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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清净地(一)

    丰山寺依山而建,紧挨城郭,守着环山抱水的灵地。当年由高祖生母真懿太后出资修建,特请五台山高僧妙济和尚为主持,是座实打实的官家寺庙。

    几十载过去,妙济也早已飞升,谁能料到现在空披着明柱素洁的外壳,倒成了无为教的逍遥法外之地。

    柯玚为寥蒋慎言,刻意晚来了一会儿。他也不上香,正站在宝殿门外,看着拾阶而上穿过山门前来进香的人们。

    不得不,丰山寺的香火属实旺盛,前刚出了那么大的事,又是搜出贼赃又是抓捕和尚的,可昨刚把人释放,今就香火照旧了,丝毫没受影响。

    看那些香客形形色色。窄袖褙子次公大帽遮面的是待字闺中的少女,玉襕袍皂丝绦意气风发的是生员,峨冠博带的官绅亦不少,甚至还有明目张胆僭越、坠领七事环佩玎珰的鸨儿。柯玚不禁好奇,若是这些人知道那整日满嘴阿弥陀佛合十讲经的和尚,有半数以上都是妨的话,他们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来?

    他瞧日头渐升,估摸了一下时辰,左右觉得时间等得有点久了,不如就自己先进去罢。

    正此时,方才瞧见的鸨儿迎面走来,刚好与他似要擦肩而过时突然开口话了。

    “柯经承是真个没认出我来?”女子铃音脆响,笑得明媚。

    柯玚一惊,先本能向后仰退一步,再定睛瞧,努力拼凑起五官来。“蒋姑娘?”他属实吃惊。眼前这盛装艳服的女子竟然是蒋慎言,他还当是个红倌人呢,可跟她平日里的素净男装壤之别。

    “你这……”柯玚张着嘴,死活没想到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索性就卡在那里了。

    “连眼力甚好的柯经承都没认出来的话,那便妥了。”女郎着令他摸不着头脑的话,看上去分外高兴。

    蒋慎言指指宝殿,问:“经承拜过了?”

    柯玚怔怔摇手,磕磕绊绊回:“呃在下,是不太信这个。”

    蒋慎言见他并不想上香,便笑笑,也没强求,自己侧门迈入在右侧找了个位置,恭敬请香伏地拜了三拜。虽她是侍奉尊的,但师父教她正心存念者道键禅关并无分别,要同样对待。

    而柯玚就趁这时候于一旁打量她,心中直觉神奇。蒋慎言本就眉目分明,稍施粉黛便十分扎眼,加之身姿较寻常江南女子更高挑挺拔,几与男子无异,人群之中想瞧不见她都难。倘若这般出众,他倒是能理解对方为何总是男装示人行走江湖了。

    待蒋慎言拜完观音,两人便动身朝后方走去。宝殿后是清静亭和禅堂,这两处都不是他们的目的地,而是直奔最深处的方丈院。路上有沙弥想要阻拦,柯玚亮亮牙牌,对方就不敢话了。自从在寺内揪出一堆假和尚之后,柯玚就看哪个秃头都觉得有猫腻,对视时面色自然不佳。冷着脸的他越发有老学究的古板架势,很能唬人。

    但到了方丈院里,他们却不知该从何找人。陈治在寺内伪装用的法号是什么,也不知道。蒋慎言想起陈治当初让她直接报他名号,就自然有人引路。于是她便随意拉了一个过路的茶衣和尚试了试。

    也不知是蒋慎言的装扮太有震慑力还是对方纯粹出于警惕,毫不礼貌地把他们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若是视线能层层扒皮,他们此刻定是连骨头都不剩了。

    对方犹疑了片刻后,冷冷吐了句“跟我来”,就还真个领着他们往一处去了。

    弯弯绕绕出了方丈院,又弯弯绕绕穿过塔场,最后停在了一排位置隐秘、依窑洞而建的半展草房前面。这地方一瞧就是给僧人闭关禅修用的,可明显已经被陈治拿来做了旁的用途。

    和尚把他们带到地方,遥遥指了其中一间,连话都没有,转身就走了。

    蒋慎言与柯玚面面相觑,只能乖乖向着那草房前进。就在蒋慎言反复衡量那陈治到底会不会设下圈套埋伏自己时,就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伴着脚步从草屋里迈出来。

    “嚯,让我瞧瞧这是哪来的美人儿啊?”

    疯禅病依旧很疯,即便他此时正经一身皂衣披着黑条浅红袈裟,法衣庄整,仍能看出他无处掩藏的桀骜和顽劣。

    陈治一把将蒋慎言扯到身边来,力大无比,就围着她转圈瞧,好似是在鉴赏什么宝贝。

    “啧啧,刁鹄嘴那厮还真是得了老眷顾,能生出这么个俊美娇娘来。”

    柯玚觉他眼神有异,怕是生了不该生的念头,从旁出声呵斥道:“我们今日来可不是与你戏耍的。”

    “哼,”陈治朝着柯玚鼻子出气,就不正眼瞧他,而是对着蒋慎言阴阳怪气道,“你来就来吧,怎么还偏带了个多嘴的老鸹?”

    “陈治!”柯玚分分钟想派捕吏把人抓起来重新关进大牢治罪。就凭他修持无诚心,不守戒律,妄称僧人便可依法论个杀无赦了,更何况还是个有无日的无为教徒,横竖够他死好几回。可偏偏兴王要保着他,才让这厮如此嚣张跋扈。

    “进来吧。”陈治理也不理他,收了兴致,勾勾手指头,转身先进了屋。

    跨进门槛才知屋内不止陈治一人,另有三个教僧正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们。真是官贼相见,要么同污,要么眼红。陈治挥挥手,叫他们都出去。那些人也极听话,就是目光杀人,独把柯玚剐了几遍。

    “随便坐吧。”陈治往土炕上一盘腿,指了指他旁边的地方,明显是对着蒋慎言得这话。他大抵是已经决定要彻底无视柯玚的存在了。

    这屋里逼仄得很,除了一张土炕和几件必要的生活用具,再无其它,可唯独那炕桌之上盛了一碟玉山果醒目非常,已经嗑得七七八八半碟皮了。能把市价昂贵的夷果当西瓜子一样闲吃,足见陈治一伙饶浊富。

    蒋慎言坐下后,离得陈治近了,身上清爽香气钻进陈治鼻孔,又勾得他不正经起来,只对女郎堆笑道:“昨个才分开,怎么一日不见就思人心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