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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淹死在脸盆里与风里

    青天道。

    白玉谣静静的站在那些白观之前,秦初来与梅溪雨都是沉默的站在这位赤足的素衣女子身后,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些山中白观。

    “所以其实师叔当初并不是老糊涂了,记错了,将十八座白观记成了十九座。”

    白玉谣语调温和的说着,那样的声音像极了六月清晨路边带着晨露被风一吹便摇晃着的小小白花。

    “当初青天道确实还有十九座白观。”

    秦初来沉默了许久,轻声叹息着说道:“十八座小白观,还有一座大白观。”

    那一座,便是指整个青天道。

    这个眉间剑痕浅淡的道人,忽然有些好奇,当初白玉谣要那位师叔将青天道白观焚之一炬的时候,是否想过在整个青天道点起一把火。

    想了想,秦初来似乎又有些了然——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那位老师叔烧了那些白观之后,突然将那样一个前代青天道观主的后人带回来了山上。

    这又何尝不是一场火呢?

    只是这是温和的,平和的,尝试以下一代的过度,将青天道的故事烧尽在岁月里的火。

    道人们似乎都有些无言以对。

    青天道确实是这片人间最大的那处白观。

    他们这些师叔辈的人,说到底,都是当初白风雨故事的延续。

    梅溪雨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所以白观是十九座还是十八座,其实是与当今人间的那些故事并没有关系的事情?”

    白玉谣倒是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如何能够没有关系?黄粱的一颗种子,被吹到了槐安,都可以带来当年令世人极为惊慌的鬼脸花开的景象。人间的事,从来便不是绝对的割离。”

    这个一身素色道袍的女子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林后那些青天道青竹一般的道观。

    “我想当初谢苍生肯定来过白观之中,见过某些人。”

    当秦初来终于在那样一处观星衙中,找到了二十年来的云雨记录,却也是终于想起了当年那样一个道人。

    谢苍生。

    这样一个本身便可以说是出自青天道的道人,本该在青天道之中声名鹊起的道人,在二十年前的某一日,便这样突然离开了青天道。

    秦初来依稀记得自己当年还为此唏嘘过。

    但他觉得这或许也是好事。

    悬薜院当然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以文化之天下,算得上一种极大的抱负。

    倘若真是有此夙愿,当然未尝不可。

    只是人间的事总是匆忙拥促得很。

    连明天的事都未必清楚,又哪里能够看得这么远呢?

    梅溪雨沉默地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白玉谣。

    这个时年三十的道人,自然不会知道二十年前的故事。只是这样的一个消息,无疑让道人很难相信。

    原来人间的故事,真的便是风起青天道?

    一直沉默了很久,梅溪雨才轻声说道:“我要如何回去给陛下交待?”

    白玉谣对于这件事倒是很是平静淡然,微微笑着看了一眼梅溪雨,说道:“如实承认便可以。而且,有些事情既然已经露出了线索,以槐都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到这些东西。”

    梅溪雨行了一礼,轻声说道:“依观主所言。”

    白玉谣点了点头,说道:“去吧。”

    梅溪雨转身离开了这里。

    秦初来与白玉谣依旧长久地站在那些白观之前。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很喜欢四处乱跑的,被人在眉上扫了一道剑痕的道人很是唏嘘的说道:“难道青天道真的要将最后一座白观也烧了?”

    青天道最后的一座白观,便是青天道本身。

    所谓的烧了,自然也不是真的烧了,只是如那样一个老师叔所愿,让江山雪成为青天道的下一任观主。

    白玉谣转头瞥了一眼秦初来,轻声说道:“为何要烧掉?”

    秦初来叹息一声说道:“谢苍生之事被世人知晓之后,青天道势必再次回到世人的视野之中。人们总会再度想起那些上一个百年的风雨。青天道难道真的便可以安稳的端坐在青山之中?”

    这大概便是当初秦初来匆匆离开了槐都的原因。

    他在这样一个故事里,看见了令青天道可能再度倾覆的势头。

    白玉谣平静地说道:“青天道问心无愧,自然不需要去做些这样的东西。”

    秦初来沉默了很久,而后无比真诚地看着白玉谣说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观主?”

    白玉谣默默地看了这个道人许久,转身向着山谣居方向而去。

    “问心有愧,那就拿出诚意来,给人间看看。”

    秦初来静静地站在那里,回头看着那样一处白观群落。

    在那里面,曾经有这位道人的师父。

    ......

    青山里通往后山大湖的林中院子里。

    秦初来叩响了那扇很是寂静的院门。

    那个与秦初来长得一般无二的道人秦再来神色平静的打开了门。

    二人像是在照着一片有了些污垢的镜子——所以在秦初来的眉间,才会有着那样一道剑痕。

    秦初来与秦再来,自然不是兄弟。

    那些后入观的弟子们,往往对于这样两个道人的关系颇为好奇。

    如果不是兄弟,也不是亲友,那么是什么呢?

    秦初来静静的看了面前的道人很久,而后轻声笑着说道:“你我二人,总要死一个。”

    秦再来眯起了眼睛,长久的看着这个很是轻松的说着这样一件事情的道人。

    生死之事,如何能够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呢?

    这是沉重的,连道圣,连圣人,都感叹的东西。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神色总是古板的,总是漠然的道人,淡淡的说道:“你去死。”

    他并没有去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当秦初来突然叩开了他的院子的门的时候,这个道人便已经明白了一些东西。

    青天道大概又要落向人间漩涡了。

    所以他平静的说着你去死。

    这大概也是有理有据的。

    秦初来也能理解,这个眉间有着剑痕的道人微微笑着说道:“确实应该是我去死,毕竟你还有个叫做梅溪雨的弟子,但我没有。”

    没有牵挂的人,最适合去死。

    秦再来点了点头,而后转身走入了庭院之中。

    秦初来很是平静地帮他关上了院门,而后转身沿着小道一路折返而去。

    六月的风正在静静地吹着这样一座青山,路旁草木摇曳,远处有澄明的大湖折跃着波光。

    秦初来安静地一路走去,伸手拂着道旁的草叶,或许有草叶勾住了道人的衣袍,表现出很是留恋的意味。

    但草木无情。

    留恋的只是道人。

    倘若道人没有伸手,那些人间的枝叶又如何能够缠在了袖口之上呢?

    秦初来一直走到了那样一条通往山谣居的山道之上,在白石台阶上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人间。

    人间风动草动。

    道人心思未动。

    平静地坐在那里。

    .......

    梅溪雨临行之前,打算与秦再来辞别一下,于是向着这一处后山而来。

    于是他便看见了那样一个安静地端坐在山道风里的秦初来。

    “师叔怎么在这里坐着?”

    梅溪雨站在秦初来身后,恭敬的行了一礼问道。

    只是许久都没有等到这样一个道人的回答。

    梅溪雨愣了一愣,匆匆走到了秦初来身前去。

    至此,这个年轻道人才发现,这个观中师叔,眉间有着剑痕的道人,却是已经平静的去了。

    梅溪雨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大概道人确实很难想明白,方才还在白观之前唏嘘着感叹着的师叔,怎么转眼之间,便已经离开了人间了呢?

    古道门的人喜欢把自己淹死在洗脸盆里。

    而秦初来把自己淹死在了人间的风里。

    ......

    白玉谣当初当然说得当然是真的。

    青天道的那些师叔之中,依旧有着许多十二楼的人。

    .....

    许春花正在小镇镇尾自家老爹的酒馆里帮忙滤着酒。

    许掌柜自从许春花回来之后,便很是惆怅的在那里唠叨着。

    “当初都和你说了别去槐都,你偏要去,结果啥也没捞到,还掉了一身膘。”

    许春花放下滤网,横眉竖眼的看着自家老爹说道:“什么掉了一身膘,瘦了就是瘦了,说得这么难听做什么。”

    许掌柜冷笑一声,说道:“因为你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不用掉膘用啥?”

    许春花大概有些不服气,再加上滤酒的时候偷喝了一些,脸颊红红地叉着腰,与自家老爹争辩着。

    “我凭啥就是山猪?”

    许掌柜知道自家女儿肯定偷喝酒了,也只是哼哼唧唧的说着:“陈鹤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

    许春花那像是盛着一些酒水一样的眼眸里很是迅速的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而后却也更快的弥散而去。

    小镇姑娘没有哀哀戚戚的说着那是人家不要自己这样的哀婉的话。

    只是理直气壮地反驳着说道:“那凭什么就不能我是细糠他是山猪?”

    许掌柜无奈地摆摆手,说道:“行吧行吧,你是细糠你是细糠。”

    许春花于是酒也不滤了,从一旁抱了一个酒坛子,舀了两勺酒倒进去,而后抱着坛子就往外面跑去。

    “你去哪里?”

    许掌柜从酒馆里探出头来。

    许春花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管我。”

    “......”

    小镇姑娘在小镇里,大概与在那样一处浩瀚的都城之中,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镇子小小的,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

    自然会自由得多。

    ......

    梅溪雨回到那处镇外溪畔小居的时候,许春花正在那里抱着个酒坛子小口地喝着酒。酒馆里长出来的姑娘,大概酒量总是很好的。

    那一坛酒已经快要见底了,许春花脸上却只是有些绯红而已,并没有胡言乱语,只是安静地坐在溪畔石头上,很是认真地打量着屋外那些坪地。

    梅溪雨走过去,在许春花身旁坐了下来,而后伸手就去拿许春花手里的坛子。

    小镇姑娘却是揪进了坛沿不撒手。

    “我再喝一口。”

    梅溪雨倒是叹息了一声,说道:“没说不让你喝,只是我也想喝一口。”

    许春花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向来喜欢清修的道人。

    “观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梅溪雨从许春花手里拿过来了那个酒坛子,而后送到了唇边,喝了一口,倒是低着头沉默了下来,一直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着那样一片青山,轻声说道:“我有个师叔死了。”

    许春花很是震惊的看着梅溪雨。

    “谁?”

    梅溪雨想了想,说道:“就是镇子里喜欢叫他初来真人的那个道人。”

    许春花此时倒是想起了那样一个经常会下山去人间走走的道人。

    观里许多道人都是不喜欢在人间走动的,但是秦初来大概有些例外。

    这样一个道人似乎很喜欢到处乱跑。

    一直过了许久,许春花才有些不解的问道:“初来真人.....他怎么会死了?”

    梅溪雨叹息一声。

    “我也不知道,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山谣居外的山道上羽化了。”

    死当然是有着千万种说法的。

    归天了,去冥河了,去庄生岛了,走出时间了,圆寂了,兵解了,羽化了。

    但本质上自然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不在人间了。

    许春花默默地看着梅溪雨,好像故事总是一样的,当他们安静地坐在这处溪畔的时候,青天道里总会有些故事发生。

    梅溪雨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但是观里好像表现得很是平淡,我去告诉了师父,师父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我去告诉了观主,观主也只是坐在湖畔闻所未闻。”

    许春花并没有说什么,毕竟梅溪雨都不知道的事,她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道人大概思来想去,也没有想明白一些事情,毕竟缺少一些关键性的信息,自然很难想通一些事情。

    梅溪雨将酒坛子还给了许春花,而后看着许春花说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许春花抱着那个并不大的酒坛子,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在规划花圃和菜畦。”

    这个喝了一些酒,大概情绪也兴奋了起来,不再是在槐都那般总是安静的模样的姑娘说着站了起来,捡起了一旁的一根树枝,在那里很是认真的划着道。

    “花架到时候就放在这里,架子上种一些花,然后在地里也种一些花,再用篱笆圈起来。”

    “这边留着当菜地,可以种一些白菜萝卜那样的时令菜肴。”

    许春花握着树枝在地上划着痕迹,而后回头笑眯眯地看着梅溪雨说道。

    “到时候你回来了,在溪边挖个池塘,把溪水引进去,我们还可以养一些鱼,夏天就看他们露着黑黑脊背吐泡泡,冬天就拿来炖汤喝。”

    “屋后面再圈一块地,种一些梅子李子之类的果树,到时候我们从我爹那里拿酒过来泡果酒,可以自己喝,也可以拿去卖钱.....”

    许春花很是认真的规划着,梅溪雨在那里安静的听着,微微笑着说道:“当然可以。”

    小镇姑娘回头看着那个坐在那里微微笑着的道人,只是却又有些愧疚了起来,将手里的树枝丢了,走了回去,蹲在了梅溪雨身旁,轻声说道:“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便默认你放弃了青天道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许春花当然清楚,自己眼前的道人放在整个修行界,都是属于天赋极上层的那些。

    不是所有人都是张小鱼。

    一百年的故事里,青天道才重新出了一个柳三月。

    梅溪雨轻声笑了笑,说道:“这些并不是很冲突的事情。而且你也知道的,我不是很喜欢去看那些很是喧哗的热闹的故事。”

    道人喜欢白梅溪雨,清静淡雅。

    许春花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但你还是要回槐都,然后肯定又会像当初南岛和侍中大人的那些事情一样,被卷进去,弄得心力交瘁。”

    梅溪雨想了想,而后认真地说道:“去想着怎样把一畦白菜种好,同样是会心力交瘁的。人间的事情其实都一样,只是看喜欢还是不喜欢而已。”

    梅溪雨当然是不喜欢的。只是身为青天道弟子,在这样一个人间的故事里,他自然需要去承担一些责任。

    许春花只是坚持着说道:“这是不一样的,菜地种不好,荒废了,只是会没有一些时令的小菜吃,而那些故事是会死人的。”

    那样一个巳午妖府的故事,确实让这个小镇姑娘印象深刻。

    过往在镇子里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人间真的会有那样的一幕,无数生命便匆匆消失在了一个故事里。

    梅溪雨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许春花说的确实是事实。

    许春花放下了酒坛子,重新在那块溪石边坐了下来,一溪流水潺潺,不时有草叶落在其中,打着旋漂流而去。

    或许生命也是这样的。

    一直过了许久,许春花倒是轻声笑了笑,抬头看着那些林外的天空,缓缓说道:“我突然想起来陈鹤当初所说的那些话。”

    梅溪雨挑眉看向了这个小镇姑娘。

    “什么话?”

    “命运会把一切带到应有的位置。”

    许春花认真的说着,而后转头看向了梅溪雨。

    “你去吧。”

    “我等你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