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头顶。
古城陷在石腔里,上面像个倒扣的脸盆。
许多青铜锁链悬于虚空,下垂巨石,个个有万斤重。
仔细观察,木偶的关节有许多丝线拉扯,以此保持复杂的动作。一旦触碰木偶,便会使缠绕的丝线震动,顶部巨石立刻被青铜锁链放下,将人锤扁。
棺老贼的媳妇死的不能再死。
黄帝城位于混沌空间底部,乃是上古隐士与神仙沟通的场所。
死了就是死了,可没法复活。
棺老贼抱着那滩肉泥大哭。
五鬼真人没乱说,阖城傀垒,看见了便要退避三舍。
众人心有余悸,绝不敢乱走。
街道上,人口稠密,要想不碰到木偶过去,是件难事。这些木质傀儡多有玄机,内部中空,由机括连接,弹簧垒成,因此叫“傀垒”。
黄帝城居民悉数死绝,颛顼命人造了这么多活灵活现的木头,怕不是单单为了祭祀。
这些木偶,相当于躯壳,或许能被灵魂夺舍也不一定!
“快快通过街道,直接去宫殿。”我对众人说。
棺老贼抱着媳妇的碎肉:“偃匠灵衣不取了?”
胡子心有余悸:“要取你自己去取。”
布丁吓呆了。
哭也哭出来,声音沙哑:“我刚才差点就死了,对不对?呜呜,但是刚才的石头没有直接砸下来。我们是五鬼真人预言的应劫五鬼,现在还不能死,所以我被救了,而这位大娘就直接死于非命?”
此话一出,棺老贼的脸色明显不对头。
我赶紧捂住这丫头的嘴。
且不说五鬼应劫到底是不是真,你这话让棺老贼害怕,他还能配合行动?166小说
棺老贼冷笑几声:“我每年按期用活人祭祀教主,五鬼真人没少给我托梦,我有他老人家庇护,且死不了。”
说完,棺老贼用一个小巧的瓷瓶,把媳妇的碎肉收起来。
“那是我说错了吧。”布丁岔开话题。
白川问我:“老板,究竟什么是偃匠灵衣?”
我想了想:“这是传说之物,不知黄帝城存不存在。古代有能工巧匠的家族,姓偃,自黄帝时便存在,能创造许多巧妙的物件。比如他们造的翅膀,能让人飞天,造的木鱼,放在水里能游动,其技艺神乎其技。”
“周穆王西巡昆仑,曾带回一个偃姓工匠,叫偃师。他用木头、生漆、丹砂制成了一个木偶,举止动作与活人没什么两样,连指甲毛发都俱全。唯一美中不足的,木头始终是木头,无法像活人那样拥有容貌。”
“这个时候,偃师请穆王召集巧妇,为木偶做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木偶脸色红润,能流血,能呼吸,架着云气逃跑了。我想,所谓‘偃匠灵衣’,大概就是此类。披在木偶身上,能令其成为人类,不是一般的衣服。”
灵衣,便是死人入殓之衣。
巫师的衣服也叫灵衣,是通灵之衣。
黄帝城内的木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按一比一复原,足有数十万个。
这些木偶都穿着衣服,有头发,有指甲,有牙齿。但这些衣服并非灵衣,五鬼真人说的偃匠灵衣,应该很特别才是。
胡子道:“这简单,咱们把木偶身上的衣服全部扒下来,扒它几百个,就算买彩票,也能中一个吧?”
我道:“木偶身上有丝线,你一碰,上面的巨石直接把你锤成肉饼,何况是让你扒衣服。”
“要说五鬼真人还挺有人文主义精神,让咱们取什么灵衣。挺关心咱们,怕咱们冷着感冒?”
“此事我确实想不通,你容我仔细琢磨一阵。”
我感到头疼。
从水道进来,沿护城河入天门街。
一路我们又困又饿,到了城里,寻一块空旷的地方做饭。
只要不触碰那些木偶,便没有危险。看样子,设计这里的人,很不希望人破坏原有的格局,必须按下葬时的设计一动不动。
有那种“一拉热”的干粮。石灰倒水能把饭煮熟。那种米脱过水,塞牙,很不好吃。
胡子拿筷子一粒粒往外挑,忽然鬼使神差问了句:“这里男耕女织,老少皆有,全是木头雕成,你说他们家里会不会放粮食。木头人会吃啥?”
“对啊,咱们去屋里看看?”白川也不想吃这饭,赞同去屋子里捡宝。
此地幽冥难测,并非人间,也非天堂,若能从居民屋找到几坛酒,殷商时的千年陈酿,可不是什么茅台能比!
随便挑了间屋子进去,并没有触发巨石机关。
设计这里的人,只是抗拒有外人触碰木偶,对城内的摆设并不在意。
走到屋里一看。
上古没有桌椅板凳,也没有床,睡的地方叫“榻”。
旁边木架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还有陶土油灯,灯油未枯。胡子说,这是很典型的古代中产阶级条件,应该能找到酒。
榻下有一个半人高陶土罐。
红陶,典型的西北新石器晚期风格,螺纹圈,锥形瓶。
这里确实是先民居住的地方,并非后来仿造。绝对有人,有很多人,在城中长期生活过。灯盘里有灯油,灶台角落有葵菜,有装水的木桶。
生活用具有磨损的地方。
长期拿捏处,还有包浆,一片光亮。都表明此地长期住人,这些并非冥器。
墙上悬挂兽骨,刻先天八卦,人头蛇身,信仰不同于中原。
我猜测,住在黄帝城的居民,并非南人,而是上古羌族。
这是一个古老的民族。
黄帝便是古羌走出的君王,而西夏也继承了一定程度的羌文明!
羌族在上古,与古蜀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岷山我曾接触过古羌。如此说来,这黄帝城的年代当真古老,远远超过了古蜀和西夏的祖先。
在当时,绝对是世界上一个大城,统治城池的,极有可能是海国云帝的后代!
他们从大海中带来了先进的文化和制度。教人耕作、烧陶、建筑,这里的人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在上古动荡残暴的暗史中,可以算仙土了。
胡子高高撅起屁股,在我面前一扭一扭。
榻下的陶罐很大,里面很沉,胡子撅屁股爬进去掏,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
缩回来,满头大汗,一脸灰尘,吆喝白川:“娘的,这东西可真沉啊,怕不是木偶的私房钱,你来搭把手,咱们把这破榻抬开。”
我们几个让出空间。
胡子与白川一左一右,把木榻抬到一侧,揭开陶罐。
封口一破,屋里顿时多了股粮食香味。
确实很好闻,绝非腐烂之物。粮食的味道极香,令我们食指大动,就是红烧牛肉罐头,这远远不如这个味。
胡子大喜,把陶罐搬到屋子外头,乐的合不拢嘴。
拿一个勺在罐子里搅动,胡子吃惊:“诶,这是啥玩意,一颗一颗的,也不是酒啊,难道是金沙?”
我走上去看。
陶罐里的,确实是粮食,但并非酒水。
“胡子,你可走眼了,知道这是什么吗?”
“你别告诉胡爷,这是王母娘娘的鼻屎就行。”
“呵,说你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你还不服气,这玩意就是黍米!现在叫黄米,超市大概三五块钱一斤吧。”
“啥?”
胡子气得不行。
说来奇怪,这些黍米居然没有碳化,只是颜色发旧,不如超市的新鲜。
放了几千年的玉器,绝对值钱。
几千年的粮食嘛......
胡子要敢拿出去卖,当天就得以“销售过期食品罪”给逮起来!
胡子大失所望,将黍米泼在地上。
现代人是不吃黍米的,这玩意哪有大米香。而且放了几千年,就算没腐烂,我们也不敢吃,就把陶罐放了回去。
坐在屋子里,我思考接下来的路程。
忽然房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喔喔,咯咯。
一群鸡围了来,对着胡子丢下的黍米一个劲伸脖子啄。
领头的,是只脸盆大,五彩金钩红顶大公鸡。
生的耀武扬威,气派十足。
大公鸡后,跟着三只母鸡,也都是黄羽玄纹,又肥又胖。
公鸡带着母鸡,拖家带口来吃地上的黍米。
我们面面相觑。
古城封闭千年,哪来的鸡啊!
仔细看,这些鸡也是木头做的。外面贴上羽毛,关节用细小青铜片连接,其工艺之高,连现代机器人都不如这般灵活。
鸡是木头的,却凭借生物本能去啄地上的黄米。
我愈发感到黄帝城的古怪。
此事说出去,当真匪夷所思,这些鸡究竟是怎么控制的?
胡子道:“要不胡爷捉一只母鸡,打打牙祭?你瞧瞧那鸡屁股哦,肥的流油,烧烤肯定很香。”
“胡子,你饿糊涂了?城中的人类、家畜,全是木头做的,要么就是鱼胶混合稀泥,这玩意能吃?”
“要不是身处地下,你敢说这些畜生是假的?”
胡子抬脚,去赶那些鸡。
正在埋头苦啄小米的鸡群一哄而散,与农村的鸡看见人要打它便跑没什么区别!
我看了棺老贼一眼,心中确实惊悚。
自古“事死如事生”,坟墓之中,以陶土塑奴婢,以草环扎贡品,那只是取一个形式。如果说,这些闻着小米香味,靠生物本能来觅食的鸡是假的,那我们所处的世界,又会是真的吗?
“咯咯,咯咯咯。”
农村里头,大红顶子五彩公鸡可谓一霸。
能啄狗,能跳起来扑人,小孩子没有不怕。而且鸡这种动物,视力有问题,大象站在它面前,它也觉得优势在我。
尤其公鸡,有很强领地意识,农村孩子怕是没少被鸡啄。
且说大红公鸡领着自己三个老婆来吃米,胡子看不爽,把鸡赶走了。
母鸡老实,一溜烟跑掉,唯独公鸡愤愤不平,伸长了脖子,立起了冠头,张开了嘴喙,扑展了翅膀,鸡爪子在地上一划一划,跃跃欲试。
围着我们打转,挑衅胡子,就是不愿放弃小米。
胡子发了火。
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你看着一群肥鸡,结果鸡是木头,没法吃。
“粽子欺负胡爷,连你这死鸡都不把胡爷放在眼里?走不走,不走胡爷弄死你!”
“咯咯咯!”
大公鸡摇晃脑袋,扯开嗓门嘶吼。
胡子抄起木棍,便去撵。公鸡一晃一晃撒丫子快跑,胡子紧追不舍,非要把这公鸡垂扁了不可。
我们拦不住,胡子一路追着鸡,闹得城里不太平。
俗话说,狗急跳墙。
你想想,狗急了都要跳墙,那鸡好歹和霸王龙是亲戚,能束手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