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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9话:亢龙有悔

    宋献策和李岩他们在护城河桥内下马,将一群随从留在东华门外,进入紫禁城内。当走到文华殿的宫院门前时,他们的心情都很紧张。

    宋献策拉一下李岩的袍袖,小声嘱咐:“今日召对,不同平日,犯颜直谏的话由我来说,你只须帮衬一二句即可。”

    李岩心中感激宋献策的关照,小声说:“请兄尽力苦谏,再献上破敌奇计!”

    李岩随在宋献策的背后,由一位宫女带领,脚步很轻,恭敬地走进文华殿的东暖阁。宫女退出。他们向李自成叩头,望见皇上的严峻神色,不觉心情紧张。仅仅在三年半以前,在伏牛山得胜寨屯兵时候,他们和李自成每日见面,无话不谈,亲如朋友,那样毫无隔阂的情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下午在武英殿御前会议之后,李自成没有休息,首先叫来吴汝义,命令他赶快准备初十日为罗虎与费珍娥成亲的事,务必要事事风光。他又叫礼政府尚书和侍郎进宫,告诉他们,他要立刻敕封罗虎为潼关伯,罗母为浩命夫人,命令礼政府大臣遵照《大顺礼制》,火速备办敕书和潼关伯铜印。

    他又召威武将军、罗虎的叔父罗戴恩进宫,命令他听从宫内大臣吴汝义指挥,督率工匠,连夜将金银熔化,都铸成五百两的整块,分装木箱钉牢,加上封条;所得珠宝首饰,也要装箱钉牢,内衬棉花,外加封条。罗戴恩率领五百骑兵,五百匹骡子,二百匹骆驼,初十日动身,将数千万两白银,还有黄金、珠宝等物,走娘子关一路,押运回长安。

    他命令李双喜驰往首总将军府,询问刘宗敏是否已经召集了各营果毅以上将领,面授讨伐吴三桂的决策,会商如何出兵的事。双喜回宫禀报,刘宗敏先召见了制将军以上将领会议,传达皇上圣旨,如今正在分批召见果毅以上将军训话,鼓舞士气,誓为陛下效忠作战。至于详细出兵的事,等待正副军师前去,商量之后,方好一一下令。李自成听了没有做声,等候两位军师进宫。

    两位军师在文华殿东暖阁叩头,赐座之后,李自成向他们问道:“你们回到军师府,为东征卜卦之事如何?”

    宋献策和李岩恭敬起立,依照献策嘱咐,李岩低头不语。直到此刻,宋献策还在心中嘀咕:“要直言不讳吗?”

    李自成又问道:“献策,你到底卜了个什么卦?”

    宋献策躬身答道:“陛下,请恕臣死罪!臣于晚饭后沐手焚香,请出蓍草,敬谨卜卦,竟得一个不甚吉利的卦,不敢冒渎圣听。”

    李自成暗暗吃惊,又问道:“到底得的是什么卦?”

    宋献策:“在干卦中……”

    “在干卦中……什么卦?”

    “上九,亢龙有悔。”

    “《易经》……我不曾读过。什么叫上九?亢龙有悔是什么意思?”

    宋献策心中害怕,仍不敢直言这是凶卦,绕着弯子说道:“相传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一部《周易》,卦理深奥,变化无穷。总而言之,不外乎阴阳搭配,相生相克,天地间万事万物,莫能逃易理之外。因为易理如此重要,所以孔圣人活到四十多岁时对弟子们感慨说道: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易经》中讲的是天地间阴阳变化之理,阴阳二气化为图像便是乾坤二卦,化为数位,便是单数为阳,偶数为阴。一、三、五、七、九是阳数,二、四、六、八是阴数。因为以数字代表阴阳变化,故卜筮也称数术之学。微臣……”

    李自成心急地说:“此刻不是讲书,我要你说明白这一卦主何吉凶。既是凶卦,也须将凶卦的道理说个明白。快说!”

    宋献策跪下说道:“请恕臣死罪!卦名上九在干卦中阳盛已经到极限,正所谓到了物极则反,是极运,不能再前进了。倘若再往前进,就要受挫,必将有悔。所以这一卦的交辞是亢龙有悔。《系辞》是孔子作的,解释此卦说: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今日陛下已经得到北京,仍要悬军东征,不顾困难,与此卦正合。臣心所忧,不敢不冒死直谏!”

    李自成心中震惊,一时拿不定主意,随即向李岩问道:“李岩,你是举人,读过《易经》,深明《易》理。你对此卦有何解释?”

    李岩已经跪在地上,回答说:“献策晚膳后,沐手焚香,用蓍草占卜,得出此卦。当时臣在一旁观看,心中也为之一惊。《易经》中别的卦中也有亢龙有悔的卦,但不若干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最为不吉利。刚才献策所言,敬请陛下采纳,对东征事三思而行,以免有悔。”

    李自成忽然疑心正副军师商量好假托占卜来谏阻东征,顿时产生了一股反感。他沉默片刻,又神色严峻地向李岩问道:“这卦就没有别的解释呢?”

    李岩说道:“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卦,变化无穷。但卦辞十分简单,常人不易全懂。幸有孔圣人出,好学深思,勤奋读《易》,曾经读《易》韦编三绝。穿竹简的皮条断了三次,足见他的阅读之勤。”

    “他曾经说自己四十而不惑,但过四十岁以后,他又对弟子们感慨地说: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到了晚年,他周游列国回来,专心为《周易》写出《十翼》,又称《易传》,以教后人。《系辞》包含在十翼之内,十分重要,为孔子所作,也包含弟子们记录孔子的话……”

    “我要你解释亢龙有悔!”

    “是的,微臣正要解释。”

    李岩又叩了一个头,接着说道:“刚才献策所言,正是孔圣人的话。但《系辞》中另外还有几句话。上九,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这几句《系辞》颇有深意。”

    “这几句话与我东征之事何干?”

    “请陛下效唐太宗从谏如流,俯听臣愚昧之见。陛下虽然建国大顺,改元永昌,但尚未登九五之位……”

    李自成截住说:“倘若不是吴三桂据山海关不肯投降,我在数日内即可举行登基大典!”

    “微臣愿意冒死直言,苟利于国,不避斧铖之诛。孔子圣人,在贵而无位之后,接着又说高而无民,更值深思,也是与今日我大顺情势吻合……”

    “我大顺已经占有南至长江,北至燕山的半个中国,江南不难传檄而定,怎么说我目前的处境是高而无民?我愿有忠贞骨鲠之臣,绝不怪罪于你,但你要把话说清楚!”

    “臣暗想,我朝虽然新占有数省之地,然而各地没有贤人治理,满目疮痍,人民未享有复苏之乐,所以虽然有土地而未得民心,所以皇上是高而无民。荀子议兵,首重于得民,陛下今日真正之忧不在吴三桂抗拒我朝,不肯投降,而在于处处民心未服。万一东征受挫,满清乘机入侵,兵连祸结,将如何善后?请陛下三思。”

    李自成也觉得李岩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但是他又担心一旦吴三桂在山海关为崇祯发丧,以兴兵为号召,传檄各地,远近响应,加上满洲兵乘机南下,局面会不可收拾。在眨眼之间,他考虑了各种后果,还是认为先发制人,迅速打败吴三桂为上策。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决心,又以温和态度向李岩问道:“你说孔子解释亢龙有悔一卦的一段话,下面一句是什么?”

    李岩说:“下边一句话是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

    李自成摇摇头:“这句话与我大顺朝的情况不合。我在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得牛金星与你们二位,到襄京后得喻上猷、顾君恩与杨永裕等人,都是人才。到了长安以后,又有许多明朝的文臣都是人才,他们知道天命已改,降顺我朝,受到重用。”

    “路过平阳,破了太原,又来了一批文臣。如今满朝济济,都是我的辅弼之臣。只要是人才,我就录用,给予高官厚禄,使大家各尽其才,襄助大业,不能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啊?你们都是贤人,并没有身居下位。”

    “陛下圣明,延揽人才,才有我大顺朝在短期间内六部俱备,济济多士。然而应该有众多的地方大变,府州县官,为陛下安定封疆,治理国土,恢复农桑,严惩奸邪,使百姓得享复苏之乐。必须如此,三年之后,才能足食足兵,国家根基稍固,立于不败之地。目前情况,尚非如此。”

    “陛下大概也知,我朝处处尚在戎马倥偬之中,贤人避居山林,豪强伺机为乱,而派往河南、山东各地的州县官多是市井无赖之徒,仰赖陛下的声威,徒手赴任,只知道要粮要钱要骡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闻随闯王不纳粮之言,始而延颈以待,继而大失所望。所以《系辞》上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与目前贤人避世,不肯为陛下效力的情况,大致相合。也因此动而有悔也。臣愚昧,直陈自己所见,恳乞恕罪!”

    李自成虽然明白李岩说的多是实情,无奈自从他到了西安以来,天天听惯了歌功颂德的话,听不见谈论大顺朝政事缺点的话,倘若偶闻直言,总是不顺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岩,又看看宋献策,同时又想着今日午后的御前会议,刘宗敏、李过、李友等等心腹大将都主张对吴三桂用兵,他自己已经同意,并且向朝臣们宣布暂缓举行登基大典,而刘宗敏也已经召集重要将领,下达东征命令……

    他想到这些,对李岩说道:“东征之计已定,拖延时日,决非上策。如坐等吴三桂准备就绪,为崇祯复仇,以恢复明朝为号召,传檄各地起兵,满洲人也兴师南犯,对我更加不利。况且我军到了北京后,士气已经不如从前,这是你们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种形势看,迟战不如速战,坐等不如东征。你们不要再谏阻东征大计,徒乱我心。”

    宋献策一反平日的谨慎态度,慷慨说道:“臣平平碌碌为一介江湖布衣,承蒙圣恩侧身于帷幄之中,对我言听计从,待我如心腹,所以臣愿意以赤忠报效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臣纵观全局,衡量形势,验证于卦理,臣认为陛下东征对陛下颇为不利,吴三桂如敢南犯,则对吴三桂不利。满清必然趁机南犯,只是不知何时南犯,从何处南犯。为今之计,与其征吴,不如防备清兵。吴三桂虽有数万之众,但是关外土地全失,明朝廷已亡,势如无根之木,从长远来看,不足为患,而且可以以奇计破他。”

    “满清则不然,自从努尔哈赤背叛明朝,经营辽东,逐步统一满洲,北至白山黑水,以及所谓的使鹿使狗之地,势力渐强,至今已经历经三世。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的遗志,更加悉力经营,改国号为大清,不仅占领辽东全境,而且统一蒙古,征服朝鲜,利用所掠汉人种植五谷,振兴百工,制作大炮。”

    “此一强敌,千万不可以等闲视之。在今日之前,十多年来陛下是与明朝作战,而明朝早已经如大厦之将倾,崇祯只是苦苦支撑危局而已。陛下既然来北京,从今日起,必将以满洲为劲敌,战争之势与昔日不同。”

    “所以臣以为陛下目前急务在防备清兵,不在于征讨吴,东征山海关,如同舍本而逐末。一旦清骑南下,或侵扰我军之后,或奔袭北京,则我军腹背受敌,进退失据,何以应付?处此国家安危决战于庙算之日,臣身居军师之位,焦心如焚,不能不冒死进言,恳乞俯听一二,以免导致亢龙有悔。”

    李自成不能不思想动摇,低头沉吟片刻,随即问道:“我不能一战而击破吴三桂吗?”

    “兵法有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才是取胜之道。今吴三桂据守雄关,颇有准备,无懈可击。又加以逸待劳。倘若东征不利,岂不折我军兵马,挫我军的军威?倘若清兵乘机南犯,我军远离北京,又无援兵,必败无疑。所以臣说陛下东征则陛下不利,吴三桂西来则对吴三桂不利。”

    “我只打算以速取胜,然后迅速回师,在北京郊外与清兵作战如何?”

    “清兵何时南犯,自何处进兵,是否与吴三桂已经有勾结,凡此种种,我皆不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今日臣等御前议论东征,议论战情,就是古之所谓的庙算。目前形势,满清为重,吴三桂次之。我军对清兵知之甚少,满清对我则知之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