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经塔。
刚刚以站桩姿势修炼过的云泽,已经累得浑身大汗,不过因为那件黑底云纹法袍的缘故,所以模样倒也算不上狼狈,只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脑袋难免白烟袅袅,就被冯铄戏称为“七窍生烟”。这种取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冯铄仍是不厌其烦,云泽也就懒得理会,背靠墙壁闭幕养生,最初的时候呼吸还是略显急促,但也只是短短片刻,就已经重新恢复平缓绵长。
平日里的冯铄虽然看似有些不太靠谱,好面子,还喜欢佯装高人,但在灵纹阵法的方面,确是大家。
云泽手腕上的这座简易阵法,是从经塔阵法衍生而来,但说是简易,其实相当繁复,一条条灵纹痕迹看似烙在手腕皮肤上,繁杂交错,只是一眼看去,就能大概瞧出上百条不同灵纹。不过云泽在这一道只是堪堪入门,算不上精通,所以只凭感觉来讲,应该要比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更加高明。
压迫在身上的某种无形“重量”,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之就是恰到好处,始终维持在与云泽自身极限等同的高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举一动,如在泥潭。
但对于修行而言,倒也是裨益巨大。
许久之后,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望着前方堆积如山的各种书本,怔怔出神,也不知是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偶尔眉关紧蹙,偶尔怅然若失,神色连连变换是不假,却也总是愁云惨淡的模样,不曾笑过。
太多事,守不来云开,见不得月明。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手掌微微抬起,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只竹篮出来。
这是上次回山之时,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在他临走之前送他的,竹篮当中装着一些细软金沙,也装了一些岸边海水,哪怕篮子本身满是空隙,可海水入篮之后,却始终安安稳稳留在里面,甚至能够依稀听到阵阵浪涛声,像是温柔女子的轻声呢喃,低头再看,篮中海浪层层,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细软金沙铺成的岸边,再要看得仔细一些,岸上有礁石,远处有草木,海浪层层摇晃明月星河,俨然是将那一夜只需放眼望去,便尽收眼底的辽阔景色,全部都给收入篮中。
竹篮内部自成一座小天地。
不是什么特别高明的手段,可时至今日也还能够维持原样,也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了。
云泽轻轻晃动竹篮,听着里面隐隐传出的阵阵浪涛声,瞧着海浪层层摇晃那一夜的明月星河,眉关轻蹙,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可偏又说不出来。
冯铄眼角瞥见了那只装有海上明月的竹篮,轻咦一声,轻车熟路在原地留下一个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起身而来,最终蹲在云泽面前,低头好奇瞧着那只只是俗世凡物的竹篮,忽然咧嘴一笑,抬头望着云泽揶揄道
“臭小子读过不少才子佳人的书本吧,竟然还懂这些风月之事,是托谁帮忙,又在哪里捞来的月亮?准备送给谁的?”
云泽用力晃了晃竹篮。
里面立刻掀起一阵幅度更大的海浪,摇晃着明月星河,冲上金沙细软的岸边,海浪层层打在岸边礁石上,溅起大片大片雪白浪花,将岸上草木冲得一团狼藉,水花落下,像是一场瓢泼大雨。
冯铄啧啧称奇,已经晃成这幅模样,竟然还是滴水不漏。
云泽才道
“别人送我的。”
冯铄闻言一愣,神情古怪地打量云泽。
“这竹篮中的小天地,手段确是极其巧妙的,一般人可用不出来,至少在这补天阁里,除了许阁主之外,也就我才有些法子可以做到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就连韦副阁主都不行。可这般富于风月浪漫意味的东西,也没有男子送给男子的吧?你这”
冯铄忽然话音一顿,骇然失色。
“有老牛想吃嫩草?!”
云泽黑着脸,一脚踹了过去。
被冯铄嬉皮笑脸地轻易躲开,待得云泽动作艰难靠墙坐正之后,这才重新回到近前,一边低头去看篮中明月伴星河,自是能够瞧得出来,竹篮中的那座小天地,虽然已经脱离掌控许久,可依然稳固,所以明月星河仍是光亮可爱,落在层层海浪上,水光粼粼。
冯铄伸出手指,捅了捅被云泽放在腿上的竹篮,使其轻轻摇晃,波涛更甚,好奇问道
“既然不是老牛吃嫩草,那就是长辈送你的?且不说精巧与否,就只这般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并且脱离掌控也不消散的手段,就是入圣修士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乌瑶给你的?也不对呀,乌瑶可是个粗人,就只擅长打打杀杀,根本没可能想得到这种礼物便是有着孟仙子这位精通风月的女子出谋划策,也施展不来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的手段才对。”
冯铄忽然咧嘴一笑,又说道
“便是施展得来,这也不像孟仙子的出谋划策,像她那种尤为精通风月的女子,怎么可能想到这种寓意不佳的礼物。”
云泽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冯铄,疑惑道
“寓意不佳?”
冯铄看他一眼,眨眨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后又连忙干咳两下,止住笑声,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正经模样,只是依然有些憋不住笑。
“呦呵,瞧不出来,还是想不明白?你不是很厉害吗,脑子挺好用吗?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说到最后,冯铄已经彻底憋不住了,满脸褶皱堆了一层又一层,指着云泽再次哈哈大笑。
活脱脱的一副小人模样!
云泽暗自咬牙,冲着冯铄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低头皱眉重新看向手里这只确是世俗凡物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立刻传出一阵更大的浪涛声响,海浪滚滚,再一次翻涌上岸撞在岸边礁石上,激起浪花滔天,哗哗而落。
冯铄俯身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志得意满,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稍稍迟疑,又换成五根。
“五坛梨花酿。”
云泽瞥他一眼,眼神冷漠。
“趁火打劫?”
冯铄连连摇头。
“这叫坐地起价!”
云泽扯了扯嘴角,神色鄙夷,只是稍作犹豫之后,还是打从气府当中拿了五坛梨花酿出来,摆在面前。
冯铄反而面露惊愕之色。
“你不讲价?”
云泽闷不吭声,收回两坛。
冯铄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剩下的三坛梨花酿,神情愤然瞪了云泽一眼,见他没有抢夺的意思,这才将那三坛梨花酿抱在怀里,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了下来,两坛酒藏在身后,还有一坛直接掀开酒封,举坛痛饮。
时隔许久,再一次喝过酒后,冯铄这才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大口酒气,伸手指了指竹篮中的细软金沙、礁石草木,洋洋得意道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明月星河映入水中,倒影会随水面而变,可大可小,但这些金沙礁石草木,真有这么小?当然这也不能全都怪你,毕竟你也不会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的手段,我就坦白来讲,但凡可以变化随心的物件儿,最差也得是件灵兵才行,当然也有一些灵兵法宝,可以将那远远大于自己的物件儿收入其中,过程看似是那更大的物件儿变小了,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空间的扭曲所致,再加上这一类的灵兵法宝,内部空间往往更大,所以这些看似更大的物件儿被收入之后,其实还是原本的大小。”
说到这里,冯铄面上神情便愈发得意,伸手指了指云泽的小腹,缓缓说道
“气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是每个人取出放入的手法不同,所以取出放入的过程就看似千奇百怪,但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一旦说起气府这东西,那就真是有的讲了,你可知晓当今世上的修行之法,其实本质都是以气府为根本”
冯铄还在滔滔不绝。
云泽却已充耳不闻,低头看着手中竹篮,轻轻摇晃,皱眉不已。
金沙、礁石、草木,原来并非是实物。
那这一篮海景,其实就是一篮海水?
如此一来,就也难怪冯铄刚才会说这件礼物寓意不佳,原来竟是梦幻泡影、竹篮打水
这般想着,云泽便愈发狐疑,正此间,又忽然觉得手里腿上一阵冰凉,将那竹篮拎起再看,原来是竹条编织的缝隙之间,不知为何,竟然已经开始漏水,像是一只瓷碗忽然裂了一条缝隙出来,水渍溢出,缓缓汇聚,最终形成一颗轻微摇晃的水珠挂在底部,越来越大,最终再也无法滞留,脱离竹篮掉了下来,落在云泽盘起的腿上,摔得粉碎。
最开始的时候,还是许久才有一颗水珠掉落下来,只片刻,就已经变得快了起来,水珠一颗接着一颗,再到后来,干脆篮中小天地直接崩溃,金沙、礁石、草木,全都变回原本海水的模样,明月星河也都消失不见,整个竹篮确是竹篮,水流成柱,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冯铄瞧见这一幕,话音戛然而止,愣在原地。
云泽越发皱眉不已,将那竹篮搁在地上,篮中海水已经全部漏光,地面上一大滩水渍,缓缓蔓延。
竹篮落地不久,又迅速干枯、腐朽,前后就只短短几息的功夫,就已变成一堆粉尘,被地面上的水渍泡开,隐隐有些并不浓重的腐烂味道,悄然之间弥漫开来。
冯铄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喜这个味道,目光落在满地泥泞上,啧啧轻叹。
“这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云泽闷不吭声,双手左右掀起身上这件黑底云纹法袍的蔽膝抖了两下,就立刻恢复原本干干净净的模样。
地面上混杂了竹篮腐朽之后所留粉尘的水渍,泥泞无比,颜色难看,还在缓缓流淌。冯铄忽然轻咦一声,云泽也已经注意到水渍流淌的变化,在他面前缓缓流走,时隔许久,这才终于逐渐形成某部佛家经典中的一首偈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并不完整。
但在之后,那水流就又忽然变化,逐渐形成这首偈子方才遗落的那句
“应作如是观。”
冯铄眯起眼睛,目光不离地上歪歪扭扭的水渍,而后瞥了一眼云泽,皱眉问道
“方才那只竹篮捞月,你从哪儿来的?”
云泽将蔽膝放下,头也不抬。
“怎么?”
冯铄忽然深吸一口气,才只片刻,眉头就越皱越紧,拧成一团,然后猛地扭过头去咳嗽起来,面上表情像是平日里喝惯了果酿甜酒之后,忽然喝了一口刀子那般的烈酒,酒气刺鼻,杀舌头,还辣得厉害,便忍不住咧嘴打了个哆嗦,整张老脸都情不自禁皱成一团。
好半晌后,冯铄这才勉强缓过气来,喝了口酒,喘着粗气嗓音沙哑道
“鬼气,好重的鬼气!”
云泽面无表情,早有预料。
度朔山上,统共也没几个活人,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又是六姑姑亲手编撰的《百鬼图录》上,排名极为靠前一个,身居次位,却被写作“第一鬼”。
不过《百鬼图录》,云泽却是不能取出来的,否则极有可能暴露度朔山真相。
可即便如此,有关杨晃的内容,云泽也是倒背如流,尤其记得其中提到了一件本是王道圣兵的仙鹤补子,绣有仙鹤图样,辅以龙纹,形同古代王朝兴盛之时丞相所着。按照六姑姑在那《百鬼图录》当中的说法,这件仙鹤补子,有欺君犯上之意,被杨晃不时穿在身上,貌似只为过一把官瘾,但在其后,却又忽然提到那件仙鹤补子内蕴皇道龙气,就绝并不只是欺君犯上,而是有意篡位了。
野心勃勃。
可这竹篮又是何意?
云泽抿了抿嘴唇,低头沉思,回想着自己对于云府的所知、所闻、所见,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最终的结果,仍是云里雾里,就连这首偈子为何非得拆开浮现,都不知其意。
极北深处。
恰在昨日,白先生所在的这座雪山山顶,忽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沧桑老人,手里拎着一只老烟杆,偶尔一番吞云吐雾,另一只手里则是攥着一只小巧如同手捻葫芦一般的古钟,其上篆有许多奇异纹络,皆以灵纹之法刻就,义理深奥,应该适合用来作为某些阵法的压阵之物。
蓬头老人与白先生算得上旧识,只是来往不多罢了,算上这一次,两人真正相见的次数,仍是只凭双手十指就能数得过来。
两人一起临渊而坐,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顶着风雪,聊了很多,具体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利,从有记载以来的断古之后,到近古人皇早已身死道消的今天,看似虽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却又偏偏不像闲聊,反而好似对弈一般,就像有些时候,白先生明明还在说着某个市井坊间的趣闻,蓬头老人下一句就忽然说到了某个古老怪谈,并且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少见,偶尔蓬头老人说完之后,白先生还会面露沉吟之色,时隔许久,才会继续开口说话。
尽是哑谜,让人琢磨不清。
不过就在方才,已经如此对话一天一夜的两人,忽然同时住口,转而看向南边某处,蓬头老人眉关紧蹙,又一次拿起那支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一阵吞云吐雾,白先生也是沉默不语,唯有眼神当中有些凝重之色。
许久之后,蓬头老人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意,样貌本就生得不太好看,又是这般打扮,还笑得难看,便更让人忍不住疏远。
“竹篮打水一场空,杨晃这个反骨仔,意味深长啊。”
蓬头老人斜眯一眼白先生,缓缓问道
“那只竹篮,是不是云凡让那反骨仔送给云小子的?”
白先生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蓬头老人抽了口烟杆,又问道
“他猜到你的打算了?”
白先生苦笑一声,回过身去,重新盘腿坐在这条几乎横断了整个极北之地的深渊跟前,轻声叹道
“应该是了。即便云凡没有猜到我的具体想法、做法,也该不离十,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让那杨晃特意送了这只竹篮给云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是演给我看的。”
蓬头老人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愁眉不展。
他忽然晃了晃脑袋,抬手扫了扫身上的冰渣碎雪,然后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背靠白先生早先以此间积雪堆砌而成的雪案,左边手肘压在上面,右手扶着老烟杆,抽个不停。
沉默许久,蓬头老人才说道
“那首偈子,是杨晃自作主张留给云小子的杨晃这个反骨仔,到底在想什么?”
白先生笑了笑。
“杨晃是真挺喜欢云泽的。至少他很喜欢以前的云泽。”
蓬头老人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白先生便解释道
“云泽上一次南下东行返回度朔山,临走之前,就是杨晃将那竹篮打水送给云泽的时候,就曾与他直言不讳地说过这件事,后来送走了云泽,返回度朔山后,又与夤夜说了一遍杨晃如今虽然已经沦为云府鬼仆,生前也曾因为身处官场,就逐渐丢掉了曾经身为读书人的气节风骨,变得圆滑、老辣、野心勃勃,可说到底,他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按照杨晃自己的说法,就是世上虽有文人相轻之说,可并不绝对,他很高兴山上能有读书人。”
蓬头老人嗤笑一声。
“现在的杨晃还配说这个?不过他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确也不假,毕竟那家伙打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完骨突出、脑后见腮的模样,天生的反骨仔。”
说到这里,蓬头老人开始眯眼回想,缓缓说道
“很早之前,应该是上古妖帝已经离死不远的时候,有几个小王朝的市井坊间,忽然就开始流传起了反骨的事情,将反骨说是奇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究其源头,这件事就是出在杨晃身上,当时的杨晃应该还只是个穷苦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在途径某个小镇的时候,恰好被一有些本事的算命先生瞧见了,说他将来必成大器,及第登科都是小事儿,纵然不能登基坐殿,也是一代王侯。没曾想,还真就被那算命先生说中了,轻轻松松考了个状元,被皇帝赐婚,娶了公主,当了驸马,还混了个相当不错的官职,之后就开始平步青云,再往后”
蓬头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就是起兵造反,想要自己登机坐殿。可惜呀,功败垂成,明明都已经将剑架在旧皇脖颈上了,却被那座王朝背后仰仗的山上门派出手给宰了。不过这件事的影响倒也不大,只是波及到了几座小王朝,市井坊间才会开始流传反骨的事情。可那算命先生倒是真有本事的,只可惜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暴毙了,当时我还想着去找这位先生算一卦来着。”
白先生摇头失笑。
“上古时期统共也没几个精于卜算的门派,又全都道行有限,往往都是算准一次,折寿数年甚至数十年,算一算俗世凡人也就罢了,折不几年,倘若真要给你算上一卦,又算准了,怕是来不及解卦,就要当场暴毙身亡。”
蓬头老人靠在白雪案上,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蓬头老人又继续开始愁眉苦脸。
“杨晃那个反骨仔,给云小子留下的那首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先生胸膛微微起伏,同样皱眉,抬头看向眼前这座已经崩坏的禁制,望着裂缝中的深邃黝黑,轻声叹道
“劝言。”
蓬头老人不明就里。
“嗯?”
白先生缓缓解释道
“一切因缘和合而生的事物,尽是虚假短暂,都如梦幻,如同泡沫中的影子,像是雾霭一样不可琢磨,无常变幻,又如闪电一样快速变化。”
白先生话音一顿,方才继续说道
“所以我们才要时时刻刻这样看待这个世间的一切,不能执着于它,而被束缚我们本来解脱自在的体性。”
蓬头老人不满道
“这个我又不是不知道,真当我这几十万年都是白活的?我问的是”
蓬头老人张了张嘴,忽然明白过来,脸色一沉,嘴里骂娘,一脚踹在冰崖边上,踹飞了不少积雪碎冰朝着深渊坠落下去。
“说白了,那反骨仔就是想让云小子别再反抗,及时享乐?!”
白先生默然,无奈颔首应了一声。
蓬头老人猛地站起身来,沿着这座冰崖边缘来回踱步,一手握着那只打从北中学府顺手“捡”来的古钟,负于身后,一只手拿着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个不停,呛人的烟味留不住,被寒风吹散,白烟飘荡。
地面上很快就被踩出了许多杂乱脚印。
白先生忽然说道
“所以这句话,其实也是给我看的。只是恰好你在这里,就一起看到了。”
蓬头老人脚步一顿,将老烟杆咬得咯吱咯吱响,忽然一脚踢了出去,踢飞了大片积雪,洋洋洒洒,落下深渊,嘴里一阵骂骂咧咧。
白先生眉关轻蹙,依然盘腿坐在原地。
补天阁的这场大考,有一部分,说是即将落幕,其实已经等同于是结束了,其中最早交上答卷的那人,就是那位海外灵族米迦列,虽然其中有些误会,像是那所谓“先知前因后果,再定个人立场,后判是非对错”的处事道理,其实是出自传承久远的赢家而非许穗安,不过这件事毕竟影响不大,并且之后白先生通过韦右另外给出的加考,也就是涉及到许穗安的那个问题,米迦列再一次交上的答卷,依然是让白先生相当满意。
然后就是柳青山与南山君两人的答卷,前者自是稍差一些,而白先生对于后者的评价,甚至还在米迦列之上。
罗元明的答卷已经差不多,勉强可以给个中等偏上的评价,但这并不能让白先生感到满意,可事已至此,也不好继续强求太多。
再往后,就是栾秀秀这一拨人的答卷,以及姜北、景博文几人交上的答卷,绝大多数都能称得上不错,但距离满意,尚且有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尤其栾秀秀、姜北这些出身圣地世家也或妖城以及海外大家族的人,甚至就连还算不错的评价都很勉强,主要是这些出身来头极大的年轻一辈,实在是表现平平,要比白先生最早的预估差了许多,所以只能算得上及格。
但有一人,本是白先生寄予厚望的,可在如今看来,应该就连及格都很困难。
本体是头西方龙的艾尔罗。
当然这也是跟南山君的布局,以及更早之前的某些意外有关,这才导致艾尔罗最终可能给出的答卷将会奇差无比,几乎已经没有了及格的希望。但也无妨,在大是大非的面前,南山君这位悄无声息便异军突起的年轻一辈,应该会有方法可以挽回。
还有一些人,稍差,但也都在意料之中。
赢家麟女赢清薇、马氏麟子、海外琼斯家族的继承人、貌似来历平平的亚尔曼,全都置身事外,其中亚尔曼虽然也曾遭受牵连,但那毕竟只是意外罢了,所以对于最终答卷的影响,几乎没有。
再就是本应牵扯其中,结果却在边缘游荡片刻之后就悄然抽身脱离的姒东,让白先生有些失望。
除此之外,便也没有什么太多值得一提的。
不过还有一些算不上考场的地方,远未结束。
一个是身为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还要更多时间继续为她“匡扶正义”,将她因为跟在云泽身边,就逐渐学来的一些不好的东西打压下去,纠正过来,尤其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破这种处事学问,必须彻底扼制。
更不能只明事理,不知大义,白先生不想见到第二个杨丘夕。
最后一个,就是云泽。
也是意外最大的一个,问题出在他现如今的心湖心境,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坚固。
外界风风雨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罗元明为了找他,几乎在与小半个补天阁为敌,甚至一旦没有南山君从中斡旋,真要打起来,哪怕罗元明再怎么自视甚高,也必死无疑。
可即便如此,云泽现如今的这座心湖心境,也依然没有太大的动摇,仍是过分的冷静理智,始终没有给出足够的破绽,让人可以将他那个早在俗世回归人间之前就已崩坏破碎,如今却又因为青丘老祖便重新“拼凑”起来的心境重新打破,予以扶正。
白先生深感无奈。
但这件事却也怪不到青丘老祖的头上,毕竟他已只剩一缕残魄,本就自顾不暇,能够强行给出一个重新拼凑心境的起点便是极限,又哪里还有可能再做更多?
起点本身当然无错,只可惜青丘老祖算错了那只青丘狐的报仇心切,已经到了几乎快要走火入魔的程度,更算错了它与云泽之间的关系,再加上云泽本身也是际遇不佳,就在无形之中,导致云泽从那本是无错的起点,走向了错误的方向。
心湖心境崩坏碎裂,如银镜落地而碎。
青丘老祖是想让他将这些碎片全都捡起来,一点一点拼回原状,粘回原样。可云泽却偏偏走上了另一个方向,捡起一些碎片,然后拿起锉刀,将本该是在东边的碎片打磨成了西边的模样,强行放在错误的地方,又将本该是在西边的碎片打磨成了北边的模样,继续犯错。如此一来,哪怕最终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云泽可以将他那座早已支离破碎的心湖心境重新修复,也绝不会是原本该有的模样,至少肯定“大小”不一。
心湖心境,从何而来?
从教化而来。
倘若按照柳青山那般以匣装剑的理论来讲,一个人的心湖心境,其实就是装剑的匣子,而云泽的匣子则是已经碎掉了,正在重新拼凑,可他偏偏用了这种方法,所以哪怕最终侥幸拼成,这个最终得以“恢复”的匣子,也难免要比之前更小一些,也就无法继续装下那把剑,导致本性锋芒在外。
但方向是错的,做法是错的,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匣子,又得多么侥幸,才能重新拼凑完整?
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为了能让这些碎片相互契合,就这边锉一刀,那边锉一刀,然后锉着锉着,就将这只匣子的碎片全都锉没了,如此一来,又哪里还能找见那只用来装剑的匣子?
可偏偏事情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也还无法将他这座错误拼成的心湖心境重新打破。
白先生低头不语,手掌缓缓拂过身边的雪面,聚起一把浮于表面的散碎积雪握在手中,五指收拢,缓缓用力,可越是用力,手中这些原本散碎的积雪,就越是紧凑而坚硬。
直到这份力量逐渐超过了极限,手中几乎已经硬如坚冰的积雪,便砰然炸裂,从手掌上下、指缝之间溅射出去。
白先生叹了口气。
还在骂骂咧咧的蓬头老人注意到了这一幕,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随即怅然一叹,嗓音艰涩道
“人心如雪,力度轻重该如何,难啊”
补天阁。
离开最西边的那座冰谷之后,柳青山很快就找到了栾秀秀、姬尚文这一拨人,将南山君与罗元明的态度说了出来。事情进展,最初的时候不太顺利,尤其姬尚文,冷笑连连,撂下一句“让罗元明和南山君自己过来”之后,就拂袖而去。柳青山对此相当无奈,只得明说,“倘若他们二人亲自前来,又岂能有命活着回去”,便打消了剩余几人的疑虑,并且极为认真地考虑起来,而栾秀秀也很快找来了已经在那契纸上面签字画押的众人,坦明此事。
艾尔罗也在其中。
期间过程,颇多曲折,难免一番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但到最后,还是如同南山君所料那般,当柳青山拿出了整整十万玉钱的定金之后,事情就很快变得顺利起来,并且要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主要是艾尔罗的那张契纸,如今已经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当初艾尔罗与其他人产生矛盾的那天,一时怒火攻心的艾尔罗,便将契纸随手丢在地上,转身离去,又被另外一人捡了起来,就少了一个很大的麻烦,也让柳青山省下了不少口水。
再之后,绝大多数都在这张契纸上签字画押。
柳青山便拿着契纸一个一个问了过去。
到最后,但凡名字是在契纸上的人,全与云泽失踪一事毫无关联。如此一来,就不止柳青山心存狐疑,此间众人,亦是如此,便将目光放在了艾尔罗与姬尚文,以及其他几个不肯签字画押的人身上。形势所迫,艾尔罗与其他几人,只得签字画押,仍是无关,柳青山就拿着契纸与众人一道出门,去找已是最后一人的姬尚文。
本以为事情就该水落石出,可当姬尚文迫于压力,在契纸上面签字画押之后,面对柳青山的质问,仍是极为果断的矢口否认自己知晓云泽去向,而契纸也没出现任何反应,并未说谎,就让云泽的失踪一事,忽然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柳青山也是深感意外,稍作沉吟之后,便迅速往返一趟,先将剩下的九十万枚灵光玉钱交付出去,而后方才返回冰谷,与罗元明和南山君两人说明此事。
契纸自是不假。
也就足够证明栾秀秀、姬尚文这一帮人并未说谎。
罗元明满腔怒火,险些就要冲出冰谷乱开杀戒,好在是被修为境界早已稳固的柳青山给拦了下来,两人一场极为激烈的厮杀之后,最终还是柳青山拿出了一张用来压箱底的奇异画卷,将其暂且镇入其中,之后又与南山君商定计策,去往黑市寻找更多契纸。恰在两日之后,曾经卖过契纸的中年男子,再次现身敬香楼,说是自己身陷窘境,想用身上那些已被阴气土气污染损坏的契纸换些玉钱,惨遭拒绝之后,就被南山君与柳青山给拦了下来,统共用了百枚玉钱,便将一大摞纸全部买下,而后好一番剪切拼凑,又特意去了一趟韦右那里请教熔炼拼接之法,这才勉强凑出一张丈许来高的契纸,之后便放低身段挨个上门,用了约莫能有一旬之久,挨了不少冷嘲热讽,也难免付出不少钱财方面的代价,这才将事情圆满解决。
可最终结果,仍是无人知晓云泽去向。
柳青山将罗元明给放了出来。
当天夜里,整座补天阁震动不休,只需打开房门,就能见到西边冰谷的上方,有着一道星尘瀑布从天而降,滚滚砸入冰谷深处,持续了约莫能有半夜之久,直到天亮,已经发泄了大半夜的罗元明,这才终于力竭,消停下来。
然后南山君就想到了另外一些人,名字不曾写上契纸。
补天阁南边那座独栋小院里的副阁主韦右、米迦列,九层经塔里的守经长老冯铄,以及经塔东边饭堂里的胖头伙夫。
于是当天清晨,一行三人便来到了南边那座独栋小院,找到了韦右与米迦列,两人全都相当配合。米迦列自是一无所知,再问到韦右,后者立刻笑着承认下来,却也并未说出云泽具体去向,只说云泽无碍,便大袖一拂,就将三人全部都给撵了出去,并不理会罗元明犹不罢休,使劲砸门,吵吵嚷嚷,也不理会米迦列神色古怪的追问,只是脚下轻轻一跺,又将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卫洺、黑衣小童、徐老道与陆家平,全都放了出来。
一切是非,自有白先生会与他们解释,而罗元明这边,韦右也只撂下一句“去找你师父”便不再理会,转身返回竹廊,盘坐喝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