。
陈子南低下头去,一只手仍是捂着左边肩头,尽管早就已经止住了流血,可伤势绝不会这么快就恢复过来。
“我没骗你。”
声音很低,说完,她就转身走向盗洞出口。
云泽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他转头望着陈子南一瘸一拐的背影,直到她一步跨过盗洞出口,消失不见,这才缓缓收回望向那边的目光,忽然有些烦躁,抬手将头发一通乱抓,然后狠狠吐了一口闷在胸口的浊气,这才转身快步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