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轻晃,当肉眼所及之处,原本浑浊不堪的滚滚黄水逐渐变得清澈深邃,大雾就悄然散去,再有一阵海风吹过,便远远瞧见了广袤海域之中,唯一一座突出水面的孤岛大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周繇手中的翠绿竹篙,咕咚入水。
云泽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那根竹篙的水中倒影上,眉头微扬。周繇对此视而不见,依然两手缓慢交替,直到最后一下伸手握住竹篙顶端,向着斜后方微微一送,便将竹篙迅速提起,等到末端完全离开水面之后,方才重新入水。
说是见怪不怪,其实还是有些好奇的。
云泽笑了笑,没太计较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随后起身站在船头处,等到小船逐渐靠岸,船头悄然搁浅在金沙细软的岸边,便与周繇打了声招呼,抬脚下船。
走出几步之后,云泽忽然一拍额头,记起一件事,重新转身回到船边,弯腰阁下两坛桂花酒,起身笑道
“往日里多受前辈照拂,算是聊表谢意。”
说完之后,云泽便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夜色正浓。
周繇微微抬头,隔着头顶斗笠目送云泽由此上山,咧嘴一笑,手掌一抹手中竹篙,便消失不见,随后摘下别在腰间的那只酒葫芦,走上前去,将那两坛桂花酒小心翼翼地灌入葫芦之中,一滴不漏,而后又将酒坛丢进船舱,这才重新回到船尾处躺了下来,一只手垫在脑袋下面,眯着眼,小口喝酒。
岸边浪滔翻涌。
小船随波摇晃。
肤色黝黑的船家老人,翘起二郎腿,心情还算不错,便酒不醉人人自醉,随着小船摇晃,眯起眼睛之后,便在恍惚之间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优哉游哉。
只是这份闲情逸致,很快就被一阵踩在细软金沙上的脚步声撞破,来人是那平日里专司看守经塔一事的驼背老鬼,在船头附近站定之后,看了一眼船尾处优哉游哉的周繇,便抬起一只脚踩在船头上。
原本还在随波摇晃的小船,立刻变得像是载了一根定海神珍,轰然下沉,船底撞在水底,捡起大片水花。
周繇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借着明亮月色,看向驼背老鬼。
“有事?”
驼背老鬼嗓音沙哑道
“家主叫你过去一趟。”
说完之后,驼背老鬼便松开了踩在船头的脚掌,方才见到,在其落脚之处,船板已经多了一块儿深有寸许的凹陷。
周繇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坐起身后,举起酒葫芦又喝一口,这才将其重新别在腰间,起身下船,跟着这只驼背老鬼一起走了另一条路,直奔山顶而去。
临近山顶的时候,云泽忽然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海风微凉。
云泽皱了皱眉,停下脚步,一只手捂住心头,抬头看向山顶方向。由此而去,距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已经不是很远,却依然瞧不见云府的踪影,唯独那株宛如华盖的桃树,枝桠繁密,几乎覆盖了整个山顶的上空,所以月光显得格外斑驳,入眼之处,影影绰绰,许多草木藏在阴影之下,偶尔微风吹拂,摇摇晃晃,真如孤魂野鬼正在悄然游荡一般。
云泽低头自言自语道
“我还以为你已经没了。”
话音放落,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立刻消失不见。
云泽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云开对于云老爷子的敌意,要比以前更重许多,就像这次登山,方才那种突如其来的心烦意乱感,也比之前那次更为猛烈,只是没有喧宾夺主罢了。
但云开为何不肯再次“露面”,却让云泽疑惑至今,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云泽抿了抿嘴角,忽然眼神冷漠下来,扭头看向山路旁的一片草木阴影,一言不发,原本捂在心口的手掌,忽然并拢剑指,体内气韵元炁涌出气府,攀上命桥,火龙走道一般汹涌而动,一指点出,指尖立刻拽出一道苍白雷光,宛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草木茂密之中,忽然伸出一只肤色苍白的小手,直接抓住了那支雷箭,稍稍用力,便捏成粉碎。紧随其后,在那草木之间便有一颗头颅探了出来,是个发丝湿漉漉还在滴水的诡异少年,肤色苍白,脸颊肥嫩,看似岁模样,只是眼窝乌黑深陷,看起来没精打采,像是一口气熬了好些天的夜猫子,神情萎靡。
露头之后,少年冲着云泽咧嘴一笑。
“哥儿别怕,是我,钱淼。”
云泽眼角一跳。
对于此人,云泽确实印象深刻,并且以前每次回来,都偶尔会在某些有水的地方见他露出半个脑袋,却从不局限于某处,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得到。
不过最让云泽对他印象深刻的,却不是平日里那些不值一提的偶然相见,而是约莫六七岁的那年夏天,云泽跟着父母回山的时候,刚刚下船,又是方才入夜的时间,恰好就在岸边瞧见了钱淼,像是一具浮在海面的尸体一般,躺在距离小船靠岸之处不远的地方,一边随着海浪摇晃身躯,一边扭过头来咧嘴一笑,着实是将云泽吓了个半死,上山之后,甚至一连数日高烧不退,便被迫卧床不起,为此,云泽还曾挨了汤明兰的好几顿臭骂,所以时至今日,云泽也依然记得这个与之从未有过太多交集的家伙。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云泽对于钱淼印象深刻的缘由所在,便是当初修为境界突破灵台境时,眉心灵台上的朦胧景象,总算变得清晰起来,木灵儿、雪姬、希儿,三个小巧人影,惟妙惟肖,各自盘坐在云泽那道本源神识的四周,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小人,其中一个便是钱淼,最后一个,则是云泽虽然见过几面,却偏偏没有任何了解的鬼仆,所以哪怕云泽手中有着云温裳亲手所著的《百鬼图录》,也依然不知这位鬼仆究竟姓甚名谁。
钱淼光着屁股走出草丛,本该藏在裤裆里的小象鼻子,光明正大露于人前,然后一只脚踩在登山石阶的时候,发出啪的一声。
云泽瞥了一眼钱淼身后那些湿漉漉的脚印。
“刚从水里出来?”
钱淼挠头笑道
“其实是刚从海里出来。”
云泽眼角猛然一跳。
钱淼又道
“哥儿之前下船的时候,我就正在附近晒月亮,本来还想打个招呼来着,不过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吧,免得再跟那次一样吓坏了哥儿。”
说到这里,钱淼忽然叹了口气,然后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另一只手依次按下手指。
“现在的哥儿已经不比从前了,雪姬、木灵儿、希儿,都已经将宝押在哥儿身上。六小姐的《百鬼图录》我也看过,虽然不太清楚六小姐在决定排名顺序的时候准线是什么,但如果只看修为境界与手段强弱的话,其中一些,排名还是相当中肯的,像是雪姬,就排名第六,但木灵儿和希儿有些不准,都得往前提一提。不过我的排名还是挺准的。”
云泽忽然手掌一翻,便取出了那部《百鬼图录》,翻开之后,很快就在一个相当靠前的位置找到了钱淼。
“第七鬼,水鬼,名唤钱淼,诨号三水,炼虚合道大能境,生前”
钱淼连忙摆手摇头打断道
“别念了别念了,错了,知道错了”
云泽瞥了满脸惨然的钱淼一眼,将那《百鬼图录》重新收起。
“说吧,找我什么事。”
钱淼连忙神情一振,扭头瞥了眼山顶方向,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嘘”了一声,然后快步下了几级阶梯,又回过头来冲着云泽招了招手。
见状,云泽面露狐疑之色,稍作思量之后,还是跟了上去。
一人一鬼,重新回到山下岸边。
云泽目光落在岸边那只孤独无依的小船上,有些疑惑,却也不曾深想,毕竟靠岸之后,周繇已经不是头一回弃船而去,往年每次回山,甚至包括上一次在内,总会半路昏睡过来,等到醒来,就已经不见了周繇的踪影,只剩这条小船靠在岸边。
钱淼带着云泽走向小船。
登船的时候,云泽注意到了船头的脚印,更晚一步走上小船的钱淼也是。
后者微微皱眉,肤色惨白却又模样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转瞬即逝,然后就在船上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一只手贴在嘴边,鬼鬼祟祟地小声说道
“哥儿,咱们云府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派人出海采买日常所需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云泽坐在对面,闻言点了点头。
钱淼这才详细说了那本古书的事情。
到最后,钱淼抓了抓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头发,神情古怪道
“讲真的,其实我有怀疑过,将那本书偷偷塞在我身上的家伙,会不会是霍成那个老东西,毕竟那张字条上也是指名道姓地让我将书交给大少爷。外面知道我是云府鬼仆的,本来就没多少人,还知道我叫钱淼,诨号三水,那就更少了,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绰绰有余”
钱淼话音忽然一顿,睁大眼睛看向坐在对面的云泽,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到云泽还在出神,便伸手在他腿上推了一下。
云泽这才恍然惊醒。
钱淼脸上有些不高兴,但他很快就将这点儿不高兴给抛之脑后,皱眉问道
“哥儿,你说霍成那个老东西偷偷摸摸给我塞了那本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云泽皱起眉头,疑惑问道
“霍成是谁?”
钱淼一愣,愕然道
“就是那个邋里邋遢,整天跟个乞丐一样的糟老头子,不是闲着无聊晒太阳,就是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哥儿以往回来的时候,应该见过几次才对。”
云泽了然,轻轻点头。
“确实见过。”
钱淼忽然咧嘴一笑,左右看过之后,抬起一只手挡在嘴边,鬼鬼祟祟道
“哥儿,我跟你说啊,你别看那老东西平日里总是没个正经模样,一旦丢在外面,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老乞丐,但其实他的本事大到吓死人呢,跟家主一样,都是天道臣子,只不过家主负责的是看守鬼门,那老东西则是肃清泄密之人,他们两个,都能跟天道借力。所以一旦有谁犯了天道定下的规矩,将鬼门的事情公之于众,或者阴间鬼物想要强闯鬼门,别说大圣修为的修士,就是涉足王道的厉害家伙,他们两个也能一把掐死。”
钱淼忽然记起一件事,匆匆说道
“还有,哥儿可千万记住了,一定不能将鬼门的事情说出去,霍成那个老东西虽然受过少夫人恩惠,可这事儿毕竟也是忤逆天道之举,肯定没有道理可以讲的,否则不光哥儿要被那个老东西借力抹杀,就连那些不该知道鬼门存在,却偏偏知道的家伙,也要全部死绝才能行!”
云泽深深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这事儿我知道。”
钱淼这才松了口气。
云泽站起身来,走到船尾处,目光看向来时的方向。
海面平阔,水天一色。
云泽眉关紧蹙。
有关度朔山的这些事,云泽知道的内容其实相当杂乱且零碎,有些事,是大伯云温章与他说的,有些事,是小狐狸告诉他的,有些事来自六姑姑云温裳,有些事来自那位真名霍成的乞丐老头儿,也有些事,则是来自周繇。这么些事,前后时间的跨度不算太长,却也不短,如今再要整理起来,就难免需要耗费大量心力。
不过云泽确实忽然注意到了其中一件事。
世间大圣,皆知鬼门。
也便是说,度朔山、鬼门、云府,对于外界那些大圣而言,其实算不上什么隐秘,只是这些事不能与人多说罢了,那么其中是否有人对于云府十分熟稔?尤其大伯云温章,早年间也曾离开度朔山游历天下,在此期间,是否曾经结识大圣修士,便闲聊了一些云府琐事,犹未可知。
所以偷偷将那古书塞给钱淼的,未必就是那个真名霍成的乞丐老头儿,只是相对而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而若要将此事暂且抛之脑后,那本古书,又是何意?
钱淼刻意找上自己说出此事,也就意味着在他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与想法,只是碍于某些缘由不能明说,方才如此,至于缘由所在,想也知是云老爷子。
云泽抬头揉了揉两边太阳穴,有些头疼。
钱淼抬头望着云泽站在船尾的背影,神情复杂,一言不发,然后扭头看了一眼东边的海面,便起身走到云泽身后,轻声提醒道
“哥儿,天亮了。”
云泽微微颔首,转身下船。
但在下船之前,云泽却又忽然驻足,扭头看向身旁的钱淼,开口问道
“这条船,是不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遮掩天机?”
钱淼眨眨眼睛,一脸无辜茫然的模样。
云泽心里有数,叹了口气,这才抬脚下船。
上山途中,云泽问起了最后一位将宝押在自己身上的鬼仆,大概说了一番那个小巧人影的模样之后,钱淼苦思冥想了许久,这才终于一拍脑袋,记起这位鬼仆,说是名叫夤夜,在云温裳亲手所著的那部《百鬼图录》上,排名要比木灵儿还低,已经到了九十多位,不过修为境界却比木灵儿更高一些,如今是在炼神反虚境。
钱淼一边大幅度地摇晃双臂,一边开口说道
“夤夜那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闷葫芦,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而且性子犟得很。”
云泽手里捧着那部《百鬼图录》,已经找到了夤夜所在的位置,被云温裳排在九十四位,不过卷轴当中对于这位鬼仆的描述极为稀少,就只简单写了个名字出来,又额外标注了“影鬼”二字,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内容。
钱淼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忍不住咧嘴一笑。
“我就说吧,这家伙是个闷葫芦,就连六小姐都没办法让他多说几个字,要不《百鬼图录》上有关这家伙的内容,也不会就只这么一点儿。”
云泽收起《百鬼图录》,随口问道
“你还知道些什么?”
钱淼抬起脸来,皱着眉头想了想。
“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多,最早的时候,夤夜那家伙其实只是跟着一船出海游历的野修散修,偶然途经这附近,目的好像是为了报仇雪恨,只可惜还没等到机会出手,就被家主发现,从其中一人的影子里面将他揪了出来。我刚才就说了,这家伙的性子犟得很,就是因为当年家主将他揪到山上之后,那家伙竟然死活不肯认主效忠,只差一点儿,就被家主打得魂飞魄散,后来还是六少爷恰好出现,就帮夤夜说了几句话,这才让他免于一死,后来也是六少爷带着夤夜离开山上,了却了生前恩怨之后,这才认主效忠,成了云府鬼仆。”
钱淼忽然压低嗓音,鬼鬼祟祟地小声说道
“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夤夜那家伙,其实本意是要效忠六少爷,只是家主不许,六少爷也无计可施,可偏偏夤夜的驴脾气又上来了,说什么都不肯效忠家主,就又差点儿魂飞魄散,后来还是六少爷好言相劝,夤夜这才答应下来。还有一次,就是六少爷重伤回山的那天,也不知道这家伙脑袋里面想的究竟是什么,竟然非得下山去帮六少爷报仇,家主还是不许,那家伙就差点儿没把云府给掀了。”
云泽愕然,扭头问道
“真有此事?”
钱淼耸肩摊手,一脸无奈。
“不过真要说起来,自从家主定了押宝一事之后,那家伙应该就是第一个将宝押在哥儿身上的鬼仆。不过我们几个其实也就只是前后脚罢了,夤夜第一,雪姬第二,我第三,木灵儿倒是更晚一些,再就是六小姐院子里的那只希恶鬼。”
云泽微微点头,随后笑问道
“你怎么不是第一?”
钱淼神情一僵,扭过头去干咳一声,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云泽又问道
“木灵儿与雪姬两人,一直都是宁心院的人,虽然我每年住在山上的时间并不长,但她们两个,也能算是看着我一点一点长起来的,关系亲近一些,再选择将宝押在我身上,理所当然。希儿的理由我知道,夤夜押宝在我的理由,我也知道了。”
云泽转头看向身旁并肩而行的钱淼,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眼见于此,钱淼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讪讪一笑。
“哥儿干嘛非得问这个,怪难为情的”
云泽面露意外之色。
随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钱淼,越发好奇。
钱淼咧了咧嘴角,扭头看天看地,一阵抓耳挠腮,然后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云泽,见他还是一直盯着自己,又连忙转头看向别处,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噘起嘴巴呼呼吹风。
云泽不动声色,还是看着钱淼。
两人僵持了许久,直到钱淼第四次偷瞄云泽,见他依然不动如山,这才终于放弃挣扎,苦着脸问道
“哥儿真不记得了?”
云泽有些莫名其妙。
钱淼脸色越发凄苦了一些,忽然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脸颊,然后双手捂着鼻子嘴巴露出眼睛想了片刻,又偷瞄一眼旁边不明就里的云泽,神情挣扎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开口说道
“就是哥儿四岁那年的夏天,有一回,你,我,还有支离小姐,咱们三个比赛尿尿,还提前说好了,谁尿得最远谁是老大”
山路石阶上,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云泽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羞于回头的钱淼,愣神许久,这才愕然问道
“我四岁?”
钱淼噘着下唇,满脸憋屈地瞥他一眼,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委屈巴巴地补充一句
“哥儿天赋异禀。”
云泽张了张嘴,一下子没能忍住,吭哧一声笑了出来。
钱淼啪的一下双手捂脸。
“完了,没脸见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