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非常跪伏在地,他不敢抬起头来,更不敢把目光投向堂上。
监视百花谷南宫世家那行刀手,发现南宫寻常等人入夜外出,再随即调派人手最终折损人手而只能在“桃源乡地上国”栈道之外驻守人马,这事情已经过去两,裘非常不敢耽搁,落下其他人赶来这建安城中回报。
这事情的责任,就算裘非常刻意将汇报内容编排,在他此刻面对的人面前,也是无用之功。
如果不是知情者,肯定会奇怪,为何堂堂玄衣卫试百户,会在建安城一处富贵民家之中大堂之下,向堂上端坐的黄口儿行跪伏之礼。
堂上那位黄口儿,年约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神态睥睨。
他一身镶金锦服显出富贵气质,头上虽未束冠却用系带系着一顶着玉布冠,手中扇柄正中镶嵌浑绿翡翠,羽扇之羽各出自染灰飞禽,有个“百禽借风”的名堂,腰间一口短剑并未离鞘,鲨皮鞘上金箍闪亮。
做这样的打扮,当然是出身极其富贵之人,可这个少年就算再富贵,难道便能让玄衣卫试百户在他堂下恭谨垂头?
他能,并不是因为他出身富贵,而是因为他是江麟儿。
进攻“桃源乡地上国”失利之后,殊胜宗无我堂首座法却形让裘非常带话的对象就是江麟儿,堂上这人自然是江麟儿。
江麟儿何许人也?正是衡府平安司镇抚使江南城的幼子。
江南城四十岁时,将家中文姓婢女纳为偏房,江文氏人颇聪慧,堪称贤内助。
这名贤内助却自幼多病,在永命二十六年时产下一幼子同时撒手人寰。
为了纪念这名贤内助,江南城便将此幼子名定为江麟儿。
麒麟两字,麒指雄兽麟指雌兽,江南城定“麟儿”其名,对江文氏的纪念之意可见一斑。
江麟儿文武两全,虽年纪尚幼却不负此名重意。
有三件事,底定他如今在衡府平安司中特殊的地位:
永命三十五年,荣朝平宗皇帝驾崩,太子刘校不及登基十日后为左道李孜灼赐药毒害随之而去,江湖称这事情为“十日下”。
“十日下”发生,新帝本拟由掌印太监常念恩代替景公公去做衡府平安司督公,常念恩却提前私逃,经朝廷查证之下,诏告下太监常念恩与“十日下”之事关系密切故而畏罪潜逃。
常念恩畏罪潜逃,太监景辉告老请辞,圣旨一下,衡府两司督公之职由司礼太监曹淳暂领。
曹督公和平安司镇抚使江南城却素来不睦,正是江麟儿为父亲剖析利害后又胆大包地私会曹淳劝其不要同领两司成功。
一个九岁的孩子,出面劝两位响当当的人物,还调和了两者的关系。
这就是第一件事。
这事之后,同是永命三十五年,曹淳荐尚膳太监汪顺暂领平安司督公一职。
任谁也看得出,曹淳这是选了个听话的傀儡,表面上退让一步,实际上仍将平安司事务死死抓在手里。
可曹淳深得新帝宠信,他肯在表面上退让,已经是不容易之事。
汪顺领职之日,江府设宴相邀,是汪顺和曹淳一起出面,筵席之间江南城和曹淳交流极为友好,就更显得难得。
曹淳也在席间拜平安司镇抚使江南城为义兄,认江麟儿为义子。
这一席后,新帝传曹淳议事期间问及此事,曹淳向子一语道破机密:“景公公为人恬静,不多管闲事,是以平安司上下无论玄衣卫还是各级从事都能认同。
荐汪公公领督公一职,此人既无主张更无实际领职号令的魄力,玄衣卫中便可接受其职,使得双方都有左右汪公公的机会。
为奴才出此妙策者,正是奴才如今的义子江麟儿也!”
新帝于是对江麟儿其人充满好奇,在永命三十五年九月份找到个机会,着江南城携其幼子觐见。
新帝甚至为其准备三策,要亲自考校此子智慧。
第一策之问,是问扬州大涝之后各地粮税减少,以备生息之用时已五年,时至今日行之甚效,却找不到合适之机将粮税补回,会否影响海防?
这海防之策,太监捧各地地方志和相关奏折给江麟儿看后,江麟儿提笔对答道:“风平浪静”。
第二策之问,凉州和秽界之间横着大漠,蛮族每每犯边,故而朝廷在外设都护府,为何蛮族反边之事仍屡出不穷?
这是边防之策,江麟儿听完之后一笑推手拒看相关奏折,提笔对答曰:“海阔空”。
第三策,新帝干脆撇开提前准备的问题,改为对“十日下”和常念恩畏罪私逃的看法如何?
这临时一换题,实在是换了一道既敏感又难答的问题,此题一出,在场的曹淳自己先为江麟儿捏下一把冷汗。
谁知江麟儿笑容不改,带着轻松神色提笔写下“意难违”。
每策的对答都是模糊不清,新帝心生疑惑,怀疑此子智慧是否虚有其名,于是让江麟儿解释。
江麟儿于是开口款款而谈:
“扬州涝灾之后产业恢复甚慢,盖出江湖势力虽出力平定涝灾,事后各地却为民间担下重债。
从奏折和地方志看来,钱粮事后仍足,却着众商把持钱货调度,是以多项岁贡平债尚不足,更在期间新债又生,偿之不尽。
江湖人目光短浅,有利可图便可继续暗中操纵他们把持的民间产业继续按旧例行之,父亲曾凶途岛在海外为怒界欲界两界之中,颇有海盗和怒界浪人就此祸乱海防。
皇上不妨许下一时重利,让江湖势力分担海防,长久之下江湖势力和这些人冲突之下此消彼长,扬州江湖势力可得平稳,更无力各个操持旧债,使得当地有力慢慢偿清旧债以脱江湖势力摆布。
故子冒胆答以‘风平浪静’,让出力过的江湖势力惹上必须解决的麻烦,平息借债生债之风,自然掀不起更多浪花来。
第二策皇上问凉州犯边之事,都护府位远难控,如果子没有料错,朝廷应该已经慢慢放松对其控制,却要其渐渐转为鼓励都护府自备钱财。
子也是同一想法,认为皇上圣明。
与其用囤积之货补运送之耗,不若暂放一手,便可从其他方向发展,数年之后边患若加重便可有足够的积累从富足地发往凉州以备蛮族真的入侵。
子斗胆猜测圣上所想是要准备积累之后控制凶途岛,使海上成一壁垒沿海各地自可富足,故而答‘海阔空’。
这是经年累月的事业,并不急于一时而就。
至于第三点,子相信凶恶之徒必有收,圣上既承命,足以证明冥冥中自有意。
事情不会有更多的发展,凶途总有法子逃脱一时,意昭昭,最后仍是‘意难违’,必然使得圣上以命收之。”
江麟儿三策解答正合新帝心意,新帝听闻解释之后也是心情甚佳,当即钦封江麟儿“下第一智者”之名。
江麟儿以“智慧不如陛下”再三退让,最后仍是封下了“下第二智者”美名。
这,就是第二件事。
前两件事都是下闻名,第三件事则是不为外人所知的一件事,乾圣三年初朝廷正式颁下“览竞锋”大会,新帝也以诏封了江麟儿“竞封问事”一虚职,让其负责督问相关江湖事务。
是以江麟儿虽因年幼无职位在身,却实际上形同玄衣卫在江湖事务上的主持者。
玄衣卫旗康初因为知风山一带之事回报之后,便是这位江麟儿将其直接密报子,最后在子御意之下由衡府拱卫司秘密除去康初。
此时的江麟儿已经听完裘非常的汇报,他倒是一点也无怒意。
江麟儿等了一阵,也觉得裘非常此时战战兢兢的神态颇为滑稽,他刻意多作欣赏才开口:“嗯,我明白了。
所以法首座认为,是那位‘闭眼太岁’陈至让‘切利支丹’和百花谷南宫世家未能达成合谋而闹翻,而那时趁着战局混乱闯出去的几人就是他们?”
裘非常头压得更低,谨慎道:“是,法首座就是这样认为。”
“‘闭眼太岁’……嗯,从江湖传闻来看,确实也是聪慧之人。”江麟儿咀嚼裘非常回报内容,却并不把重点放在“切利支丹”之上。
随后他做出判断:“如果法首座所料不差,法首座托裘百户带回的话就颇有趣味了。
这是一种带有威胁的守策,法首座不亏为擅守之人,这一句话带回,是要警示我们他认为‘闭眼太岁’要继续干涉‘切利支丹’之事,并且找我们玄衣卫合作呢。”
“一切都逃不过……您的慧眼……额,只是,江问事记错了,的还不是百户,只是区区试百户。”
江麟儿笑对道:“裘大人何必谦虚呢?查明‘切利支丹’私据‘秘境’又和江湖、民间多股势力有染,已经是不可忽略的功劳了。
相比之下虽然冒进失利,却不碍裘大人摘下那个‘试’字。
我这便去信禀明此事,相信父亲也会同意。”
裘非常知道江麟儿难骗,不敢隐瞒失利细节,只是尽可能采取曲折言辞希望把罪过推给主持“五行决离阵”的颜帷秀。
江麟儿自然心下通明,只是既认为颜帷秀表现出色,又认为失利之事颜帷秀多少难辞其咎。
此刻提拔这位裘非常,裘非常本人既会一时高兴,更乐于为自己所用,时候需要让颜帷秀踏起而上之时,又可获得颜帷秀更深刻的忠诚。
江麟儿一双狡黠慧眼此刻含着喜色,和裘非常惊喜眼神对上。
裘非常果然听到此议之后自安其心,为求表现开始开口主动和江麟儿分析局面:“不过江问事,法首座也许真认为‘闭眼太岁’会促成百花谷和玄衣卫合作,这项猜测又真能落实吗?”
“很有可能!”江麟儿倒是并不认为法却形的猜测会落空:“‘闭眼太岁’绝非浅薄之人,我不光听过他的名声,甚至还在机缘巧合之下和他进行过一次彼明我暗的交谈。
此人既然主张和‘切利支丹’切割,明百花谷方面又不得不和其切割的理由,或许就是指望坐到我们玄衣卫这艘大船上来,为百花谷收藏的‘十三名锋’定好名声。
我更相信此人甚至有办法备好底牌,让我们和其合作之后有利可图。
百花谷南宫世家那支刀手队伍虽然是不起眼的角色,相信一会‘切利支丹’之后,他却找到了足够让我们邀他入局的理由。
殊胜宗、百花谷南宫世家,这对立的两方如果左右调和的好,一切益处都是可以由这两方带来给玄衣卫。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法却形擅守,‘闭眼太岁’狡诈,同时和这两者合作,直到榨取这两方所有价值才是难题。”
“江问事,卑职认为这绝难不倒您的智慧!”裘非常终于肯抬头,跪着向堂上行起玄衣卫特殊反掌握拳礼。
江麟儿故意做出被奉承一抬后欣喜的神情,心中却在在意那“闭眼太岁”。
之前玄衣卫就是在江麟儿主张之下,和无我堂首座法却形相互配合,以赐下“锋牒”的由头控制百花谷那群刀手的动向,却给“闭眼太岁”轻松拒收化解。
江麟儿在不断更新自己对“闭眼太岁”的认识,毕竟即使听过全貌,江麟儿也耗用很久才看明传闻职闭眼太岁”行窃“锋牒”的布置。
江麟儿相信“闭眼太岁”惊才绝艳,纵使行窃“锋牒”之事此人可能筹谋数年之久,有这一出让此人智慧显得不会比自己差太多。
江麟儿甚至想着,如果有机会制造一个布局事后让殊胜宗给百花谷刀手带来极大损失,“闭眼太岁”会不会因为不能投向百花谷南宫世家而来投靠玄衣卫,最终为自己所用?
“闭眼太岁”一定很想在合作达成后让无我堂首座法却形出局,“切利支丹”中却起码有一名绝强武者必须依靠法却形的武力来对付。
江麟儿也是谋士,他很好奇“闭眼太岁”打算从中如何做手。
同样的问题,在陈至等人回返道由拳镇容栖客栈后,也在陈至、南宫寻常两人密谈中由南宫寻常问出。
只是南宫寻常的问题更深一层:“从之前赐下‘锋牒’之事就知道玄衣卫起码背后也有筹谋者,如何保证玄衣卫不会平衡我们和殊胜宗的关系,让我们不断低头合作,那这样最后就是玄衣卫完全控制此事的利益分配。
纵然这样也是有赚,我们事后却难免给玄衣卫牵着鼻子走了。”
陈至却不觉得困难,只是提起一个名号:“腾蛇寨寨主。”
南宫寻常眉头一皱,问道:“你跟我猜谜吗?没这个空,提到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做什么?”
陈至不慌不忙,笑着开始解释:“南宫大哥不要急,解释现在就到:
从先前我们便已猜出,很可能是腾蛇寨寨主的通知之下,当时在云江江面玄衣卫战船才载着法却形前来拦截我们。
所以腾蛇寨寨主必然和玄衣卫关系密切,然而他既肯参加萍水连环寨‘水月仰’之会,又在事后和法却形合力安排赐下‘锋牒’钳制我们行动一事,足以证明他身份特殊。
这个特殊的身份,使得他可以无视自己的身份参与江湖事务,从而不必害怕事后江湖各方追究之下,玄衣卫在朝廷里落个和江湖势力勾结的口实。
更使得他可以左右玄衣卫至少在扬州一带的事务,使得他先后安排和殊胜宗合作之下,不定知道其人身份的殊胜宗无我堂首座也毫无顾忌。
因为此人能有这层身份,我更相信玄衣卫背后筹谋之人便是此人。
我不关心此人是谁,也不关心此人之前所作所为显示出他稚嫩的心智和骄傲的态度,只想问一下南宫大哥的看法。
南宫大哥此时是主事之人,你认为,玄衣卫若和殊胜宗就‘切利支丹’处置之事上翻脸,又意外失去此饶话,事情将会如何?”
南宫寻常思忖一刻,跟上思路,对道:“法却形作风偏激,如果发生了实际的对立,再暗中设法除去腾蛇寨寨主,扬州玄衣卫将会群龙无首。
到时候,我们和法却形谁争得赢,谁就吞下玄衣卫的支持和所有此事间的利益。
败者将会背下反目罪责,承担合作诛灭‘切利支丹’这桩事中所有错误。
到那时候,才是除去无我堂首座的时机!”
陈至点点头,这就是他的打算,法却形并非需要第一个出局之人。
江麟儿尚且没能想到,“闭眼太岁”陈至胆大包心思险恶到想要趁机先除自己。
这就是“闭眼太岁”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