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故事并没有发生。
当那几个东海剑修出现在了食肆门口,看见了那个白发剑修的那一刻,便沉默着告辞而去。
他们自然不认识陈云溪。
人间认识陈云溪的人,本就没有几个。
只是不认识陈云溪,便不代表他们就是傻子。
那样一个剑修,便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身周都隐隐有着不可抑制的极为凌厉的剑意流转,有些东西自然是极为明显的。
东海当然也有大道之境崖主之境的人,只是大概从未见过这般剑修。
倘若不是来自人间剑宗,那么自然便是来自流云剑宗。
面对这样境界高背景深的剑修,或许确实可以试着讲讲道理,只不过大概没有什么必要。
毕竟那人看起来只是在安静的吃火锅,也没有闹事,食客被吓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乐朝天带着陆小三进了门,看着那些瞅了一眼便转身而去的东海剑修,又看向门口一筹莫展的掌柜。
这个道人叹息了一声,说道:“或者我们去楼上吃?”
陈云溪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面前桌上的那口锅许久,而后平静的说道:“可以,不过.....”
乐朝天皱眉看着陈云溪,他确实不知道陈云溪的那一句‘不过’之后的停顿是什么意思。
那位白发青衣的剑修静静的看着横在身前的那柄古朴之剑,而后轻声说道:“需要你们帮我把这些东西拿上去。”
乐朝天的目光落在了那柄剑上,又落在了陈云溪的白发血色之上。
似乎明白了什么。
“难怪当初在流云剑阁之时前辈只出了一剑,原来确实也支撑不住了。”
乐朝天很是惊叹地看着陈云溪膝头的剑。
陈云溪挑了挑眉,说道:“不然你来试试?”
乐朝天诚恳地说道:“我不行,前辈都扛不住这种剑意,我又如何能行?但我很好奇,为何这样一柄剑,本不该有剑意逸散,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陈云溪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因为师兄终究也是人间人。”
当初在槐都之侧,那个青裳少年将这柄剑自秋水唤了回来,交给了陈云溪,让他以自我剑意与剑上剑意拨弹成曲,自然便导致了一些剑意的逸散。
乐朝天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着,看着那位白发剑修像个少年一样得意的说道:“原来如此,看来前辈倒是不是很喜欢你,但他倒是很喜欢我。”
陈云溪静静地看着乐朝天,说道:“那又如何?”
乐朝天收敛了笑意。
“没什么,我帮你抬火锅。”
一旁的陆小三与松果都是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毕竟连乐朝天都这样了,自然面前之人是他们得罪不起的。此时看见乐朝天走上前去伸手端起了那个火锅,二人倒也是默默地跑去把那些菜肴之类帮着拿了起来。
门口的掌柜很是感激的看着这个原本说着只是路过的道人。
陈云溪安静的坐在那里,一直到乐朝天几人把桌面清空了,才低下头来,静静的看着横在大腿上的那柄剑,抬手握住了剑身,一身上下却是随着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开始不断有着裂纹出现,无数剑痕在白发青衣唇齿瞳眸之间游走着。
乐朝天站在上楼的楼梯之上,很是惊叹地看着那个流云剑修。
“好一个陈云溪。”
在青衣之后,也便只有寥寥几人动过这样一柄剑。
一个是前代——准确地说起来,在秋水死去之后,应该是前前代崖主,红衣,在冥河之中拔剑,止住了倒流向人间的冥河之水,而后死于冥河之中。
另一个是与陈云溪齐名的当年的人间第一剑丛中笑,在东海四十九万里拔剑,与妖祖同归于尽。
陈云溪虽然未曾拔剑,但是却也是硬生生以自身剑意为手,拨弹过这样一柄剑。
在那样的剑意镇压之下,这个剑修却也是还能走在人间,自然是极为震撼之事。
陈云溪握着那样一柄古朴之剑,如同手握着整片人间一般,步履沉重的一步步向着食肆二楼而去。
乐朝天他们已经在窗边收拾好了位置。
陈云溪看着三人倒是认真的说了一句多谢。
乐朝天看着陈云溪诚恳说道:“前辈不用说多谢,我倒是希望前辈能够拔剑相向。”
这个道人脸上满是真诚。
“这样至少显得我比较像好人。”
陈云溪缓慢的在窗边坐了下来,松开了手中的那柄剑,放在了膝头之上。瞳眸之中那些游走的剑痕才终于慢慢消散,只是唇角却有了些血色,这个白发剑修毫不在意的擦了擦,而后看着乐朝天说道:“好人坏人,真的便这么重要?”
乐朝天夹起了一片白菜,送入了锅中,陆小三很是感叹地想着,师叔果然还是这样喜欢烫白菜。
这个道人看着红汤里浮沉的菜叶,轻声说道:“我和前辈不一样,前辈大概是真的疏离于人间的,但是我是活在人间的,活在人间里,当然是要在意好人还是坏人的。”
陈云溪静静地看着道人,一旁的陆小三有些谨慎地问着这个剑修。
“我可以下个丸子吃吗?”
便是乐朝天都有些无奈地看了过来。
说少年不谨慎吧,他还知道问。
说他谨慎吧,他还真敢问。
不过好在陈云溪并没有在意,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想吃什么就吃,不用问我。”
陆小三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而后夹了一个肉丸子,小心地放在了锅里。
并排坐在条凳上的松果凑了过来,小声地说道:“你不是吃不下了吗?”
陆小三认真的说道:“草为萤还没有吃的。”
松果这才想起来了小少年这次带回来了一只小土狗。
乐朝天默然无语。
陈云溪倒是神色古怪地看向了陆小三,又看向了那条正将前腿扒着桌案,吐着舌头眼巴巴的看着锅里的小土狗。
“他叫草为萤?”
陆小三看着陈云溪谨慎地说道:“难道不可以?”
陈云溪亦是有些默然无语,看了陆小三很久,默默的转回了头去,看向了乐朝天。
“你晚辈?”
乐朝天矢口否认。
“不相干。”
陆小三瞬间就瞪大了眼睛,很是惊诧很是失望的看着乐朝天。
“师叔你怎么可以这样...唔唔唔...”
松果很是迅速地捂住了小少年的嘴。
陈云溪倒是轻声笑了笑,这一笑,倒是有了一些温润如玉之意,说道:“很有意思的少年,要不要做我弟子?”
便是乐朝天都是诧异的看向了陈云溪。
流云剑宗弟子虽然众多,但是三剑之中,门下弟子最多的,其实是丛刃,而不是这样一个人间都没有多少人见过的白发剑修。
松果亦是有些震惊的松开了捂着陆小三胡言乱语的嘴巴的手。
陆小三很是惊喜的看着陈云溪说道:“前辈没有开玩笑?”
乐朝天皱了皱眉头。
陈云溪只是淡淡的笑着,说道:“不开玩笑。”
只是那个小少年却是叹息了一声,而后很是诚恳的说道:“算了。”
陈云溪看着陆小三身后的那个葫芦,挑了挑眉,问道:“为什么?”
这个来自岭南,总是咋咋呼呼好像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正色看着陈云溪。
“相比于做些需要在人间躲躲藏藏的阴暗的老鼠,我其实更喜欢做一条草地里晒着太阳打滚的土狗。”
当小少年这样一句话落下的时候,整个食肆的声音都消失了一般。
松果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只是那些短暂消失的火锅底汤咕噜的声音却又真切地回到了自己的耳边,人间的夜风也吹着清角城中那种悠悠的声音而来。
那个来自山河观,于东海观海而入十三叠的道修身周开始荡漾着不尽山海道韵。
陈云溪瞥了一眼明明说着不相干,却在这里似乎随时可能因为少年的一句话而与自己动手的乐朝天,倒也没有在意什么,只是看回了陆小三,看着那个并不隐晦地骂着自己的小少年。
“你说得对。”
陈云溪依旧淡淡的笑着,拿着筷子夹起了一块已经烫老了的牛肉,平静地嚼着。
“能够活在阳光下,当然比不见天日要好得多。”
“这是深思熟虑的正确的选择。”
......
那样一场火锅里,那个带着某柄剑崖之剑的剑修什么也没有做,哪怕是乐朝天,在小少年横插一脚,说了一句那样的话后,亦是没有与陈云溪再说什么。
四人安静地吃着火锅。
直到夜深人静,而后各自离开。
松果看着那个在夜色端正地捧着剑离去,一身青衣白发落在长街灯火夜风里,如同冬雪春叶一般的剑修。
看了许久,又看回了那个正蹲在路边逗着狗的陆小三,很是惊叹地说道:“你是真不怕死?”
陆小三手里拿着几个在火锅里烫好的打包走的丸子,一面给小土狗丢了一个,一面给自己嘴里塞了一口,一面吃着一面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还只是个孩子啊,他真的要和我计较吗?”
“......”
虽然修行界有着不欺人间年少之说——甚至于在所有故事里,第一次将那些规则总结成这样一句极为简洁的话语之人,便是陈云溪,这一句话的完整版,叫做不欺人间年少,从此不闻音讯。代表着千年之前,以道门为主的修行界的一种态度。二十五岁之前,作为当代年少之人,自由地走在人间,而后在二十五之后,不欺人间年少,从此隐于山林。
只是不管如何,大概那也不是小少年这样用的。
乐朝天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着站在那里。
其实乐朝天也有些不怕死。
在小少年之前,其实是这个道人先开的腔。
便是所谓的好人坏人之言。
松果很是无奈地看着越来越放肆的师叔侄二人,突然有些怀疑跟着他们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陈云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长街之上。
乐朝天看向了那个蹲在那里逗狗的小少年,倒是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假如他陈云溪是人间绝顶的大好人,你会不会做他的弟子?”
陆小三理所当然地说道:“师叔觉得我像傻子吗?那可是陈云溪啊。你都打不赢的人,我为什么不同意呢?到时候我就狗仗人势,天天逼你给我钱去吃火锅。”
“......”
乐朝天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问了,惆怅地叹息了一声,沿着长街缓缓走着。
六月的东海小城,自然夜风宜人。
风太冷想吃火锅,与水太冷明日再死,自然都是一样的谎言。
无非是想吃火锅无非是不想死而找的借口罢了。
陆小三站了起来,把丸子都塞进了自己嘴里,气得小土狗在那里乱蹦跶,咬住了陆小三的裤腿不肯松口。
陆小狗拖着小土狗跟上了乐朝天的步子。
“师叔在那个月亮那里的时候,和你师兄说了什么事?”
乐朝天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
陆小三哦了一声,而后又想起了下午在草甸那里的事,继续问道:“所以东海到底有没有一口那样大的锅?”
乐朝天回头看着小少年很是惊奇的说道:“你怎么不问有没有那么大的鱼?”
陆小三很是认真的说道:“因为知道有没有那么大的鱼,不一定就会有那么大的锅,但是有那么大的锅,就一定有那么大的鱼,不然要那么大的锅做什么?”
这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乐朝天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诚恳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函谷观道典里的一个故事,你可能需要去问一个叫做庄生的观中前辈才能知道。”
陆小三有些遗憾地叹着气。
毕竟磨剑崖都快完蛋了,更不用说那样一个早就不见了千年的古老道观。
小少年走在城中长街之上,却也是又胡思乱想了起来。
“要是我能够把整个东海都变成一口大火锅,师叔,你说我们要吃多少年才能吃完?”
一旁的松果蓦然无语,她以为自己想吃一口月亮已经够离谱的了,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勇猛,居然妄图吃掉东海。
那样一个道人却是没有回答,只是安静的在前方的长街之上停了下来。
陆小三与松果顺着乐朝天的目光看了过去,小少年的目光瞬间变得惊讶了起来。
长街拐角处,有个蒙着眼睛的白衣剑修抱着一个剑鞘安静地站在那里,头顶是一个悬在檐下的灯笼,正在静静撒着如血的红光。
那个剑鞘里空空如也,剑不知道在哪里。
陆小三突然抬起头,看向了东海那片辽广的夜穹。
夜色之中,有一道白炽的光芒倏忽而来,而后落入了那样一个剑修的手中。
陆小三怔怔地看着那个白衣剑修。
他当然认识那个人。
哪怕现而今的这人眼睛上,蒙着一块并不如何干净的布条。
那个人叫张小鱼。
当初在岭南的时候,这个剑修曾经在一场冬雪里,一场藏着许多血色的冬雪里而来,与他们在峡谷的小楼里,吃了一顿火锅。
他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剑修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瞎子,也突然出现在这里。
所以陆小三抬头看向了一旁安静的站着的乐朝天。
这个道人神色平静,只是那样一双干净而温和的眸中,却是有着一些极为隐晦的复杂的神色。
那个靠在长街拐角的白衣剑修握住了自己剑,剑上有血色,一如某些劣质的红漆一般,看起来很是斑驳很是丑陋。
或许是在风声里听见了那柄剑上的血流的声音,从而勾勒出了那样一幅只有线条没有色彩的同样丑陋的画面。
张小鱼很是平静地将剑抬了起来,在臂弯里擦着剑上的血。
“沧浪剑宗,朱虾,四叠崖主剑修。”
这个白衣剑修很是认真的一字一句地在那里自顾自的说着。
“这是第十三个东海剑修。”
陆小三很是茫然地看向了那个剑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直到张小鱼擦完了剑,将那柄剑送入了鞘中,而后转头看向了长街里停驻的三人,平静地说着那样一句话。
“我现在.....”
那个白衣剑修似乎是在微笑着,说出的话语像是惊叹着,像是咏唱着。
“杀的人比你要多了,师父。”
无论是陆小三,还是松果,都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剑修,也看向了那个安静而立的道人。
有夜风而来,吹着二人的衣袍。
都是一样的。
都是,山河同坐,风与我。
这样一句话,或许某一个少年更能够明白一些。
人生当然是孤独之境,哪怕是有所热爱,也是一样的。
辽阔山河之中,与我同坐的,只是那些吹过耳畔而去的风而已。
或许没有人知道当年这样一个语调温和笑意清澈的年轻道人,是怀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以这样一句自诌的诗句,作为了道袍之上的道文。
又或许那样一个正在街角靠墙而站的白衣剑修会明白一些。
所以当他无比冷静地吐出了那样一些字句之后。
这个向来温和,向来淡泊,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弄曲子的人一样的道人,脸色终于变得难看了起来。
陆小三觉得有些青苔正在沿着乐朝天的微微蠕动着的喉结向上而去,爬过唇齿,覆过眼眸。
那是一种极为愤怒的脸色。
而后化作了两个冰冷的字眼砸落在了这片长街之上。
“孽徒!”
张小鱼脸上的笑意也敛去了,无比平静地回应着自己的师父。
“您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