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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0话:大顺之忧 1

    王长顺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正要小心退出,忽然听见皇上说:“王长顺且慢走!”他立刻转回身来,垂手肃立,等候皇上的问话。

    他不知道是不是皇上要责斥他闯进宫来,在御前大胆胡言乱语之罪。李自成停了片刻,望着老马夫问道:“长顺,你亲眼看见过小虎子如何操练了吗?”

    王长顺回答说:“皇上,小臣被罗虎留在通州住了两天,看了他的步兵操练。那真的是认真操练,头目中有一个上操时违犯军纪,他严厉责罚,毫不容情,使教场中的全营官兵害怕得面如土色,大气也不敢呼出。我看他操练骑兵,既有我军在商洛山中和伏牛山得胜寨训练骑兵的老办法,也有新招,这新招就叫我看出他是一员名将胚子。”

    “他有什么新招?”

    “他操练骑兵的地方在运河北岸,离河边约有两里,罗虎将五百骑兵在教场操练了阵法和射艺之后,忽然他将红旗挥动三下,这五百骑兵随着战鼓声变成五骑并行的纵队,十分整齐,小跑前进,直向河边。骑兵快到河边的时候,鼓声不止,骑兵继续前进。离河边不到十丈远时,忽然纵队变成横队,继续前进。我心中大惊,赶快说道:震山将……”

    “你叫他什么?”

    “臣叫他震山将军。”

    李自成含笑问:“啊?”

    “是的,陛下,臣称他震山将军。虽然陛下的爱将罗虎是在臣的眼皮下长大的,臣一向叫他小虎子,或叫他小罗虎,可是他如今是我们大顺军中的一营主将,在他那一营官兵中威望极高,所以臣应该称他的表字震山,加上将军二字。”

    “啊,我听着怪新鲜的……,你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王长顺接着说道:“臣说:震山将军,请赶快鸣金!他没有理我,下令旗鼓官用力擂鼓,猛摇红旗。他跳下看台,同二十名亲兵也跟着扬鞭下水。那一段运河大约有二十丈宽,河心很深。此时旗鼓官带着鼓手跃马下水,紧跟着罗虎,鼓声不止,角声又起,鼓声和角声混和一起,催促着骑兵泅水前进。”

    “突然间对岸树林中响起一声号炮,随即也响起鼓声,奔出了两百步兵,向河岸施放火器。一时河对岸炮声和鼓声震耳,火光闪闪,硝烟满地,一片喊杀之声。渡河的骑兵左手牵着马缓,右手挥着刀剑,喊着:杀!杀!冲向对岸,冲进硝烟之中,又过片刻,在对岸抵抗的步兵败逃了。”

    “鼓声停止,锣声响了,硝烟开始散了。罗虎率领着骑兵整好队伍,泅水回来。骑兵回到了阅兵台前,大家的下半身都湿了。罗虎虽是主将,也不例外。他讲了几句话,勉励大家明日继续苦练,然后才命大家回营去烘烤衣裤。皇上,这可是你的一支戚家军啊!罗虎的这三千步骑兵是陛下顶管用的一支精兵!”

    李自成听得满意,不由得点头说:“好,好,小虎子真有出息!你退下去吧,以后有重要话还可以进宫面奏!”

    王长顺退出以后,李自成看看两位军师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们得到了很不利于大顺的军情探报,问道:“吴三桂那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宋献策赶快回答:“自从攻破北京以后,臣即命刘体纯驻在通州,不惜金钱向山海关一带和长城以外派遣细作,打探吴三桂和辽东军情。今日五更,刘体纯差人来军师府向臣与李岩禀报一项极其重要的军情,臣等所担心的事果然来到眼前了。”

    李自成的心中摹然一惊:“什么事极其重要?是吴三桂敢公然与我大顺为敌吗?”

    宋献策说:“这是臣与副军师从出师东征以来最担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准确消息。攻破太原后,李岩偶然在晋祠遇到一位奇人……”

    “这位奇人可是你们在太原时曾经对我说的,那位洪承畴的得力谋士?”

    “正是此人,名叫刘子政,洪承畴兵溃松山时他愤而削发为僧。李岩偶然在晋祠同他相遇,听他纵论天下大势,洞达时务,慷慨激昂。第二天臣与李岩前去晋词访他,有心挽留他为陛下所用,不料他已经在天明前带着两个仆人策马离开晋祠,杳如黄鹤,刘子政所担心的事,果然如他所料。”

    “他料到吴三桂会抗拒不降?”

    “吴三桂不过是癣疥之疾。”

    “那么……”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语。他不待细问已经觉察出眼前局势的严重性,脑海中像闪电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战,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几个将领和几支部队,特别是想到了罗虎,又从罗虎想到了费珍娥。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身边,深得他的宠爱。按照封建时代宫廷礼制,他本来也可以将费珍娥同时选在身边,然而他不愿使窦氏与费氏各自心中不愉快,所以他迟迟不作决定。

    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话不觉脱口而出:“就这么办,我已经决定了!”

    宋献策和李岩都暗中一惊,不明白李自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所决定的是什么事。他们正等待皇上说明,但李自成急于要知道关于吴三桂方面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决定的事,赶快问道:“你们得到什么消息?是刘体纯今日五更从通州来向你们禀报了重要的军情吗?”

    宋献策说:“是,陛下。因为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机密,所以刘体纯亲自来到军师府向臣等当面禀报。”

    李自成心中一惊:“你们赶快详细奏明!刘体纯他怎么说?”

    刘体纯掌管的间谍和密探工作,一年多来逐渐显示了它的重要性,形成了大顺军中的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军事组织,到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番号或名称,只称为小刘营,但到西安以后,李自成没有工夫直接指挥大顺军的情报工作,而军师府已经正式建立,刘体纯的情报机构就成为军师府中的一个重要部门,仍称为小刘营,以别于刘宗敏和刘芳亮的军营。从前刘体纯得到了什么重要探报,直接向李自成禀报,从此以后就改向军师禀报了。

    在进军北京前的三四个月中,即是说从崇祯十六年秋天起,刘体纯手下的各种间谍,有的伪装成湖广、河南、陕西的上京举子,有的伪装成贿买文武官职的有身份人员,有的扮成小商小贩和江湖术士、杂耍艺人、难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混进北京城中,刺探守军虚实,朝廷消息,社会动态,还随时散布谣言,扰乱人心,夸张大顺王的仁义和兵威。

    大顺军刚破北京,刘体纯就遵奉正副军师之命进驻通州,不惜金钱,收买细作,刺探满洲和吴三桂方面的军事动静。从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初,大顺朝的文臣们最重视的是上表劝进和准备登基大典,而刘宗敏和李友等将领最重视的是对明朝的皇亲贵戚、高级官吏的拷掠追赃。

    幸而有宋献策和李岩领导的军师府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忘记大顺军进北京后摆在面前的严峻局势,尤其担心大顺军在北京立足未稳,吴三桂据守山海关不肯投降,而满洲人乘机向北京进兵。如今他们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了。

    听了皇上询问,宋献策赶快站起来说:“启奏陛下,今日天色刚明,刘体纯就叫开朝阳门,来到军师府,亲自向臣等禀报一件重大军情。据细作探报,满洲人正在征召满、蒙、汉八旗人马,不日即将南犯。臣等以为,自万历以来,满洲兵势日强,明廷步步失算,遂使清兵成为中国的心腹大患,至今仍为我朝势不两立之劲敌。”

    “你坐下来说话,是劲敌吗?”

    “请陛下恕臣直言,满洲确实是我朝劲敌,万万不可轻视。”

    李自成低头沉吟,心中说道:“没料到辽东一隅之地,东夷余种,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时称兵犯人!”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对满洲抱轻视态度,坐下后又欠身说道:“陛下,崇祯一朝,满洲兵四次南犯,只有一次是从大同附近进犯,其余三次从三协之地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冀南,横掠山东,然后从东盟或中协出塞。”

    “清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祯无力应付,几乎动摇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以数万人来到北京,夺取了明朝江山,确实是空前胜利。皇上声威震赫,必将光照千古。然而我军人数不多,远离关中,破北京后吴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观望不降,而满洲强敌又已经调集兵马,蠢蠢欲动。臣等为军师之职,实在是不敢高枕无忧。”

    李自成低头沉默片刻,然后向李岩问道:“李岩有何高见?坐下说话,不用站起来。”

    李岩欠身说道:“自从万历以来,清酋努尔哈赤在辽东崛起,举兵叛乱,自称后金。天启之年,努尔哈赤病死,他的儿子皇太极即位,势力更强,于崇祯九年改国号为清。努尔哈赤生前,已为清兵入犯塞内打好了根基。皇太极继位之后,用兵屡胜,近几年已经统一了辽东,席卷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鲜。所以微臣无知,每与献策密商,均以清兵乘机南下为忧。既然探知清兵已经在调动兵马,请陛下不可不为之防备。”

    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满洲人在此时会向大顺朝进犯,对两位军师说道:“我在西安时听说,去年八月,满洲的大汗突然病故,满清一时间诸王争立,几乎互动刀兵。后来有一个名叫多尔衮的九王,也是努尔哈赤的儿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大汗的长子豪格继承王位,硬是拥戴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福临继位,以便他摄政擅权。我想这些消息都是真的,难道是谣传吗?”

    李岩说:“我朝在西安所得到的消息,原是来自北京,十分的可靠。”

    李自成又说:“以我想来,满洲既然新有国丧,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长,引起诸王内江,朝局动荡,此时多尔衮大概不会离开沈阳,轻启战端。”

    李岩说道:“陛下,臣自崇祯十年以后,因外患**,常留心辽东的情况,略知一二。满洲人自从背叛明朝,至今有三十八年,虽然皇太极锐意学习中国,究竟不脱夷狄旧习,不懂中国建储之制,也没有世袭以嫡以长之礼。”

    “多尔衮既然拥戴一个六岁幼童为君,名义已定,有不听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闻沈阳有内乱或动荡情形。当然多尔衮自任摄政,集大权于一身,清廷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许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尔衮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顺军初到北京,立足未稳,民心未服,亲自统兵前来,使八旗兵从此归其掌握。”

    “倘若能侥幸一逞,他就是继承大汗的遗志,为满洲建立殊勋,不但他的摄政地位与权势使满洲朝野无人能与他抗衡,而且他如果日后不满足于摄政地位,想取江山于孤儿寡妇之手,易如反掌。请陛下不要认为清酋多尔衮不敢来犯,应该料他必将南犯,预先为之防备。”

    李自成心中大惊,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点头,表示他同意了李岩的分析,转望着宋献策问道:“军师对此事有何看法?”

    宋献策回答说:“自到北京以后,臣与李岩最担忧的人不是吴三桂,而是清兵乘机入犯。如清兵不动,吴三桂处在山海卫弹丸之地,进退失据,迟早必定投降。纵然抗命不投降,也容易派兵进剿,战而胜之,不足为患。目前我大顺的心腹之患在多尔衮,不在吴三桂。”

    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没有把满洲方面的进犯放在心上,实在是不应该。众文臣都把筹备登基大典和招降吴三桂看做最大的急务,毕竟宋献策和李岩比较有远见卓识,提醒他重视满洲。

    他本来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出众英豪,十六年的战争生活使他养成了用战争解决困难的思想习惯。在这刹那之间,他的心思就转到如何打仗的问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