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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是耽搁你的时间了?

    没有, 手术都做完了, 现在就等一会大查房, 你要是愿意等, 查完房我们可以出去吃个饭。胡悦一边归置东西一边说, 她瞥了任小姐, 走路已经很稳当了啊, 是有定期去做复健吗?

    到底年轻,恢复起来是快的,那么多年的绑缚, 做了一个月复健,从七分裤脚露出的部分来看,左右腿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任小姐走起路来, 步态也已经看不出一点跛腿的感觉, 也难怪谢芝芝会疑惑,任小姐脸色也红润多了, 比原来胖一点, 虽然没有很快乐的样子, 但看着还算健康。

    嗯, 家里请了一个复健师上门。她东摸摸西摸摸, 对曾住过一晚的值班室很好奇,眼睛左看右看, 又笑了一下,有点委屈地说, 现在家里人管很严, 没事不能随便出门的,今天溜出来找你,都花了很多心机。

    这是为了防达先生吧,胡悦笑笑,嘴唇也消了不少,是自己下去的,还是打了溶解酶?

    自己下去了。说到这个,任小姐就有点不甘,抱怨道,这个消褪得也太快了吧,根本都没维持两三个月啊,而且之前还有一个多月又肿又痛的,吃饭都不方便!

    嘴唇这边是这样的,吸收速度个体差异很大,年轻人代谢快,吸收也快很正常。胡悦忍着笑说,当时一切利弊都和你说得很清楚的,你自己也是知情的呀。

    是啊,但并不妨碍我现在觉得这不合算啊!任小姐不讲理得倒是理直气壮。一百万欸,当时在想什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花掉了。

    是啊,我也想问,当时在想什么呀?胡悦笑着应和。

    任小姐举手要打她,你讨厌!

    手举到半空中,又放了下来,两人相视一笑,她们不算是朋友,但又共享某种比友情更亲密些的联系,这份信任,不是友情可比。

    现在是不是很庆幸没有做截肢手术?任小姐不说话了,胡悦倒是有点好奇,反过来问。

    也没有很庆幸。正是因为这份信任,任小姐在她面前,并不设防,她的回答很坦诚,并没有倔强嘴硬,摇了摇头,流露出一丝迷茫,我还是会偷偷去看那些论坛,我还是会觉得很带劲。

    她有一点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看了胡悦一眼,像是怕被她鄙视,又或者发现到厌恶之情,但胡悦确实并不厌恶,性癖在只属于个人的时候,只要和儿童无关,那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任小姐如果真的不是慕残癖,达先生也不可能硬生生给她洗脑,她说,但是我们不可能心想事成的,现实总是不完美。

    是呀。任小姐浅浅地说,她望着双手,沉吟了一会,也换了笑脸,很多时候,也只能叶公好龙了,是不是?

    有时候,我晚上会做恶梦,梦到那天的景象,沉默了一会,她又说,其实那时候都没有梦里看得清楚——那时候我只顾着哭,什么都没注意到,没想到,潜意识居然记得那么清楚。我爸一直在打我,我想躲,可是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爬——

    胡悦不禁一笑——能打得多重?那天任小姐还有力气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找她,能打得有多重?只是对任小姐这样的女孩子来说,这已经是她受到最大的苦,以至于念兹在兹,居然成了梦魇。

    那看来,那天我推你的时候,也应该配合毒打,那你不早就打消念头了?她半开玩笑地说。

    那也不是,任小姐的机灵劲儿又来了,总是要我爸爸自己打才有效果——

    确实是,别人打,她可以去找家里人出头,感情再不亲密,也还是认这个女儿,怎么可能任由外人欺负了去?只有家里人自己打了,她才会知道,原来家人的庇护也不可靠,很多时候人就是要靠自己,审美上的喜好,总是要对现实让步。

    口口声声和家里人关系不佳,对父母没感情,到头来,心里其实还是不自觉地仰仗父母,任小姐自己也感觉到其中的荒谬,她自嘲地一笑,其实我也是说一套、做一套,是挺矫情的。被打也是活该吧。

    你自己知道就好了。胡悦说,幸灾乐祸的劲相当明显。任小姐怒目相视,但又没绷住,笑了起来。

    那他呢?最近都没找你吗?

    见气氛缓和,胡悦试探性问起达先生,他对现在的进展接受得还行吧?

    毕竟是在一起十年,提到达先生,任小姐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垂下头摇了摇,我不知道,我们两家都不许我们再联系了。听说他又要出国了。

    这一次出国,只怕是在任家的安排下,被逼出去的,多少有些形同放逐的感觉。看来,任家这一次也是动了真怒,而达家也觉得自己理亏——当然,达先生也一定是有兄弟的,本来就不是家族培养的重点,做了这么不名誉的事情,被踢出国对大家都好,不然,任家要是往外一宣扬,达家是真的很难抬头做人了。

    嗯。胡悦不动声色,没什么,这也很正常,他该想到的。

    是吗?任小姐问得有点挑衅。

    你不懂事,他懂啊。胡悦说,现在你还没看出来,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任小姐也无言以对——她确实一直并不笨,至少,不是那种自欺欺人的性格。她说,我不怪他我们都是有点问题的。

    确实,她也就是一直拿达先生做个慰藉,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很自我中心,也拎得清,所以她不怪达先生,但也不要达先生,不想再继续和他一起了。只是,相处十年,又怎么是完全没有感情?虽然大局已定,总还有点感伤,任小姐低回了好一会才说,其实,我今天找你,也是来道别的我要去B市了。

    B市?

    B市是首都,也是任小姐母亲这些年来工作重心所在,她被投放到那里,当然不是去做大小姐的。家里人说,以前太宠我了,现在要让我知道民间疾苦

    任小姐笑得也有点无奈,我妈说,到那边我跟她住——估计也是和在这里一样,被看得死死的。B市那边,消息可能还没传过去吧,说不定过几个月,等脚好了,他们就会组织相亲,快点把我嫁了吧。反正,这就是他们心里,对我最好的解决方案咯。

    她当然是不乐意的,语气透着埋怨,但也已认命,任小姐究竟还是喜欢被人安排,只是以前被达先生安排,那是实属无奈,现在被家人安排,虽然也不喜欢这条规划好的路,但埋怨下面又有深层次的满足,甚至甘之如饴。人生在世上,真是有一百样活法,幸与不幸都不是旁人能够置喙,胡悦笑了一下,你开心就好。

    怎么会开心呢?任小姐反驳,恋爱的事不说了,我还是这么不好看——有钱呀,家里也好呀,怎么我就不能顺着我的心意变得好看呢?

    怎么我就不能和一个审美一样的人在一起呢?怎么生活就不能顺心如意呢?她的不满里藏着一种空虚,这空虚又实在和美丑无关,怎么我就不能和正常人一样,拥有正常的审美呢?怎么我就不能拥有正常的家庭和正常的亲情呢?

    胡悦忍不住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你觉得我丑吗?

    我这问题就很难回答了,在任小姐眼里是个美人,到底是不是好事?任小姐梗了一会儿,好像在想怎么回答才不失礼,吐一口气,又有点无奈地说了实话,路人吧,说不上美丑就是会被忽略的那种脸

    那,我怎么不能变得好看呢?我有钱呀,我有技术呀,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为什么不能变得好看呢?

    胡悦问她,任小姐又不说话了,渐渐浮现出一点了悟:这些无非都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人,永远都要带着满身的瑕疵和伤痛活下去。

    但再老生常谈的道理,也要有个人点破,她低下头,摆弄着衣角,胡悦也不理她,自己去忙点琐事,过了一会,任小姐才闷闷地说,谢谢你,胡医生。

    嗯?

    我其实,我来找你,就是想谢谢你的。

    这样道谢,她有些拉不下面子,任小姐讲得有点艰涩,你帮了我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手术费你也退回去了

    看来,她也知道师霁退钱的事,也许刚才说手术费,就是为了引她澄清,这样她也就能顺理成章的提出补偿方案,胡悦啼笑皆非,你是要给我钱吗——你现在还有钱吗?你家里人没把你账户冻结?

    没,他们拿了我的护照和身份证,没管我的零用钱。任小姐怯生生的,察言观色,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

    胡悦当然不会要钱,她缺钱,可这种钱拿来做什么?你能好好过日子,就是最大的报答了。丑就丑一点吧,接受自己的丑,往下努力生活——其实这才是最正确的生活态度啊,可惜,我的很多客户都做不到这一点。

    任小姐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但依旧意犹未尽,胡悦也理解她的想法——这一去,怕是就要和过去完全割裂,重新开始下一段人生了。和达先生,各有亏欠,也算是扯平,像任小姐这样拎得清的人,觉得欠了她的无法偿还,心里总是有根刺在的。

    这样吧。她想了一下,心中也是一动,倒是有件事你能帮我,你要愿意,我们就当是两清了。

    什么?任小姐一下来劲了,是你的职位吗——不对,你要再升职,得考过考试——是不是和考试成绩相关啊?我可以帮你运作的啊,我认识——

    不是,不是!胡悦更哭笑不得了,这都是什么和什么,不愧是特权阶级吗?全国性考试,她说安排就安排,和吃菜一样。是达先生搞出来的事情——就是之前针对师主任和我的调查。

    说到这个,任小姐有点心虚了,东摸摸西摸摸,这个其实我

    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胡悦说,你让我说完行不行!——是这样,我想要弄清楚的其实只是一个细节:当时,调查委员会成立是因为收到了院内的实名举报——我只是想要

    这——还算是事吗?

    全国性考试都能安排的任小姐,对这样的事情,怎还会犯难?她的眼睛,随着胡悦的述说越来越亮,唇边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这有什么问题——你想要知道的,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

    我们去吃万豪扒房好不好?

    还了这个情,任小姐的心情明显开朗多了,至少和胡悦的关系,不再是她单方面的被救赎,她也因此更有底气,甚至敢于主动挽着胡悦的胳膊,在西下的夕阳中叽叽喳喳地走出医院大门,我知道你还要回来值班,不过我们只吃牛排的话,不会很久的——去不去嘛,酒店就在这附近——

    我不想吃牛排,我们去吃点素菜好不好。胡悦被她搀着走,有点无奈地掏出手机查点评网,你看这家店——

    任小姐忽然停住脚步,胡悦走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去,却见她转过头,伸出手遮着眼,有些惆怅地望着道路尽头的夕阳——秋风渐起,树叶半黄半绿,很巧合地,今天的落日,正好沉在了道路另一端,高楼大厦的尽头。

    这个画面,很纽约

    像是唤起了什么回忆,她的声音,又轻又涩,如梦似幻。曼哈顿悬日,以前,我们的公寓就在曼哈顿

    这句话,千回百转,透着不舍、留恋、回忆,也有那么一点甜蜜,一个笑在唇边,转瞬即逝,就像是眼眶中闪烁的泪珠,还没看清楚,就被眨掉了。任小姐站了一会,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都过去了。她说,心痛中不无解脱,都过去了。

    胡悦注视着她,点头轻声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是,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任小姐重复了一遍,渐渐地也带上了快乐。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又露出笑容,拉着胡悦要往前跑,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啊,你小心呀!胡悦没提防,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带笑连忙喊,你现在还不能跑——

    话音未落,周围人群忽然尖叫起来,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胡悦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被一股大力带得飞了出去,世界在她眼前翻转了又翻转,天旋地转间,一张脸在眼前反复倒带重放,越来越大,她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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