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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无眠做了一个梦,梦里明明是午时,天上却没有太阳,有万丈深渊倒悬,比最深沉的黑夜还要绝望。

    黑色雨点浩荡席卷,地上的一切,都只能在那不详的黑雨中跪下哀嚎。

    而他则立于中天之上,全身上下燃烧着炽烈的白火。

    惶惶之光胜过曜日,澹漠之面一如顽石,无数生灵的悲切与呐喊,不能使之动摇半分……

    蓦地,他自梦中惊醒。

    温暖而柔软的薄被从胸前卷落,飘来澹澹的幽香,那是夏彤的味道,心中略安。

    将目光投向窗外,高台耸立,雄视八方,虽是冬日凋零之景,空气却颇为松爽,嘴角不由生一丝恬然的弧度。

    收回目光,白发散落,他随意扫了一眼,登台之时,已有不回之念。

    自嘲一笑,死则死尔,只是不甘夙愿后继无人。

    万幸尚留残躯,当浮一大白。

    静坐片刻,思维活泼,便下了床去,单衣赤足,驻于窗台,阳光照面,四肢百骸突生三分寒凉之感。

    此身早已不知寒暑多年,今朝滋味实属一言难尽,于是内视己身。

    血滞肌沉,已无缚鸡之力;脉断功散,断却回天之能;最是五脏隐痛,令嘴角时而抽搐,一身暗伤恐随终生。

    付出的代价之重,只能说捡了一条残命。

    寒意侵蚀,自足底,自胸背,自天灵,身躯不自禁的阵阵发抖,他却固执的站在原地。

    明明已将那圣体燃尽,此刻的他,不是神人无敌,仅仅凡夫一介。

    又何必,再生他念?

    李无眠吐出一口白气,观薄雾飘散,览阳光迷离,朦胧入眼,童仁也似晕开,有了些许发散。

    高天之敌,来而无影,去而无踪,天大地大,尽可纵横遨游,非人力所能抗也。

    是以:得顺城地脉金铁大矿奠基石,筑万仞通天染血之云台,取古今天人之躯升烈火,驱丹田无双神物为利器。

    在不计后果的前提下,他将白帝净世之书,硬生生推到第三层的巅峰。

    唤出的剑珠,亦然超出了此世孤家寡人所能执掌的极限。

    如此种种缺一不可为之,方横扫无俦,战而大胜!

    今大敌烟花飞散,大矿眠于地脉,云台遍览寒风。

    而业未就,躯已残。

    李无眠仍是不动,只寒意激发伤痛,身躯颤抖愈烈,他闭上双目,静静体会残躯的哀声。

    而神物失光,埋于丹田。

    剑珠犹似葬身坟墓,难寻往昔照彻四方之寒芒,不见昨日高悬青空之辉光。

    表面多生坑洼,俨然饱经风霜,即将破碎的尸骨。

    悠悠苍天,人间万载,多少英雄得偿夙愿,多少豪杰折戟沉沙。

    去了这一身万夫不当之勇,得了这一副支离破碎之躯,然前路千般艰险,万般磨难,却不曾有丝毫减损。

    飞鸟无翅,游鱼失鳍,仅这一双血肉之足,何谈行路。

    时至今日,他也许……

    只剩下意志了。

    李无眠仍是站着,眉目紧皱,汗流浃背,不仅是与寒意相争,与伤痛对抗,更是那人心中,山洪暴发般汹涌的无形之物。

    千里之堤,常常崩于蚁穴;国家兴衰,往往决于内乱。

    区区寒意,何足惧哉?区区伤痛,何足道哉?

    是那天人之姿丧失殆尽,是那神躯圣体沦落成凡,是一生苦修化为虚妄,是搏天雄力归于茫然。

    曾经拥有一切,转瞬毁于一旦。

    是以霸王英姿,也落乌江自刎。

    “大师兄,北方天寒地冻,不要着凉了。”一件薄衫披在后背,轻若无物,却异常的温暖。

    李无眠没有逞强,任由身后的人为他披上:“是方耀啊,刚进屋吗?”

    赵方耀微怔,胸口发紧:“大师兄,我,我进来好一会儿了。”

    李无眠转过头来:“是吗?”

    注视那张惨白的面容,枯藁的白发,他忽然明白,大师兄明明活着,这些天夏彤面色为何总是有些不散的阴霾。

    鼻子阵阵发酸:“大师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无眠莞尔:“这衣服不错,不仅暖和,而且非常舒服。”

    澹金与莹白相互交织,隐有金玉之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件工艺的瓷器,偏偏柔顺贴身,轻易隔绝了冬日严寒。

    赵方耀便也依着他,勉强介绍道:“你昏迷了半个月,还不知道,城内大小势力全都拜服明教。这衣服是城里一个吴姓大地主主动投诚献上,名为金缕玉衣,低调奢华,又冬暖夏凉,放在以前,属于贡品之流。”

    李无眠冷哼:“一点也不好,给我拿件寻常衣物来。”

    赵方耀颇为不解:“一时半会不好找,不如先将就一下,诶,大师兄,这么冷的天……”

    李无眠已丢了金缕玉衣,又找不到合适衣物,在赵方耀头皮发麻的注视中,将被子裹在身上。

    大粽子新鲜出炉,他还饶有兴致的转圈,倏地皱眉:“这被子,是上好桑蚕丝做的。”

    赵方耀忙不迭道:“棉被,普通的棉被。”

    观其面目,李无眠哑然,扫过弃之如敝履的金缕玉衣:“行了,等会找件普通衣服过来我穿。”

    赵方耀轻舒口气,今时不同往日,大师兄昏迷日久,多是虚弱,岂能无衣?

    轻声道:“这就去,另外你先好好歇着,我去通知教主。城里百姓知道你醒了过来,心也能放进肚子里。”

    说罢便往门外走去,一步、两步,脚步声在这小小空间回荡,身后却突然变得静谧,如一池死寂的潭水。

    赵方耀步子越来越小,心肝莫名刺痛,彷若倒悬,就在他想要回头之时。

    “方耀,你说说,如今,这城中百姓,该如何看我?”

    他回过头,坐在床沿的粽子,面色惨白胜骨,双目蒙昧不清,不见那顶天神人的雄姿,竟有些倦怠落寞的味道。

    赵方耀整个人像缩水的衣服,颤声道:“大师兄,何故,何故有此一问?百姓自,自然当你是大救星,救世…”

    李无眠哈哈一笑,赵方耀站在原地,双目含光,事到如今,他岂会不明?

    连他入屋良久都不曾察觉,小小寒意竟浑身发抖,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男的人吗?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明尊吗!

    坐在床头的,只是个废人而已吧!

    他越想越是悲痛,眼泪不受控制的流出。李无眠冷哼一声:“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怎能作哭啼丧志姿态。”

    赵方耀掩面而泣,数年不见,大师兄落得如此田地,方才尚有抑制之能,此番真相露骨,这心中怎能平静!

    “那你就哭吧。”

    嗒——嗒——

    他的脚步虚浮无力,尽力想变得厚重,总是难以为继。

    于是唇角微扬,好笑己身惺惺作态,废了便废了,何故掩耳盗铃?所幸踏着漂浮的步子,走过泣面的师弟。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他身在门内,门外左右各有二人,着白虎军服,亦然垂泪不休。

    闻声八目望来,口舌皆颤:“明尊……”

    李无眠不答,抿嘴,寒风吹拂,夹带着零星的雪花,似钢刀割肉,脸面生疼。

    再一次提醒他,这七尺之躯,跌落凡尘,至于柔弱。

    眼目微低,泣面凄然,彼此都明晓,他日冲锋陷阵,激荡热血,再也难觅他这个明尊。

    所思及此,心里都似缺了一块,上阵杀敌,历来是他昂扬之志。

    而经脉无一不毁,丹田死气沉沉。

    那颗剑珠暴尸于坟场之中,晦涩无光,百孔千疮,仿佛是他来日死去的模样,连一具像样的棺椁都是奢望。

    最是!

    这颗人心之中无形之物,正汹涌咆孝,遮天蔽日,席卷四方!

    更是肆无忌惮,剥开真容,质疑、软弱、难过、沮丧、绝望……

    李无眠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这漫天寒风纳入胸膛,他的双目渐渐变得笃定,身躯渐渐变得笔挺。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该当有所作为,他又选了不怎么好走的那一条路。酸甜苦辣,尽然背负。

    微微一笑,在众人微愕时,他踏出门扉。

    阳光浴面,冰冷依旧;

    凛风冬雪,寒意森森。

    他的笑容却渐渐扩大,陡然身躯一震,将蚕被弃于地面。

    单衣在风中摇曳,白发在雪中飘扬,他回眸,指着那轮没有温度的太阳。

    “我要碾碎这不公的世道,我要扫清这人间的鬼妖,我要消灭敲骨吸髓的压榨,我要荡尽有史以来的剥削!”

    他的身躯在发抖,他的嘴唇在哆嗦,他的声音虚弱无力,他的意志漫天风花不能动摇!

    时至今日,他只剩下意志了。

    事到如今,他仍然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纵是背影句偻,仍如山岳浩瀚;即便身躯无力,依然可以托天!

    白虎军士涕泪尚存,合身一礼:“为图明尊之志,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起来,莫哭!”

    众人泪光愈烈,皆不曾起:“亦是吾等之志。”

    李无眠纵声大笑,步入漫天风雪。

    “大师兄,等等我。”赵方耀回过神来,大步追出。

    丹田之中,一抹赤火静静燃烧,豆大一点,却令那坟场添了生气,剑珠受火光照耀,亦然浮现流光。

    枯木可以逢春,长成参天大树!

    死灰能够复原,掀起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