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春山第一次看见那样一轮白月之镜的时候,大概和当初某个岭南小少年的神情一模一样。
这样一个年轻人也许更兴奋一些。
甚至从轮椅上挪了下来,趴在船边用手扒拉着海水,恨不得现在便去到那样一座白花之岛上。
事实上,余朝云和南岛也没有好上多少。
三人尽管已经在天工司见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只是在茫茫大海之上,航行了这么久,突然便有一轮漂浮在海面的白月出现在了视野之中,无疑是极为震撼的事情。
那个青天道少女抱着剑匣怔怔的站在船头,看着那样一处由缺一门打造的海上明月,一直过了很久,才自顾自地轻声说着:“青天道当年到底失去了什么?”
青天道分崩离析,一分为三的故事,修行界自然并不陌生。
一如所有人所想的那样,哪怕余朝云自己便是青天道之人,也只是以为无非便是出走了一些上境修行者而已。
青天道这样的地方,大概并不会缺这些东西。
只是那样一个故事,对于青天道而言,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不止是《人世补录集》那样一本道圣的阐释之书,也包括诸多已经走在了天下前列的人间文明。
大概也只有南岛比较平静一些。
也许便是因为在离开槐都之前,宋应新曾经带着他前去参观了那样一处藏满了图纸的地方的原因。
少年只是撑着伞站在小船之上,带了些惊艳之色的看着那边。
有些事情当然是急不来的。
哪怕尤春山甚至用上了自己那并不充裕神海,小船依旧是用了很久,才终于靠近了那处白花浮岛。
这个东海年轻人很是支着脚跳上了小岛,余朝云很是无奈地看着尤春山的背影,帮他把轮椅从船上搬了下来。
只可惜尤春山确实过于兴奋了,像是一只亢奋的猴子一样,蹦蹦跳跳地便沿着那些白花小道向着深处蹦跶去了。
毕竟只有一条腿,只是很难维持平衡而已。
南岛撑着伞走下了船,想了想,还是在岛边找了一块石头,将小船绑在那里,而后才跟着二人的脚步,向着前方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这个少年的神色便变得古怪了起来,停了下来,狐疑地向着那些白花林的边缘看去。
岛边有些石头,其中有一块,很是高大平整。
当然,对于南岛而言,让他停下来的,当然不是那样一块石头。
而是石头上的那些字迹。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人间小剑仙,陆小三到此一游。
没人知道伞下少年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脑海里究竟闪过了那些情绪。
余朝云回过头来的时候,只看见那个少年师叔眼睛睁得极大,就像一条突然跃过天门,见到了仙人的蠢鱼一样。
“师叔?师叔?”
余朝云叫了南岛好几声,那个少年都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块石头。
余朝云犹豫了一下,看着在前方蹦跶而去的尤春山,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而后松开轮椅,抱着剑匣向着南岛那边走去。
“唤来,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人间小剑仙......陆小三到此一游。剑仙!”
余朝云在看着那些石头上的字迹的时候,却也是露出了极为惊诧的神色,只是又觉得有些古怪。
“人间真的还有剑仙吗?不过陆小三这个名字,听着好像有些耳熟啊。”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像没有听见那个青天道少女的自言自语一般,只是缓缓向下看去。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后辈乐朝天,未见剑仙前辈风采,甚为遗憾,然神往,因留之。”
“后辈?”
余朝云喃喃念叨着那样一句话。
“难道我们见到了几百年前,某个剑仙与他的追随者的足迹?下面是什么?”
余朝云继续向下看去。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吃一口月亮,是月亮不是月饼!但是可以是蛋黄酥的——松果留。”
青天道少女的眼睛渐渐睁得比南岛还大。
又是剑仙,又是吃月亮的,这很难让余朝云不去想着某些很是令人惊叹的东西。
她好像已经看见了那样一幅画面。
在数百年前,曾经有白衣剑仙月下仗剑而来,落于山石之畔,看着一天明月照得自己满怀冰雪,于是感叹高处不胜寒,信手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只是身旁的少年并没有这种想法,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缓缓走上前去,轻声笑着,抬手轻抚着那样一块石碑。
“师叔小心!”
余朝云看见这一幕,下意识便想提醒师叔小心一些。
南岛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余朝云。
青天道少女很是认真的说道:“我知道师叔你的天赋很高,境界很高,可是那万一真的是剑仙留下来的东西呢....”
只是余朝云说着说着,便怔怔地停了下来。
因为她看见了少年站在那些白月辉光之下,眸中一些很是晶莹的东西。
“师叔你这是.....”
余朝云有些不解的问道。
少年轻声笑着,眸中也许有着一些很是欣慰很是庆幸的神色,转回身去,看着那块石头,轻声说道:“他是我师侄。”
余朝云在一刻,却是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会觉得陆小三这个名字耳熟了。
她也许听过,也许没有听过,但是另一个叫做陆小二的少年,却是时常会被尤春山提起来。
那个不过知水境的少年,确实是南岛的师侄。
陆小二,陆小三,难道还有陆小四陆小五?
“那乐朝天呢?”
余朝云不解的问道。
少年的手停在那样一句话之上,轻声说道:“他是我师弟。”
“师叔的师侄与师弟,都是剑仙?”
余朝云依旧没有摆脱第一眼的那种印象,下意识地问道。
只是话才问出来,便觉得有些愚蠢了。
南岛缩回手来,很是温和地说道:“不是,陆小三只是一个岭南小剑修,乐朝天的剑也学得一塌糊涂,但他们都是一些很快乐的人。快乐朝天,快乐朝天。”
余朝云有些讶异地看着伞下的少年。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南岛用着这样的语气说着话。
南岛只是站在那里笑中带泪地看着,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变得很是温和很是柔软。
一直蹦跶着向前而去的尤春山至此也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了回来,看着在一块石头边站着的二人,大概很是不解。
“你们在做什么?”
余朝云回头看了一眼尤春山,想了想,伸手指向那块石头。
“我们好像看见了你师兄的师弟留下的东西了。”
这句话说得很是绕口,尤春山有些不明白,自己哪来的师兄,什么师兄的师弟?
只是当他看向石头的时候,却也愣了下来。
“陆小三?就是小二师兄说的那个经常犯贱,被他们师父按在膝头打得屁股肿的天高的小少年?”
“......”
余朝云不得不承认,当尤春山这样说着的时候,那个想象里的月下剑仙的形象轰然崩塌了。
虽然南岛已经否认了,但是他也只是说着那是一个快乐的小少年,而不是犯贱的小少年。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确实是这样的,三师侄确实经常被打得哭爹喊娘。”
余朝云惆怅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师叔还是不要说了。”
果然再美美不过想象。
本以为能够一睹剑仙风采。
却原来只是一个调皮小少女的胡言乱语。
尤春山倒是神色古怪的看着那块石头,说道:“他们当初来过这里?”
南岛却也是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继续向下看去,在松果那一句想吃月亮之后,还有一句,相比于先前那些,笔迹要更为清晰一些,大概是后来写的。
也确实如此。
那一句正是——修月道士归何处,前度陆郎今又来。
也就是说,在后来,陆小三又来过一次这里。
可惜在这之后,便没有字迹了。
少年撑着伞,环绕着那一块石头,四处搜寻了许久,也没有看见别的字迹,少年大概有些不死心,又在附近的那些石头之中找了许久,可惜大概也只有这样一处石头上有着一些字迹。
余朝云有些不明白南岛在找着什么,一旁的尤春山却是突然明白了过来,扶着轮椅站在那里,深深的看着那个正在四处搜寻着的少年的身影,轻声说道:“师叔是想要,找一找你师姐他们的字迹吗?”
南岛停了下来,静静看着面前的某块空空如也的石头,轻声说道:“是的。”
那些字,固然是某些小少年既具有恶趣味的胡言乱语。
只是。
只是少年却很清楚,这里能够出现这些字迹,甚至还不止一次,那至少也是说明了,当初陆小三他们,也许是离开了岭南的。
余朝云也终于明白了过来,看着远处那些白花之林,林子里当然也有些横卧着的岛石。
这个青天道少女很是认真地说道:“我帮师叔去那边找找。”
这也许是一个不错的提议,毕竟少年一个人找,终究不如三个人一起找。
只是尤春山却是拉住了余朝云的道袍,将她扯了回来,却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
余朝云尚且没明白尤春山什么意思,便看见南岛已经撑着伞重新回到了那块有字的石头前,轻声说道:“不用了。”
余朝云有些不明不白。
南岛站在伞下,转过头去,目光柔和地看着那一片绵延而去的白花之林。
“就当师姐他们确实在那里面留下过字迹吧。”
少年轻声说着,重新看回了这块有字的石头。
“只是我们没有找到而已。”
尤春山很是诚恳地说道:“是的。”
余朝云倒是反应了过来,没有再说什么。
南岛静静地站在石碑前。
岭南的故事当然也没有过去很久。
所以少年当然记得,当初陆小三与乐朝天说过的一人两狗浪迹天下的事。
南岛并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撑着伞走回了那条白花小道上,向着前方走去。
“我们去缺一门吧,陆小三他们既然来过这里,也许缺一门的前辈,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至少他们也许确实是在快乐地浪迹天涯。
尤春山重新坐回了轮椅上,经过这一茬,他的那些兴奋的情绪倒也消退了一些,看着那一处白花林后的白月之镜,倒是有些忐忑了起来。
余朝云也察觉到了尤春山的这种心思,一面推着轮椅向前而去,一面很是认真地轻声安慰道:“没事的....”
尤春山点了点头。
......
南岛确实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里看见谢春雪。
三人一路穿过白花林而去,在那些白花林道的尽头,便看见了一个很是熟悉的白衣女子,抱着那柄白雪之剑,笑吟吟的站在树下。
“许久不见了,南岛。”
伞下少年满是惊讶的停在那里。
“谢前辈?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春雪神色如常,只是微笑着说道:“湖里的鱼太难钓了,还是东海的好钓一些,所以便来了这边。”
这样一句话,大概并不能让少年相信。
一旁的尤春山与余朝云虽然不知道面前的白衣女子剑修是何来历,只是看着那一柄极不寻常的剑,却也明白这大概又是哪个人间大佬。
二人很是端正地行了一礼。
“见过前辈。”
与此同时,那些白花林后,却是有个很是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模样很是年轻的道人从其后匆匆走了出来,大概还想端着一些神秘莫测的架子,匆匆在白花树下站定,竖掌身前。
“贫道在此等候多.....”
道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谢春雪拧起了耳朵。
“衣服洗完了?”
叶逐流愁眉苦脸的说道:“这不是有客人来了嘛。”
南岛神色古怪的看着二人,目光落在了谢春雪的白衣之上。
天下哪有不染污秽的白衣?
只是有勤于搓洗的剑修罢了。
当初张小鱼弄了一身血色,都是老老实实地跑去湖里洗澡。
余朝云与尤春山有些摸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是以都是看向了站在那里神色古怪的南岛。
少年沉默了少许,向着叶逐流行了一礼。
“见过叶前辈。”
南岛自然与叶逐流只见过一面。
只是当初在湖畔的事,陆小二自然也与他说过的。
余朝云与尤春山见状,连忙有样学样,行着礼说道:“见过叶前辈。”
叶逐流的耳朵还在谢春雪的手里。
终究这是谢朝雨的亲传弟子,谢春雪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依旧是笑眯眯地看向了三人,说道:“这是缺一门代观主,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尤春山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这两个大道之修,下意识的蹦出来一句。
“我衣服脏了也可以让他洗吗?”
“......”
此话一处,满座皆惊。
余朝云连忙捂住了尤春山的嘴巴,向着谢春雪与叶逐流道着歉。
“抱歉前辈,他脑子有病.....”
尤春山确实脑子有病,只不过已经治好了,刚刚那一句,估计也是看着这古怪的一幕,突然犯了下病而已。
道人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耳朵有些泛红,也不知道是被拧红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谢春雪倒是认真的说道:“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却是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大概大家心知肚明。
叶逐流大概也不想让这个很是怪异的画面继续下去,挤出了一些微笑,看着坐在那里的尤春山,说道:“二位来意,缺一门已经知晓,不知天工司的图纸何在?”
尤春山与余朝云这才想起了正事,青天道少女小心翼翼的将那一个剑匣取了下来,摆在了尤春山膝头,而后打开剑匣,从里面取出了那一份图纸。
南岛站在一旁,看着叶逐流,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问道:“缺一门真的可以将这样一个机括之心制造出来?”
叶逐流平静地说道:“需要看过,才能清楚,毕竟这是天工司的设计,缺一门并未接触过,究竟如何,我们也无法确定。”
谢春雪倒是微微笑着抱着阳春剑站在树下,说道:“如果做不出来,明天的衣服,还是你洗。”
“......”
那个缺一门的道人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聋子,就像没有听见谢春雪的话一样,看着尤春山与余朝云说道:“二位随我入观吧。”
尤春山听到这样一句话,却又兴奋了起来,看着那样一处通向白月之镜的悬阶,认真地确认着:“我们也可以去到里面吗?”
叶逐流微微一笑。
“当然可.....”
话还没有说完,耳朵又被拧了起来。
“听见了吗?”
叶逐流愁眉苦脸地看向谢春雪,有气无力地说道:“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谢春雪这才松开了叶逐流的耳朵,笑吟吟的看向南岛,说道:“你随我来吧。”
南岛松了一口气,连忙跟着谢春雪向着白花林后走去。
毕竟眼前的一幕,确实过于吓人了。
难道男人的耳朵,就是给女人拧的?
不是说好的,爱情是华春枝、暗香蝶、黄昏月、晚风云吗?
少年撑着伞,默默地走在白花小道上,只是才始走了不远,林中便有剑风骤起。
南岛很是惊错地抬起头来,满林白花飘落,白雪之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穿过无数白花而来,直取少年面门。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南岛还是极为迅速地拔出了桃花剑。
剑鸣之声不止。
然而林中之剑的势头已经止息。
阳春白雪之剑停在了南岛身前,被一柄青黑色的剑拦了下来。
谢春雪微微笑着看着少年伞下的那些弥散的细雪,收回了自己的剑,送入鞘中。
“这一剑,是上境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