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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蕙质兰心】

    来安城终究比不得广陵那般繁华富庶,城内建筑远远谈不上寸土寸金,因此陆沉居住的宅院颇为宽敞,单论面积甚至要超过广陵陆宅。

    王初珑住在东跨院,宋佩在请示陆沉之后,在此处多添了几名丫鬟和粗使婆子,又往厨房那边打过招呼,在菜谱中新增一些北地的风味。

    她看着仆妇们帮忙搬运王初珑带来的行李,除了主仆二人需要用到的衣物钗饰和各种用品之外,便只有六个沉甸甸的箱子,纵然四人一起抬仍旧有些费力。

    虽然有些好奇,宋佩并未多问,反倒是锦书见众人小心翼翼的样子,主动说道:“诸位不必太过小意,这些箱子里面装的都是我家小姐的书,动作粗一些不妨事的。”

    宋佩不禁暗暗称奇。

    待大致收拾妥当,她便进到里间,对王初珑行礼道:“姑娘若有需要办的事情,只需跟婢子吩咐一声即可。”

    王初珑微笑道:“有劳宋姑娘。初次相见,别无长物,一点心意还请姑娘收下。”

    话音未落,锦书便捧着一个小匣子,当着宋佩的面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只光华温润的玉镯子。

    宋佩如何敢收,连连推辞道:“姑娘,这可使不得。”

    王初珑走上前,从匣子中取出玉镯,不容分说地塞进宋佩的手里,柔声道:“我会在这里住上很长的时间,往后要劳烦你的地方不少。你收下这点心意,我方能安心住着,你就当是给我几分薄面,如何?”

    宋佩虽然也学过不少待人接物的诀窍,此刻面对这位世家大小姐如此坦诚的态度,顿感难以拒绝,只得垂首道:“谢姑娘赏赐。”

    王初珑又道:“我对衣食住行不甚苛求,纵有一二忌讳处,稍后让锦书说与伱听。”

    宋佩应道:“是。”

    王初珑让锦书取来十余张面额二两的银票,一并交到宋佩手中,让她分给外面搬东西的仆妇们。

    人人皆有赏钱,自是皆大欢喜。

    虽然陆家这些下人经过陆通的教导,几乎没有那种眼皮子特别浅的人,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拿到赏钱之后自然会觉得这位新来的贵气女子品格极好。

    东跨院这边正房五间,庭院清幽静谧,室内窗明几净,虽无特别奢华的陈设,但是一应家具皆为新品,瞧着倒也令人心情愉悦。

    锦书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不禁感叹道:“小姐,这边的准备很齐全呢。”

    王初珑颔首道:“陆家乃是淮州有名的富商,当然不会在这些细节上疏忽。”

    锦书终于放下心来,甜甜一笑道:“婢子去让人给小姐准备热水。”

    王初珑应道:“好。”

    接下来这一天陆沉都没有再出现,宋佩说他去了都督府,萧大都督有事相商,王初珑自无不可,主仆二人洗漱完,简单用了一顿晚饭便安寝歇息。

    次日上午,陆沉终于出现。

    王初珑请他至正堂相见,锦书奉上香茗后便站在王初珑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极其乖巧。

    昨日匆匆一见,这对年轻男女对彼此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因此今日的谈话从一开始便有一个和煦的氛围。

    陆沉当先开口道:“王姑娘这一路跋山涉水想必颇为疲累,我本不该这么快就前来叨扰,只是有些事情拖不得,还请姑娘见谅。”

    “陆公子言重了。”

    王初珑微微垂下眼帘,继而道:“翟林王氏当年屈身景朝,纵有千万般难处,终究是背叛了大齐。这十多年来家中长辈时常喟叹,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之说,因此只能暗中忍耐等待时机。去岁陆公子运筹帷幄,协助两位大都督纵横战场,令我家长辈看到一抹曙光,故而便有今日初珑南下之举。”

    陆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他从王骏口中了解过面前这位世家大小姐的性情和生平,也从织经司和陆家商号处得到了一些可以佐证的情报,心里很清楚王初珑绝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否则王安和王承那对老谋深算的兄弟俩也不会允许她孤身赴淮州。

    从她对谭正、宋佩乃至府中仆妇的态度可知,这位大小姐擅长与人打交道,虽是娇柔单薄之身,却有满腹才学和处世的智慧。

    只是令陆沉稍稍讶异的是,对方在言语之中会将姿态放得这么低。

    一般人可没有勇气坦承自家之过。

    想到这儿,陆沉便温言道:“刀斧加身无力抗争,此乃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更何况你们王家人口众多。和上千条活生生的人命相比,一时的屈从不算什么,至少在我这里可以理解。”

    在我这里……

    言下之意,关于对翟林王氏当年那些事的态度,他自然不会在意,但是并不保证上面尤其是天子可以完全放下芥蒂,终究要看后续两边合作的进展。

    王初珑暗暗品味着这四个字,面上泛起一抹柔色:“家叔有言,陆公子心机深沉如海,尤擅云山雾罩拿捏人心。如今当面一见,方知这是无端妄测,当不得真。”

    陆沉哑然失笑,悠悠道:“没想到令叔父对陆某的评价这么高。”

    王初珑不禁莞尔:“在陆公子看来,这样的评价竟是赞许?”

    陆沉坦然道:“家父说我性情直接不知变通,萧大都督也曾说我太过板正,虽然不算笨人,终究少了几分变通圆滑之能。如果我真能像令叔父所言那般,在阴诡风云中操弄人心,至少长辈们应该能感到很欣慰。”

    两人相谈甚欢,让站在旁边的锦书看得满心迷糊。

    小姐不是说这位陆公子乃是标准的铁血军人,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缘何眼下看来竟如文雅公子一般?

    她自然不知道,陆沉这是一种透着疏离的礼敬,不会在她们面前刻意展现所谓的男子气概。

    王初珑对此心知肚明,她并未想过两人刚刚认识便能交心,其实只要维持眼下这种和善的氛围,她此行便成功了一半,因此直入正题道:“陆公子,淮州边军是否将青田城和涌泉关作为唯一的目标?”

    陆沉平静地说道:“不谈是否唯一,这两处险要之地拦住淮州军北上的步伐,我军必然会将它们定为目标。先前令叔父派人送来东阳路的地形图,此物好则好矣,可是并不能解决这两处地方的坚固城防。其实依照我个人的想法,战场上的目标难以一味取巧,淮州军必须学会怎么打硬仗。”

    他微微一顿,望着王初珑说道:“总不能事事都依靠外力的帮助,如果翟林王氏真有这般恐怖的实力,想来也不会屈居人下。”

    终究露出了几分锋芒锐利之意。

    王初珑对此早有预料,颔首道:“陆公子言之有理。我此番南下,除了是向淮州都督府展示王家的诚意,还带来了一些你们或许用得上的情报。”

    陆沉不疾不徐地道:“请说。”

    王初珑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随即缓缓道:“初珑不才,在来时的路上尝试着推演过边境战事。从淮州萧大都督历来的风格推断,你们是想故技重施,从来安防线出兵北上进逼青田、涌泉二地,然后在沫阳路故布疑阵。如此一来,或许燕朝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将重兵集结于沫阳路腹心一线。在这个基础上,萧大都督再动用精锐主力,以雷霆之势强攻涌泉关。”

    陆沉右手摩挲着茶盏,淡然问道:“为何是涌泉关而非青田城?”

    王初珑答道:“因为涌泉关可以奇袭,青田城只能强攻。再者,攻陷涌泉关后,淮州军主力可绕行至通山城,切断燕军对南面青田城的援护,进而让青田城变成绝地。陆公子方才所言确有道理,任何军队都不能指望永远有内应,必须磨砺出打硬仗的能力。在青田城沦为绝地的前提下,萧大都督便可从容轮转兵力,让这座孤城成为淮州军将士们的磨刀石,一点点锻造出锋利的剑芒。”

    锦书不由得悄悄挺起胸膛,眼中浮现与有荣焉的神色。

    陆沉抬眼望向王初珑,两人目光交错,并无旖旎之意。

    他从容地问道:“如此说来,王姑娘对这套方略并不赞同?”

    “不敢。”

    王初珑语调柔和,继而道:“初珑只是纸上谈兵,并未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岂能妄言个中得失。我此番南下淮州,还带着家叔准备的一份礼物,或可对陆公子和萧大都督有所臂助,只不过这份礼物与陆公子先前之谋有所偏离。”

    陆沉道:“王姑娘但说无妨。”

    王初珑轻声道:“家叔虽是燕朝宰执,这些年也在想方设法培植力量,但一直很难将手伸进军中。燕军内部主要分为几股势力,如现任枢密庞师古一系,已经身故的原枢密副使陈景堂一系,以及景朝在军中发展的拥趸。故此我家能够提供的帮助不算太多,仅有东阳路西南部的平利城,守将可以为我所用。另外,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也是我家的人。”

    平利城?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座城的位置,它位于盘龙关正北边,乃是东阳路的西南门户,与属于沫阳路的新昌城如两只拳头一般,构筑起控扼盘龙军出关的坚实防线。

    至于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虽然此人不算当世名将,但陆沉对其很了解。

    去年萧望之佯攻青田城时,这位朱总管便奉原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之命,带领数万精兵北上驰援,然后又灰溜溜地返回沫阳路,从始至终毫无建树。

    在王初珑说出这番话后,陆沉便陷入沉思之中,她和锦书好奇地看着这位年轻俊逸的男子。

    与先前的温文尔雅不同,此刻的陆沉虽然沉默不语,却有一种凛然气势散发出来。

    宛如虎踞龙盘。

    片刻后,陆沉看向王初珑,沉静地道:“王姑娘,我需要斟酌一下利害得失,或许会修改先前的既定方略,过两天再来请教。”

    王初珑便道:“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陆沉暂时放下心中所想,颇为关切地问了一番王初珑对此间生活的想法,持礼甚恭,并无不妥之处。

    片刻过后,陆沉起身道别,王初珑亲自将其送到门外。

    回身时,锦书悄悄道:“小姐,你对陆公子观感如何?”

    王初珑目视前方,轻声道:“很好。”

    她心中却苦笑一声,陆沉从始至终有礼有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生疏?

    不过……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总比漠然相向要好。

    她同时又有些好奇,却不知那个年轻男子究竟会想出怎样的全局谋划?

    不知不觉间,她逐渐开始站在陆沉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陆沉虽然两世为人,终究在有些时候会忽视这个时代的特色,如王初珑这般孤身南下,毫无迟疑地住进陆宅,难道她将来还能嫁给别人?

    从王初珑决意南下那一刻开始,她这辈子的幸福便寄托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

    只盼他是良人。

    女子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悄然一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