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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湍流(下)

    第五十六章 湍流(下)

    西洲东南沿海。

    无数打着教会旗帜的船只燃烧、解体,逐渐沉入大海。

    惊人的火光沿着莫斯里海岸线窜升起来,席卷绿茵、营帐、村落,将房屋烧成木架,将大树化作焦木,熊熊烈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黑滚滚的浓烟几yu遮蔽天空。

    原本安静祥和的村落已然不复存在,此时到处都充斥着杀戮,奋力厮杀的骑士,倒在血泊里的人,烧焦的人,以及疯狂嘶喊、大笑的异教徒。

    天光惨淡,红日昏沉。

    喊声与惨叫自这片血火jiāo织的土地扩散开去。

    远处的丘陵上,尼克·威廉姆斯双目通红,周围是无数溃败下阵的残兵,他没戴头盔发丝蓬乱,盔甲上还染着血,听着远方火势里隐隐传来的厮杀与笑声,咬紧了牙齿。

    他的脸色看上去非常差,嘴唇有些干裂,胳膊还受了伤,有名穿着教袍的医务人员正在为他清理伤口,血沿着大臂鼓动的肌rou淌下来,但他似乎未曾察觉。

    “团长!团长!”

    稀散混乱的军潮里,有人大声在喊他,语气悲恸:“村子里还有许多老人和小孩没出来!他们没出来啊!我们足足两千多骑士也被困在里面了啊!求你下命令吧!”

    “团长!我愿意去!我愿意带人去解围啊——”

    “你下命令吧!”

    那喊话之人走上前来,看上去是个年近四十的壮汉,身披银铠,是个将领,同样满身鲜血,半边脸还缠着纱布,他单膝跪地,愤然向尼克请命,情绪激动。

    但尼克不予理睬,只是脸色越发yin沉。

    过了一会儿,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气血,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对仍自跪地的将领下达命令:“去吹号角吧,然后扎旗,重整队列。半小时之内,不管还剩下多少人...”

    他顿了顿。

    “我们都要撤退了。”

    将领闻言抬起头,睁大难以置信的眼睛:“为什么...团长...异教徒只有不到两千...我们还有近一万人...只是一次突袭而已...为什么...”

    “执行命令。”

    “团长!你不能这样!骑士们都还能一战啊!他们心里憋着一股气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就输了啊——”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尼克怒目圆睁,双眼血红,他倏然挥臂,将身旁还在为伤口做着包扎的医务人员甩开,年轻的修士踉跄后退,纱布脱手丢在地上,望着尼克又开始飙血的伤口,不知所措,满脸惊慌。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尼克没有理会修士,也不顾大臂汨汨冒血的伤口,他只是下低头,目光紧盯跪地的将领,仿佛发泄般怒喝道:“你起来,跟我走!我们一起去问问,这场准备充足的会战,到底为什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这一吼,让他脸上的旧伤,随着不再压抑的表情,变得陡然狰狞起来。

    尼克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失态、愤慨过了。

    即使是一年前的深渊之战,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最精锐骑士相继死去、被吞噬灵魂,也不曾像今天这样,真正失去过冷静。

    他猛然转身,带着那名将领和十多名近卫下了丘陵,踏过泥沙混合的土地,从无数颓唐的教会骑士中穿过,不多时,来到左侧的一处营地。

    这边是第三骑士团所属,理查德副军团长的驻扎之地,营地中有人见他过来,神色戒备,似乎想阻拦却不敢,尼克也不曾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正打算撤离的中央营帐。

    营长之前,有两人并肩而立,一名身着精美的盔甲,另一名,则看上去像是商人打扮。两人静静站在那里,看样子明显是在等着他来。

    尼克带着将领近卫们走上前去的时候,那名穿着盔甲的副团长还想对他行礼,手刚刚抬起来,尼克便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踢在他的胸口。

    “团呃——”

    这一脚是发了狠的。

    副团长口中刚蹦出一个音,便被踢地双脚离地,闷哼着倒飞出去,砸进身后堆放箭矢的木箱中,“哗啦”一声,箭矢从破碎的木箱洒落出来,掉了满地。

    周围立刻剑拔弩张,尼克带来的人与营地中似乎是副团长近卫的数十名骑士对峙起来,然而望着团长yin沉的脸色,在那股威压之下,却无一人敢真正动手。

    “理查德。你和你麾下两千八百余骑士临阵脱逃,放任异教徒突破海岸防线,两个军团枉死多少英勇的骑士...”尼克望着在地上捂胸痛哼、许久都未能起身的副团长,片刻之后拧身走回,“锵”地一声,从近卫腰间拔出剑来,“你的行为令威廉姆斯家族蒙羞,你是家族的耻辱,我今天要杀你。现在,请做最后的祷告吧。”

    “等...哥...”

    躺在地上的副团长面色涨红,神色痛苦惊慌。他想说话,却半天顺不下那口气,眼看着尼克手握利剑,就要走到他跟前了,这时那名商人忙上前阻拦:“团长大人,请您等一下!”

    “你闭嘴!”

    “团长大人,您听我——”

    “赫伯特!我还没问你的责,你就这么急着找死吗!”

    这名叫做赫伯特的商人,便是西尔加亚所属,圣乔治币行,翡翠之城总行的副行长,也是威廉姆斯商会,坐落于伯塔利亚城的分会会长,在此次与异教徒的会战中,一直负责着大半支军队的后勤工作。其主要的职责,便是动用币行庞大的资源和能量,组织召集商人向莫斯里海岸运输给养。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给养因为共和国南部一场突如其来的匪祸而中断了,押运着数百吨粮草的队伍不知所踪,至今也没能抵达,骑士们每天的口粮也因此日渐缩减,后来甚至开始下海捕鱼,但此处条件简陋,又失了干草燃料,捕来的鱼大部分都无法熟吃,越来越多的骑士因此腹泻、染疾,战斗力大打折扣。

    这些事,尼克当然都清楚。

    但无论无何,都不能将其当作战败、甚至临阵脱逃的借口。

    “运输路线是你安排的,却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你不想着如何保命,还敢拦我执行军法!?”

    商人闻言脸色铁青,嗫喏着嘴,头慢慢低下去,半句反驳都不敢说。

    并不是他畏惧这位团长的怒火,怕他真的会不管不顾,突然暴起杀人,不全是这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怒发冲冠的男人,神圣教会第三骑士团团长,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圣乔治枢机大人的长子,圣乔治币行未来的掌舵人——尽管他本人并不怎么乐意,可无论如何,币行这位刚正不阿、杀伐果决的大少爷,的确能够轻易决定自己的生死,甚至家人的生死。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商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尼克团长,向他的堂弟,同为威廉姆斯家族成员理查德走过去。

    恐怕难以善了了...

    他如此想到。

    “团、团长...”

    身为副团长的弟弟总算缓过气,挣扎着从地面爬起来,踩着满地箭矢快速后退,面色苍白:“咳咳,哥...你让我说话,让我说句话!哥——”

    “你不要叫我哥!”

    “我不那么做,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的!我这边的食物,几天以前就全吃光了啊!骑士们饿了好几天,能吃的都吃了!好多都在生病,一边挥剑一边吐,他们没力气了,我不能让他们再送死!他们再也杀不动了!他们杀不动了啊——”

    “我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尼克上前又是一脚,将副团长踢地滚出好远,随后他翻腾起身,蓦然不退了,扑通一声跪下来,满脸悲愤,声泪俱下:“哥...我不能看着无数英勇的骑士冲上去,被那些魔鬼当畜生一样杀戮!被他们践踏尊严,被他们玷污灵魂!他们会死的毫无意义,这是有人...”

    “毫无意义?!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率军突然从防线撤离,我们就要赢了!你知不知道我后面的部署!知不知道信仰团马上就要到了!届时铺天盖地的制裁神迹砸下去,你告诉我谁死!?”

    面对怒不可遏的哥哥,副团长咬牙抬头,蓄着泪水的目光不闪不避,用同样的怒吼回了过去:“那他们来了吗!信仰团来了吗!?他们在哪里!哥!团长大人!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是有人在害我们啊——”

    “你妈的,给我闭嘴!”

    尼克一巴掌扇过去,将副团长半个身子都打地晃了晃,可他马上将头摆正,双眼红的像要滴血,死盯着自己的哥哥,心中那最后一丝理智,再也留存不住了。

    “他们早该来了!”

    理查德吼地声嘶力竭:“教会几个月前就已经从各大教堂的人员抽离!调往西尔加亚!他们到的比我们还要早!真想支援我们!还用等到这一刻吗!出海的船队一艘也没能回来啊!真的是上层错估了对方的力量吗!你不要再骗自己——”

    “你给我闭嘴!”

    又是一巴掌反抽过去。

    副团长头发被打散了,跪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

    可他却笑了出来:“哈哈哈!我们在这里拦截异教徒的消息,整个西洲谁不知道!谁不盼着我们胜利!?我们是阻拦恶鬼入侵的第一道防线!我们是英雄!一帮山野匪徒,居然敢袭击打着教会旗帜的给养!截获我们的军粮!?他们敢吗?!他们想吗!!!”

    “闭嘴!闭嘴!闭嘴!!!”尼克一脚将理查德踹到在地,然后重重踩在他的胸口,手中锋利的长剑,指向对方毫无防护的喉咙,“理查德,你满嘴胡言!胆敢动摇军心!非要让我在这里杀了你——”

    理查德置若罔闻,笑容兀自在脸上扩张:“只有一个人想我们输在这里!死在这里!哈哈哈!哥!我们孤立无援了——”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哥!你还想和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拼命!我们不值得!是那个人想害我们!他想害我们啊!”

    “理查德!!!”

    “他甚至不惜让异教徒登陆西洲!践踏这片干净富饶的土地!只求我们威廉姆斯家族最优秀、最有望成为下一任枢机的后代!尼克大哥你!他只想你死在——”

    唰——

    剑锋一闪,抹过喉咙。

    名叫理查德的副团长,瞪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双手抓向脖子,试图堵住喷涌而出的血液,然而无济于事。

    血顷刻将他的上半身染红。

    “赫赫...咯...”

    理查德向前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

    要死了...

    意识到这点,理查德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

    他看到哥哥丢下剑,眼中有泪花闪烁。

    四周的人似乎都拥簇了上来,场面变得混乱了,有嘈杂的声音传至耳畔,又迅速消失,那混乱的场面,很快也在他眼中化成一片漆黑。

    理查德感到地面潮湿又冰凉。

    哥...

    好像很多年都没哭过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想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