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光与暗（三）
自从铁甲卫攻城、佩伊洛离开学院的那一天起，至今已经过去有差不多十天了。
对于索菲亚来说，这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时间。在这十天里，尽管她不会在表面上流露出什么，但心里其实每天都惶惶不安，胆战心惊。
母亲和哥哥们早就离开了王城，以往和她私jiāo甚好的几个贵族朋友都陆续离开了王城。稍微有些渠道的家族，他们的孩子也都逐渐自学院中消失了，每天来到教室都会发现又少了人，这样的现象从抛石机砸向南城墙的那一天起越发明显，休息日过后学院里几乎就很少能看到贵族了。
但索菲亚还是留了下来。
做出这个决定是相当艰难的。在先前的两天里，她为此几近失眠，听到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开的消息，索菲亚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丝悔意。
要是当时跟着母亲走就好了...
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在最初的两天里偶然闪过脑海。
索菲亚被南城墙上传来的动静吓到了，在此之前她只在故事书里听说过战争的样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境况，大抵这座城市里的人多数都没想过。
这里可是王城啊...
可那天她看到的火球，那样可怕的东西轰然砸上城墙，怕是一下就死了好多好多人吧...根本不是她认识的几个放点火焰就洋洋得意毛头小子，不是那种程度能够比拟的。
索菲亚不是没见过真正厉害的人。王立学院的老师们久负盛名，一个两个都强到离谱。可那天之后，她不禁想，即使是老师们，如果被那种攻击正面击中，那也是要死的吧...
纵使个人的力量再勇武，秩序的亲和力再强，在万人大军面前，那些英雄也会变的和普通战士没什么两样，否则女王陛下为什么不挥剑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呢？
女王陛下可是教宗骑士，是王城里最强大的人。
索菲亚被震撼到了。
可没过多久，她就调整好了心态。
索菲亚想，我和那些走掉的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因为害怕，所以逃了。我也害怕，可我不会逃。
如果害怕就选择逃避，这样的人又如何能有所成就呢？怎么担得起家族的重任？
索菲亚知道，父亲是暗中支持女王陛下的人，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正是他彰显能力与忠诚的绝好机会。他有很多的事要做，但当务之急，王城将紧急筹备的物资与粮食存放在北区的仓库了，那些城外的居民多数也被安顿在那边，这些都在父亲的管辖范围内。
城当然是不可能破的，但城外到底还要打多久没人知道。时间一长，城中粮食yào物资源必定会双双告急，那负责管理备用存货的父亲就会变得非常重要。就一件事，只要他办漂亮了，让女王陛下省了心，等战事过后，或许就该考虑搬去王宫附近住了。
但父亲身边的可用之人并不多。
战争的节奏越拖，麻烦的事情就越多，以往那些笑脸相迎的人，究竟谁信得过谁信不过，还真不可同日而语。近期就已经有人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心怀鬼胎地跑去见父亲，索菲亚都是知道的。越是这种时候，言行越需更加谨慎才是，立场很重要，一定不能四处逢源、自作聪明。
于是后来的几天里，索菲亚就几乎不怎么去学院了。她请了假，告别仍留在宿舍里的两个傻丫头，每天往父亲处理公务的地方跑，毛遂自荐做起了传令人，从早到晚陪他忙前忙后。虽然大多数时候做的都是跑路送信的事，可正是这种工作，不是绝对信任的人是无法胜任的，传递的情报会有泄露的风险。
索菲亚很谨慎，每次都一定会把信件jiāo到传递之人的手里，绝不会让对方的仆从或者佣人代领。若是见不到人，她就硬等，或者想办法找到对方，传递过情报后立刻回去向父亲复命，详细的jiāo代接信之人的回复，甚至描述对方当时的细微反应。需要口头传递的时候，她也会一字不差的记住，亲口告诉对方。
索菲亚喜欢父亲望着自己越来越欣慰的脸，享受父亲从头两天的闭口藏舌，到后来慢慢开始和自己分享信息、说起正事的这一变化。她知道父亲开始以“共事之人”的态度来看待自己了，而不是单纯的在看一名尚未成器的女儿，这让她很高兴。
慢慢的，父亲开始jiāo代自己做一些更重要的事，甚至有时的会谈还让自己旁听，并每晚都告诉她城外的现况。
铁甲卫每天都有攻城，昼夜分拨几乎没停息过，他们还挖了地道，准备越过壕沟城墙从地下进入王城，被发现后似乎就搁浅了，没几天军队就露了疲态。
敌人的内部并不稳固。听父亲说，老公爵在那晚之后被抓进大牢了，有人担心他许下的承诺无法兑现，开始带头闹哄，克莱夫家族的信誉跌再跌，城外领军的长子似乎杀了些人，事情才逐渐平息下来。可那终究是扬汤止沸，说好的援军迟迟不到，铁甲卫的士气每况愈下，用不了多久就会败落。
当初参加女王陛下生日晚宴的几名伯爵侯爵、还有城主，他们之中有些人并没有离开，而是放了渡鸦传信至远方的领土，据说前来支援的军队已经在路上了，兵力加起来足有近三万人。
在此之前，女王陛下早就放了数名传令官出城，命他们带着诸多吟游诗人，与周边的各个村镇周旋游说，教那些来不及或不愿意撤离的子民拿起武器，反抗这些烧杀抢掠的强盗...这样的行动，或许再过不久就会见效。
父亲说了很多，有些索菲亚懂，有些她不明白就会认真反复的询问，直至把事情弄清为止。很快她明白了一件事：这场攻城战其实打不了多久的，女王陛下很快就会胜利。
知道了这一点，索菲亚便放宽了心。
她越发认真的为父亲做事，因此也已经进出王宫好几次了，还有一次甚至还面见了女王陛下。
这让索菲亚整整兴奋了一天。
那真是好美的人啊。
比我大不了多少呢，可是看起来就很有气场，我都不敢大声说话...
但这是个好的开始。
往日那些要好的贵族朋友，都没人有幸见过女王陛下的，索菲亚是第一个。正是因为她没有出城，所以才有这样的机会。
或许再多跑几次，女王陛下就会记住我了吧？
记住贾思琳家族有个女孩，在别的同龄人都逃出城的时候，她留了下来，积极的帮助父亲处理事务，为保卫王城出一份绵薄之力。
想到这些，索菲亚激动的不能自已。
但很快，她又想到了那个觥筹jiāo错的夜晚，那名被身份显赫的贵族们拥簇着，与女王陛下并肩而行的娇小少女，那平日里看起来傻乎乎就知道吃的佩伊洛。
瓦lun帝国斯卡利杰大公的小女儿，山特尔堡名副其实的小公主。
父亲知道后，叮嘱着她一定要处好关系的人。
索菲亚想不明白，佩伊洛到底有什么能耐，为什么能和女王陛下那样亲密。想必即使尊贵如她的父亲，强大的诡兵之王，来到王城也不会拥有如此特殊的待遇...女王陛下向来不愿与人亲近，没听说过谁能和她并肩出入正式会场的，除非对方也是国王才行。
可是佩伊洛...
索菲亚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但她实在想不明白那是什么，是什么让女王陛下如此看重她...她会什么啊！看起来傻乎乎的，给点吃的说不定就能骗走...难以想象是公爵之女...小时候被骄纵坏了吧？
可是那天，圣女班的人来找她，似乎有很着急的事，把她叫走了。
自那天以后，佩伊洛再也没有出现。
索菲亚觉得，她可能已经离开王城了。
记得那天正好是铁甲卫攻城的时候...难道是她父亲通过教会的渠道，把佩伊洛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索菲亚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但居然能说动圣女班的人...现任圣女玛格丽特大人没那么好说话的吧？斯卡利杰大公的人脉和能量好可怕...难怪佩伊洛不想通过我这边的渠道走...
有那样的父亲，真是幸福呢。
也没有抱怨，没有不满。索菲亚只是暗暗下定决心，总有一天她要靠自己博得那样的成就，也能像那样保护自己的女儿。
儿子就算了。男人一定要独立且坚强，不然会变得和学院里那些傻瓜贵族一个样。
但这样的好心态，在不久之前被突然而来的消息打破了。
铁甲卫的援军到了，就在城外五十里的平原，向这边急速赶来，人数大约两万多。
索菲亚记得父亲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时的表情，那张满是忧虑的脸，她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果不其然，几个小时后她又听到消息，说老雷蒙的城破了，铁甲卫用铁链拴着他一家二十多口人，上到老夫人下到管家仆从，全部都穿着囚犯的衣服，用长qiāng撵着朝这边走。他们之所以会迟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索菲亚的心一下凉了一半，她明白守城几乎全靠老雷克蒙。
那一天父亲整日yin沉着脸，后来自己再问情况，他就什么都不说了。再后来，她听到女王陛下遇刺的消息。
动手的是老雷克蒙。
在她还没法判断出消息真假的时候，城内动乱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连父亲也有些懵了。一直呆在北区的他，自从城内动乱开始的那一刻，就几乎断了外界的消息来源，只知道城墙上先乱起来，城中心到处都在打，死的人不计其数。仅仅是一晚，敌人似乎已经攻至王宫，女王陛下身受重伤，也有人说她已经死了。
父亲一宿没睡。索菲亚陪着他，也睡不着。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队士兵找了过来。父亲将自己藏到办公室一侧的书房，并叮嘱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出来，找机会逃走。
那一刻，索菲亚害怕极了。
哆嗦着嘴唇，目送父亲走远的背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书房里藏了很久，直至天彻底明亮。她听到外面纷乱的叫喊声，许多人都在逃，索菲亚也想逃，但不知怎么的，她迈不动脚，腿软到站也站不起来。
然后父亲回来了。门打开的那一刻，索菲亚看到那张略显苍老的脸，不顾一切的扑到父亲怀里嚎啕大哭。
父亲安慰着自己说没事，那些士兵也都离开了，他们没对父亲怎么样，只是告诉他老公爵要赢了，让父亲做好准备，等风波过去就逃，他们之中似乎有曾经受到过父亲帮助的人。
但父亲要坚守到最后一刻，他不相信女王陛下会输，可他还是要求自己离开这里，躲到仅隔着两条街的教堂，那边是最安全的，剩下的事他来安排。
索菲亚犹豫了片刻。
她有心想留下陪父亲，可她实在太害怕了。
索菲亚最终从后门溜了出去，尽量避开人群，飞快的往教堂方向逃跑。她发誓这辈子从来没跑这么快过，简直是咬着牙拼命逃窜，头发被风吹的纷乱，什么形象什么礼仪全然不顾，她从未羡慕过莎拉什么，但这一刻，她好想拥有莎拉那样强健的体魄。
索菲亚摔了一脚，裙子磨破了，膝盖流了血。她疼的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刺耳的轰鸣自不远处的上空划过。索菲抬起头，看见那道一掠而过黑色的流星，迅速落在另一侧的街巷，似乎是某处的屋顶。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力量，这时她也不愿意多想，满心只求安全抵达教堂，于是努力爬起来，一瘸一拐的继续朝前跑。
轰——
剧烈的bàozhà传来。
索菲亚心里一颤，目光所及，那被一排排房屋遮挡大半的隔街，倏然亮起森白的光芒，漫天尘烟扬起来，有黑色的火星飘至上空。
索菲亚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她只明白那是很可怕的事情，那边的叫喊声很大，先前找过父亲的士兵似乎过去了，索菲亚心中恐惧，越发咬紧牙关，忍着痛向前小跑，快要出街道的时候，可怕的火球再次升空。
然后便是凄厉的，令人脊椎发寒的惨叫。
他们死了...
恐惧让索菲亚的身体止不住颤抖，牙齿磕磕绊绊，头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是要继续跑还是躲起来，不知道怎样才能逃过不死，她站在街道口，整个人如同傻了一样，眼睁睁看着有人影窜至不远处，然后被从天而降的黑焰拦截。
那似乎是个少女。
她背后生有漆黑的焰翼，带着凌厉的风声从天而降，黑色的火与烟在地面扩散，青白的光烟徘徊着，迅速没入她的体内，那模样宛若故事里嗜杀成xing的恶魔，可穿在少女身上的却是一件宽松到有些滑稽的修女服，怀里竟然还抱着人。
劲风袭面，吹的索菲亚有些睁不开眼。
下一刻，尖啸自身前倏然鸣响。
索菲亚捂住耳朵。
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到人影已经被少女切去了双腿，她踩在敌人的脸上。
“真理之门...”
少女口中说出的话，那娇弱悦耳的声线，传至索菲亚的耳朵里，无比熟悉。
“佩、佩伊洛...”
她下意识就叫出来了。
随后便见那少女回过头，入目是那张朝夕相处的美丽小脸。
两人同时愣住了。
“我不是...”
少女似乎是下意识的出声否认，但如此一来，索菲亚反而更加确信对方就是佩伊洛。
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啊...
佩伊洛...你是什么啊...
等等，她怀里抱着的人...是金发...金发...
什么跟什么...
索菲亚脑袋稀乱。
下一刻，她见到佩伊洛飞快侧过头，不让自己看到她的脸，后背的双翅暮然展开。正在这时，那名被踩在脚下的男人一声怒喝，绯红之火自眼前轰然流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